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開始的相處其實還算順利。盡管有時光造就的鴻溝,以及身邊朝夕相處的新的陌生人,但她畢竟是媽媽。然而臨別時,她慪氣一般的提議卻讓母親十分難堪。那個如今是她丈夫的人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抱著他的兒子,卻極易察覺到他雲淡風輕的臉上,眉頭微皺。麵對女兒要她陪同一起去墓地跟父親告別這件事,趙眉眉選擇了拒絕。
她說:“時間太趕了。下次吧。”
李豆蔻看出了母親對她丈夫的忌憚,雖然大多數時候那個男人看起來溫和冷靜,但母親在小事上雖然頤指氣使,但總體上來說,她是害怕他的。多年以後,李豆蔻才弄明白害怕是分很多種的,有人害怕比自己強大的事物,而有人害怕自己把握不了會失去的事物。母親屬於後一種。
她以借讀生的身份進入了杭城的一所普通高中。成績並不算好的她,麵對那麼多張陌生的臉,發了瘋似的想念林池。
總感覺有幻覺,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後,她一下子醒來,往後看一眼,便能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然而,終究意識到這是一場白日夢。她已在離他千裏之外的城市,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最想念的人,竟然是他。
林阿姨送的手機,她一直放在身上,偶爾會有一兩條短信躥進來。遠方的大人,轉發的那些由短信段子手精心編繪的一毛一條的祝福短信。林池那時候還沒有手機。
雖然經曆了不太愉悅的別離,但在QQ上,兩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個公仔和兩個人最後一麵的小小衝突。
李豆蔻送給這份生活的,是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沉默寡言的自己。
所有的語言,都因為沒有出處而慢慢變得無法組織,就連母親,也訝異自己記憶裏活潑任性的女兒,怎麼會變成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沒有將這些歸咎到自己身上,而是選擇相信李豆蔻一定是因為寄人籬下才變得陰鬱內向。
李豆蔻是無法忍受這些的,把銀行卡交到母親手裏的那一日,她頭一次將自己以為可以平息的怨恨統統釋放。而這也成了她們母女倆之間,最終沒能平和度過那中間錯過時光的關鍵性因素。
銀行卡的金額確認後,母親在屋裏跟繼父的對話讓李豆蔻忍無可忍。
“怎麼可能隻有這麼點錢?不是我說,我現在倒是有些懷疑他們收養她的初衷了。要不是懶得計算那麼多……我真是……”
而他們給予她的,又何止是一個安定的居所和穩固的衣食這些看得見的東西?他們給她的東西是她終身視若珍寶、無價的東西,是本該由她這個母親來給予的,然而她現在卻還質疑那些沒有責任卻仍舊給她女兒愛的人。
門被重重地推開,站在門口的李豆蔻逆著光,他們看不清她眼裏強忍住的羞辱的眼淚,但也能從她的氣勢和顫抖的動作裏看出她的怒不可遏。
“如果你要算清楚的話,我可以一筆一筆告訴你,這些年我花了他們多少錢,我爸的撫恤金壓根就不夠我活成這樣。”
她還有滿腔的話要說,滿腔的憤慨和委屈要宣泄。
趙眉眉驚呆了,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女兒和那家人關係的親厚,而是出於倫理和家教來說,這個孩子竟然這樣大聲又沒有禮貌地闖進來。她的丈夫甚至慌亂地蓋上被子,以遮蓋自己隻剩下褲衩的下身,無可奈何地衝她苦笑。
“你這像什麼樣子!還有沒有家教了,跟媽媽這樣說話!”
“家教?”
聽到這個詞,她呆住了,許久後露出一個冷笑:“沒有家,我又哪裏來的家教?”
其實趙眉眉在國外那麼多年,雖然脾氣不好,但也算是一個優雅的女性,但當時她真是被氣壞了,尤其是在丈夫麵前尊嚴盡失。她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衝到女兒麵前,揚起的手,帶著時隔八年的壓抑。
但那個巴掌,還是沒能碰到她麵前這個女孩倔強的臉上。
李豆蔻想,如果那個巴掌落下來,一切反倒都好說了。可她知道她是不會打她的,她打不下手,和林阿姨和林叔叔的打不下手是不一樣的。
趙眉眉在那一刹那,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李豆蔻的體內流著她一半的血液,然而她卻無法與她親厚。骨子裏的驕傲和自尊,令她無法正視自己對過去八年所作所為的悔恨和遺憾,她無法下手,是因為無法麵對。那張臉,讓她想起了她的前夫。而事實上,他們連一紙婚約都沒有。當年她固執地要與他結婚,家裏人是何等反對,她卻賭著一口氣嫁了。然而往後的日子因為她的太過負氣,卻以負能量的趨勢,一步一步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她的尊嚴,是她的致命弱點。
於是她悻悻地收回手,隻是恨恨地說了一句:“你這副樣子,真令人討厭。”
在初到杭城的半年裏,她和趙眉眉的衝突僅此一次,此後一切和平相處,不再有任何風波。在這個“家”裏,她竭盡所能地少惹麻煩,也盡可能少地引起他們的注意。有時候,她更像是一個寄居者。
算不上忍,也算不上熬,也不是不想要了,而是明白自己想要的,卻得不到罷了。一切都讓李豆蔻覺得恍如隔世,如今在杭城的,好像不是自己,她的影子被丟在了A市,而她的魂靈,無處歸棲。
沒有他,沒有他們,沒有爸爸。
A市一中的課堂上,林池上課的時候撥弄著郝鵬的手機。一樣老款的NOKIA,跟媽媽送李豆蔻的是一個型號。也不知道她帶沒帶手機,所以他隻是嚐試性地發了一句。
“在?”
很快便有了動靜,那邊發來兩個字:“你是?”
雖然這回答很正常,畢竟他發過去的是個陌生的號碼,可得到這句回答的他,還是覺得很氣餒。
“我是郝鵬。你一切可好?”
莫名其妙地撒了個謊,別扭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要騙她。
那邊說:“一切都很好。你呢?”
額頭上冒出汗,林池不擅長撒謊,郝鵬在座位上打著盹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借用了身份。林池劈裏啪啦地打了一堆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郝鵬該用的語氣是哪一種。
“啊哈……我一切也很好啊!我跟林池同班呢。”
提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林池心裏充滿了期盼,把手機放在腿上,眼睛卻一直去偷瞥。
你會問起我吧,一定會問起吧。是帶著甜蜜和狡黠的一種期盼,等不住了,想戳穿自己撒的謊,告訴她,哈哈,我其實是林池啦。這時候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急忙退出去看短信。
“我知道。挺好的。”
沒有問起他,預想中的那句“那麼林池好嗎”並沒有出現在眼前,她根本不在意他好不好是不是?不問林池最近怎麼樣了,李豆蔻根本就在她的“一切都很好”後,無暇關心自己好與不好。
濃濃的失意挫敗了他,林池握著那部手機,像是握著自己失敗的見證。
虧得他還關心她好不好!自尊心令林池覺得有些恨起李豆蔻來,整個人繃得緊緊的。他真想問問,李豆蔻,你真的有那麼好嗎?我不在你身邊,你就好到這樣嗎?
“林池,你在幹嗎?”老師敲了敲桌子,有些嚴厲地看著一臉便秘樣的林池。
手機被收走了。
郝鵬有些喪氣,但作為林池的好朋友,他表現得很大度。
“沒事啦。”
“我賠你一部。”林池說。
“不用不用啦!”雖然也不知回去該怎麼跟爸媽交代,手機才買來兩天。何況,他甚至還沒有跟李豆蔻聯係過。
林池卻很快買了一部給他,坦言自己弄丟了朋友的手機,問爸媽要的錢。隻有他知道,自己這樣急切地想把手機還給他,不過是為了知道李豆蔻的一切安好到底是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好,就仿佛一把利刃,割斷了他和她的聯係。
如果她說不好,他就可以問,怎麼了?然後,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也許能夠重建記憶裏的無話不說。但是因為她好,一切就好像都進行不下去了。下一個石子不知該壘在哪裏,又似乎,哪裏都多餘。
“你是不是想知道李豆蔻的近況?”他這麼問。
“當然……”郝鵬也不矯情,但紅了臉。
“你說話挺笨的,李豆蔻那個家夥特敏感,小心她不理你。”
郝鵬急了:“那可怎麼辦?”
“我替你問唄。問到了我告訴你。你別穿幫就好。”林池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下午的時候,林池連著發了好幾條短信,卻沒有收到回複。他有些心急,老師說的話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自習課的時候,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或許是停機了吧。他騰地站起來,一路狂奔到小賣部。
“老板,幫我給這個號碼衝一百塊話費!”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李豆蔻在黑暗中摸索手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
她從昨天傍晚開始發燒,媽媽丟給她一盒藥,跟她說的唯一一句是——好好休息,明天幫你請假了。還有,別跟你弟弟太靠近了,省得傳染給他。
她說哦,身體燙,心卻涼得一塌糊塗。
桌上有一碗麵,她醒來時已經糊了,上頭的雞蛋像是被蹂躪過的一顆心,十分難看。
時間是下午四點,信息欄裏有六條未讀短信,都是郝鵬的。
“你在幹嗎?”
“很忙嗎?”
“下課了哎。”
“幹嗎不回我?”
“林池今天曠課了。”
“喂!李豆蔻!”
記憶中的郝鵬是個溫和的人,沒那麼多焦躁的情緒,提到林池,令她忽然有了些力氣,回過去一條。
“林池怎麼了?”
對方的短信在第一時間蹦了回來:“不知道。你怎麼了?幹嗎才回我?”
“很忙……剛開學,太忙了。”
在撒謊這門技術活上,她並不擅長。可是又能怎麼說呢?李豆蔻一貫要麵子,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念他們,想念A市,想念那裏的一切,甚至是流動的時間。
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剛剛發著燒的夢裏,統統都是林家三口。
因為回不去,所以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想回去。
她口很幹,可是身邊沒有水,隻得掙紮著起身。屋外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照進黑黝黝的屋子,席卷了疲憊不堪的她。屋外沒有人,空蕩蕩的客廳裏,遺留著江心南堆到一半的積木,那是個未竣工的房子。
她走過去,舔了舔幹得起皮的嘴唇,一塊一塊地,壘上去。
是一棟紅色的小別墅,在壘最後一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著積木站起來,一不小心帶倒了一切。
木房子轟然倒塌,她手中握著最後一塊積木,呆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倒了,一切,都倒了。她放下那塊積木,撲過去看短信。
“很多新朋友嗎?”
她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回過去。
“嗯,非常多,我怎麼這麼討人喜歡啊。”
那年冬天,趙眉眉丈夫的姐姐從喀山趕過來看望他們。趙眉眉和丈夫商議,怎麼都不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住酒店,於是她在飯桌上跟李豆蔻說了這個想法。
“哦。”她淡淡地回應。
“你去同學家住幾天?他們也就來幾天……”
“好。”她打斷母親的話,用力地扒飯,“我吃飽了。”
嗬。要她去同學家住幾天?她哪兒來這麼要好的同學?可李豆蔻一點都不願意讓趙眉眉知道,她在杭城混了半年,連一個“可以去借住”的朋友都沒有交到。
其實提出拒絕是可以的,隻是她心裏像是嘔了一口氣一般,答應下來,便勢不回頭。
她的計劃是,那一日撐死去訂個酒店,卻因為實在年少,沒多少經驗,待到除夕那日才想起來,喀山的親戚已至,酒店卻已預先售罄,一時竟是不走也不行了。
草草地用過晚餐,西式年夜飯,喀山來的江叔叔的姐姐,帶來了她的洋丈夫,一家人倒是其樂融融,甚至還不忘中國禮儀,給了她和江心南一樣大的紅包。她禮貌地應承,卻覺得自己就像個局外人。吃完飯,江心南扯著她的胳膊哭喊著要煙花,她也沒理,跟趙眉眉說:“我去同學家了。”
出了門她才覺得冷,這才想起身上還穿著舊衣服,連過年的新衣,都沒有帶下來。
辭舊迎新,她卻不知未來有什麼在等待她。
那個不存在的同學,住在網吧裏。
也是在外兜了一圈,她才決定去網吧的。外頭,實在是太冷了,並且冷清。大街上的店鋪基本都關了門,唯有幾家酒樓營業,接年夜飯。
令豆蔻訝異的是,大過年的,網吧裏的人倒還不少。她內心覺得詭異地一平衡,QQ上,對著林池的頭像發了句:“xiu,我來了!”
那邊發來幾個感歎號:“李豆蔻,你怎麼在網吧?我剛看了IP地址……你……怎麼了?”
“嗬,被家人遺棄了啊。”她勾起嘴角,撒謊說。
“啊……過年嘛,放鬆一下,有什麼好玩的推薦給我嗎?”
“你一個人嗎?”
“一大幫朋友呢。”她看了看周圍那些陌生的朋友,敲打著屏幕,“林池,你在玩什麼遊戲呢?帶我一塊兒玩好不好?”
A市。
郝鵬一夥人已經在客廳裏等了老半天了,約好除夕一起出去狂歡的,包間都訂好了,這家夥卻磨磨蹭蹭老半天。
“好了沒啊?”
“等一會兒!”林池朝著客廳吼道。這已經是第五遍了。
郝鵬見眾人有些急了,跑到書房敲了敲門,一眼就看到林池打開了遊戲。
“喂喂喂!你不會還要殺一把遊戲再走吧?”
林池回頭露出一個恬不知恥的笑容:“是啊。我覺得遊戲比較好玩。要麼,你們去吧……”
“可你的份子錢都交了!”郝鵬感到震驚,“你確定不去嗎……”
“不去!”林池瞪他一眼說,“我忽然發現自己的使命是稱霸本區,成為最好的逍遙生,走吧你!”
帶著一臉的不可思議的表情,郝鵬隻得帶著大部隊走了,林池麵對電腦幾乎要哭了。
份子錢啊……老子難得奢侈一把啊……
你知道郝鵬那群王八蛋定的包間有多貴嗎?李豆蔻你個王八蛋還真會挑時間啊!
李豆蔻好半天才從一大堆遊戲圖標裏找到那個“夢”字,她選了紅頭發的角色,因為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林池在那邊教她:“你點一下屏幕,不要放,她就會跟著你鼠標的方向跑了。”
“我跑累了,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可以回家嗎?”
“不行啊。要30級才能買房子呢。”
“哦。”原來,她也沒有家啊。原來家這種東西,是需要資格的,而她還沒有資格。
站在旁邊的那個逍遙生的腦袋上,冒出一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