“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幹什麼呢?”

她愣了一會兒,打過去:“我不知道去哪裏好。”

他說:“走吧,我帶你去北俱蘆洲看雪。”

北俱蘆洲一片雪白,偶爾會碰到幾個怪。她跟著林池就這麼毫無目的地轉著圈子。林池開了保護,她每挨怪物幾下,他就會過來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熒幕上的兩個小人兒疊在一起的時候,有種說不出來的溫馨。

看吧,林池長大了,也可以保護她了。

屏幕上顯示,林池給了她八百萬兩白銀,真是慷慨大方。

“壓歲錢。”

“能提現嗎?”她笑著問,然後點了他的頭像,給了他八十八兩白銀。

“李豆蔻你個小氣鬼!”林池在那邊咬牙切齒,“我爸媽給你準備了壓歲錢,好厚一遝。”

豆蔻盯著屏幕上的那一行字,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股溫熱,席卷而來,一定是網吧裏的空調開得太足了。

在林家生活了這麼多年,每年過年,她都會收到一個比林池更大的紅包。

林池有一次抗議,林阿姨哄他,壓低聲音說:“豆蔻的紅包是三人份的,還有她爸爸的分兒呢,自然比你要多呀。”

這話是悄悄地說的,但當時在洗手間裏的李豆蔻恰好聽到了,水龍頭開著,她哭了好久。

她聽到林池支支吾吾地說:“那該把李豆蔻媽媽的分兒也包進去呀。”

從此,她的壓歲錢是林池的雙倍。

她此刻最後悔的是,她每次都將那些錢花得一分不剩。

窗外經過四個人,看上去是父母與一雙兒女,哥哥與妹妹嬉笑著晃著手裏的紅包,父母臉上有滿足的笑容。

離她那麼近,卻又那麼遠。她鼻子酸了又酸,眼淚終於止不住掉落。

那一個家庭,在她視線所及的位置,忽然停了下來。父親舉起小女兒,她伸出手掌來,麵色欣喜。

她定睛去看,才發現外頭已經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瑞雪兆豐年。

屏幕裏也在下雪。北俱蘆洲白雪皚皚,林池叫了她半天沒有反應,吼道:“李豆蔻,你不該打個電話嗎?”

她沒看到,這時候手機屏幕亮起來,是林家的電話。她接通,那方林池的聲音歡快雀躍。

“新年快樂新年快樂!你要跟他們拜年嗎?”

“好。”她這方帶著鼻音說,嘴角提了提。

“你在哭嗎?”林池那邊頓了頓。

“哪有。”

“那聲音怎麼這麼奇怪?”

“感冒。”

“你明明在哭。你是被誰欺負了嗎?”

“哭你大爺!大過年的哭個屁啊哈哈哈哈!快讓叔叔阿姨接電話啊!”

網吧裏的人被李豆蔻的音量給嚇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孩捧著電話,滿臉眼淚,然後用歡快的語氣喊著。

“新年快樂啊!”

那是2004年臘月三十,2005年的2月8日。

杭城午夜昏暗的光線下,雪下得越來越大。

網吧裏人來人往,多數是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玻璃門被拉開,湧進來的寒氣讓她打了一個寒戰。

“林池,下雪了。”

還有,我們十七歲了。我好想你們。

後麵那一句,被震天的鞭炮聲給蓋過了。

林池捂著耳朵大聲問:“你說什麼?聽不清啊!”

迎新

不知自己站了有多久,那些細碎的回憶鋪天蓋地,他恍惚覺得,時光造就的鴻溝根本就不曾存在,他應當站在那個屋子裏,在那扇窗戶下,抱怨一句:“宵夜呢?”

就像很多年前,他曾戰戰兢兢地維持的一種平和。但即便是他們最最相親的時刻,依舊不是以情侶的關係。

被一個電話從回憶裏驚醒過來,是怡然的電話。勒怡然與他交往半年,林池看中的,也許就是她的那份自持。其實林池本無意過早結婚,但林局長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媽媽又催得緊,總是安排各種相親。他也倦了,需要一個理由回到杭城。而恰在那個點出現的勒怡然,是林吉田牽的線。

那日是林吉田的局,眾人皆喝得爛醉。他本就不勝酒力,隻記得KTV包間裏,林吉田喊著一個叫“艾莉”的名字。怡然照顧他,卻被酒後失態的他一把推開,一下子撞到了林池的懷裏。

許是酒精作祟,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後來竟沉沉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還在KTV包間裏,眾人散的散,扛不走的就留了一夜。宿醉過後,他還握著她的手,怡然以一個艱難的姿勢熬了一夜。他起身跟她說抱歉,勒怡然笑著說:“我沒事。”

他絞盡腦汁去想前一晚的事,隻記得一個名字,便沒頭沒腦地問:“艾莉是誰?”

勒怡然的表情是他終生難忘的,也許就是那一刹那的觸動,才會讓林池做出後來的決定。

她黯然地笑著,眼裏一片灰茫茫:“他的業障。我的心魔。”

他的業障。我的心魔。

這讓他想起邢鹿的樣子,想起幾年前的某個午夜,高燒不醒的李豆蔻喊著他名字的場景。他看著勒怡然,覺得自己此刻,一定是和她一模一樣的表情。

後來因為林吉田的關係,他和怡然又多次碰麵。有時候是她來北京出差,有時候是他來杭城。所謂的“來杭城”,都是千方百計去搶杭城的單子。但沒有一次能碰到那個人,亦沒有一次有勇氣去“碰”那個人。

林吉田在電台公開他的九根手指的故事的那天,在那個走過無數次的街頭,他見到了李豆蔻。

和邢鹿。

那是過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一前一後地走著。邢鹿空下來回頭喊她的名字:“要不要幫你拎?”

他所熟知的李豆蔻,依舊是他所習慣的倔強的態度。

“不用,我拎得動。你快走啊!”

節日氣氛不算濃鬱,但大包小包的禮品都是紅色塑封,怎麼樣都有一種新婚小夫妻的陣勢。他停下腳步,定睛看著他們。他很渴望李豆蔻能回頭看他一眼,但好像……又不知他該用怎樣的眼神回望她,該說些什麼客套話呢?

“小日子不錯哈?”

“啥時候結婚?怎麼說,我也是你曾經的哥哥,怎麼著也得請我啊。我哥可是著名主持人,要不要介紹給你們當司儀?”

“哈?李豆蔻,你叫我滾了,你倒是紅火得緊啊?”

怡然湊上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像是懂了什麼,沒有說話。

在一輛車快速經過的白光中,李豆蔻忽然回過頭來,林池幾乎是第一時間緊緊攥住了身邊女生的手,不能讓成雙成對的他們看到孤家寡人的自己。

不可以。

他帶著負氣,卻發現李豆蔻的視線隻短暫地停留,很快便轉了回去,拎著火紅的年貨,追上她身前的邢鹿。她沒有看見他。林池想起來,她的眼神一向不好。那個一眼就能在人海中認出對方的人,從來,都隻是自己。

他意識到那雙手的溫暖,他手掌的冰涼緩過勁兒來,遲疑地回頭去看一臉笑容的勒怡然。

“快過年了。”他沒有鬆開那隻手,因為對方也死死地握住了他的。

“是啊,快過年了。我爸媽都在國外,每年過年都是一個人。”

“那麼今年一塊過年吧。”他說。

勒怡然沒有拒絕,她溫和地說:“好啊。那也挺好的。”

“要麼順道在一起算了。”他半開玩笑地著說,夠久了。真的,被那個心魔折磨得夠久了。

“好啊,那也挺公平的。”勒怡然望著遠處的背影,原來,是豆蔻啊。

於是就這樣抱著試試的態度,兩人開始了交往。怡然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姑娘,善解人意、溫柔大方,成為他在“滾”了之後,回到杭城的唯一理由。就此,平淡如水地交往著。

這廂林池快速抵達醫院,怡然說,林吉田酒後駕車,跟一輛大貨車撞上了。一輛跑車歪了腦袋,幸好,人隻是骨折。堂哥畢竟是電台主持人,平日裏也算是小心,酒醉難得,酒駕更難得。聽說當時還是在危險地帶一把把代駕給扯下來,速度太快而出事的。問怡然,她無奈地笑著說:“他說,看到有輛經過的奧迪裏頭,有個女生很像那個她。”

哦,是心魔啊。林池瞥了一眼病床上一張國民偶像的臉上滿是傷口,歎了一口氣。

這些為愛瘋狂的家夥,都是哪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啊。

怡然這時才想起來,問他:“你的手,沒事兒吧?我之前還說來醫院看你,果然……來了。”

他淡淡地說:“我沒事。”

“那豆蔻呢?聽西貝說,嚇得不輕。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勒怡然問道。

當年……當年發生的事,真的是說來話長,不知怎麼開口。

這時護士叫起來:“家屬呢?”

林池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就這麼噔噔噔地跑過去,喊著:“在這裏,在這裏。”

喂喂喂,我才是家屬吧?是不是該吃個醋呢?

他笑了笑,過去敲了敲堂哥腳上的石膏。

“哥們兒,飆車挺酷啊。”

“酷得要命,還得吊銷駕照。”林吉田歎了口氣,“對了,你幫我去查一下那輛奧迪AK7864的車主。”

“遵命。在您去牢裏蹲之前,我會給您上報消息的。”

“滾犢子。”林吉田笑著罵他,“今晚你侍寢啊,讓怡然早點回去休息。對了,聽說你白天去選戒指了?選好了沒?我在法國有親信,那邊的卡地亞比國內專櫃便宜太多,結婚我也沒什麼禮物送你的,要麼就買對婚戒送你們吧。”

林池有點煩他這股熱心勁兒,忍不住無奈地說:“你難道不懂嗎?”

話都在眼神裏了。

你難道不知道,你是她的心魔嗎?而我,無非是一個適合搭夥過日子,並且讓她順理成章、能繼續待在你身邊的人。

不。你不可能不懂。

什麼遇到新的人就會忘記舊的人,這種事根本就是扯淡。

2005年新年的淩晨,林池坐在電腦前,一邊打著瞌睡一邊陪李豆蔻聊天。

他知道她在網吧,周圍興許有一堆她的朋友,但也有很多陌生人。他想了想說:“你怎麼還不回家?”

“我回不了家,家裏有客人,我住朋友家。”

“哪個朋友啊?男的女的啊?不行不行,才認識半年你就去人家家裏住,也太不靠譜了。這樣吧,我給你我哥的地址,他家有好幾個房間,你去住一晚上應該沒問題……”

半晌那邊回了一句:“帥嗎?”

林池簡直噴血:“花癡你個大頭鬼啊!”想了想,老實並且艱難地回答,“帥得令人發指。但你必須控製住,他不喜歡女人。”

對不起啊哥,為了弟弟你不在乎被冤枉一次吧?

“不用了林池。”李豆蔻卻拒絕了他的好意。也是,半夜跑去住一個陌生哥哥的家,才不靠譜吧,“我有地方住,你放心。我得走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年夜飯她本就沒吃飽,此刻已經是饑腸轆轆,胃還有些疼。

大半夜的,也沒幾家店開著,但想到還有24小時營業的KFC,簡直是人間福星。

她剛站起來,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吵鬧聲。探頭去看,一個背影頎長的男生,正和對麵一個胖子麵麵相覷。

胖子威脅說:“邢鹿,老子警告你!別老扮演什麼護花使者的角色!你有病啊!”

護花使者?她看到一個穿羽絨服的女孩,五官精致,此刻正緊咬著牙。

呀,好巧,她們穿著同一個牌子的衣服,隻是怎麼穿在她身上,就這麼修長顯瘦,而穿在自己身上,就像個球啊。

說多了都是淚。好像形勢不太妙,當那個胖子說出一句“你有病吧?跟你媽一樣,就該被關起來”時,那個背對自己的少年,隨手操起一個鍵盤就砸了過去。

好暴力,少兒不宜!但好像很刺激的樣子,她忍不住一邊往門口踱,一邊多看了兩眼。

一場惡戰難以避免,幾個男生也撲了上來,看不出哪邊是哪邊的。那個背影少年被圍住,隻聽跟自己撞衫的少女發出一聲尖叫,同時抓起一個鼠標,往混亂的一群人的腦袋上砸。

老板簡直是練過的,一個空手翻就從櫃台跳出來,表情悲壯地喊著:“不要衝動!不要衝動啊!別把電腦砸壞了……出去打……那個小姑娘!放下你手裏的鼠標!很貴的那個!”

此處不宜久留,她快速地往門口移動,而那群打架的人也往她的方向移動過來。

“邢鹿!快跑啊!”

李豆蔻的手剛觸到門把,準備金蟬脫殼時,一隻手就緊緊牽住她的,飛快地朝前門外奔去。

杭城新年第一天,隆冬季節飄著雪,李豆蔻奔跑著,有冰涼而細碎的雪花砸在臉上,風和著夜間的車輛呼嘯而過。她被一個陌生男孩抓著手腕,對方的手,卻跟她的一樣冰涼。

一個大馬趴摔在已結了一層冰的地麵上,抬起頭,邢鹿停下來扶她,李豆蔻抬起的臉卻讓他吃了一驚。

“為什麼是你啊?”

就此罷手,李豆蔻又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是我啊!關我什麼事啊!

他指了指她的衣服:“你怎麼也穿這個啊?”

我也想買愛馬仕和LV啊!她看清楚了對方的臉,此刻的場景於豆蔻來說也是終生難忘的。

雪花在他身後飄著,眼前的少年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她羨慕都來不及的尖下巴。站在雪地裏,就仿佛是一尊縮水的漂亮雕塑。

因為,他太瘦了。

哦,是個美少年啊,那好像也不太吃虧。隻是美少年居然有些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說:“誰讓你穿這件衣服的。你站著別動,我得回去解救鍾青鶴!”

原來是英雄救美的情節啊,誤打誤撞就把她給扯了進來,她跟那個美女根本就不像啊。盡管穿同一件衣服,可一個是球狀,一個是條狀都會認錯他居然還敢怪她?

邢鹿快速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她還坐在地上,忽然有一種久違的溫存感。

真好,英雄救美呢。慢著,他剛才叫自己站著別動是什麼意思?還有他走的時候彎腰撿了什麼東西,跟她說了句“借我當武器用一下”又是什麼意思?

是撿了石頭吧?這杭城又不是她管轄的,他撿個石頭都跟她說借,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她掙紮著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雪渣子,打了個寒戰,真冷啊。

可能是因為重重地摔了一下,她人有些蒙,路口的紅綠燈不知啥時候壞了,她莽莽撞撞地就橫穿馬路了。

飛奔過來一輛奔馳車,盡管直鳴喇叭,她卻已經來不及躲避,當即被撞得在地上打了一個小滾。什麼叫禍不單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