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以,李豆蔻,你想好了嗎?”
“嗯。”
“戶口本沒忘記帶吧?”
“嗯!”
“緊張嗎?我覺得好緊張啊。”
李豆蔻踹了他一腳:“有點出息好不好?辦個身份證而已!”
戶口辦事處的人自然認識林池和李豆蔻,他笑容可掬地讓人給他們倆泡了杯茶,然後仔細地看了一眼他們的戶口本,方指著林池說:“林池可以了,豆蔻啊,你還差一個月呢。”
十幾分鍾後,林池趾高氣揚地走出來,一掌用力拍在李豆蔻的後背上。
“小夥子啊,哥今天挺開心的,要不要請你吃冰激淩啊?啊,我忘記了你來大姨媽,哎喲,女人真麻煩。”
“滾。”
“你看啊,身份證這玩意兒,我爸有吧?我媽也有吧?我也有了吧?你沒有吧?所以呢,以後家裏,你就是最末等的,你得聽我們的指揮。”
林池今天真囉唆,李豆蔻不滿地多白了他幾眼。
迫切成長,也許是少年時代大多數人的特征,而李豆蔻對此的心願,卻不過是有一張屬於自己的ID。
山雨欲來的緊密雷聲,拉開了夜晚的帷幕。
幾分鍾後,一道煞白的閃電劃亮了黑色的夜空,全市大區域地跳閘停電,整個城市陷入了一陣惶恐之中。
房子裏隻有她和林池。
黑漆漆的一片,令李豆蔻在短暫的時間裏陷入了一種茫然,並不恐懼。她對黑夜習以為常,爸爸還在世的時候,她就常常是一個人入睡,雷聲是她的好伴侶,比萬籟俱寂要來得熱鬧。
但正蹲在電視機前看一場球賽的林池卻呆了。
過了半分鍾,李豆蔻聽到門口的“大人”哆哆嗦嗦地喊:“李豆蔻,李豆蔻!你在哪兒啊!快給我出來啊!”
林池平日裏膽大包天,唯獨怕黑。李豆蔻受了他一天的“長輩論”的氣,這時候聽他顫抖的嗓音,頗為幸災樂禍。於是她故意不出聲,借著黑暗中的微光,躡手躡腳地走到林池蜷曲著的沙發背後去。
“哇!”
蓄謀已久的少女,淒厲的尖叫聲並沒有引來預料中的反應,此時一道新的閃電,再次劃破天際。
她呆了一下,林池蒼白的臉色令她險些丟了魂魄,而就在一刹那,林池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李豆蔻一個跟鬥就從沙發背部翻到前麵,被一雙手緊緊箍住。
她剛想喊林池你耍什麼流氓啊,卻發現林池正在發抖。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停電的夜晚,四處一片安靜,隻聽得到林池的呼吸聲。
李豆蔻聞到他身上的沐浴露的味道,跟自己身上的是一樣的,但又覺得不那麼一樣。
她動作很輕地想掙脫,林池卻加重了力道。
“李豆蔻,別走開。我怕。”
並不是沒有擁抱過,以往他們就常常打著打著就抱在一起,掐著彼此的脖子。然後被林阿姨攛掇著,以友好而生硬的擁抱儀式來和解。但眼下這個擁抱不一樣,李豆蔻的心一下子就亂了起來。
“林……林池。”她輕輕地打破了自己的尷尬,抽出一隻手來,敲了一下林池的腦袋。
“你不是一個大人嗎?”
許久,她聽到林池喃喃地說了一句:“李豆蔻,你怎麼這麼胖啊……你看我都抱不住你……”
忍無可忍,李豆蔻飛起一腳的同時,燈忽然就亮了。
慘白的燈光令豆蔻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卻因為已經分開,避免了日光燈下的尷尬。林池的嘴邊掛著一抹笑容,而李豆蔻臉上的緋紅,完全可以理解成惱羞成怒。
“你大爺的,那是因為你是長手怪!”
林池的奚落也許並不是故意的,但哪怕大大咧咧的李豆蔻,也因此而感到憤恨。
當天夜宵,憤怒地多吃了一碗肉湯圓後,李豆蔻站在體重計上,做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決定。
而接下來的時間,以爬樓梯來鍛煉身體的結果就是——李豆蔻摔崴了腿,卻成就了林池的苦逼生活。
整整半個月,李豆蔻都是由林池背著去上學的。
再這樣下去,在李豆蔻減肥成功之前,林池已經快要變成白骨精了。
因為大夥早知道了李豆蔻和林池的家庭關係,所以對他們的奚落打趣,早就已經失去了興趣。因此林池背著李豆蔻來上學,也引不起什麼大風波,無非隨口一句:“喲,悟空,你又背媳婦兒來上學啦?”
也有混賬些的,會說:“悟空,你又背八戒來上學啦?”
恰巧是籃球賽。暫時殘廢的李豆蔻被林池丟在了教室裏,心裏正憤恨。她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候,因為感冒而下場的郝鵬同學出現了。
李豆蔻像是見到了救星。
“郝鵬!”
郝鵬的臉色不太好,看樣子病得不輕。但聽到李豆蔻的要求時,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李豆蔻覺得,郝鵬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步履走得甚至不如比他要瘦上十多斤的林池。
因此,李豆蔻為自己的體重更加悲傷了。
而更令人感到悲壯的是……幾分鍾後,郝鵬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她砸在他的身上,感覺天都要塌了。
蒼天大地,我居然胖到把郝鵬給壓死了!
“你沒事吧?”十分不好意思的郝鵬忙站起來扶她,兩個腦袋湊在一起,郝鵬一抬眼就看到了李豆蔻的長睫毛。
林蔭道下,大把的落葉紛飛下來,黃昏的粉紅色光芒籠罩在二人身上。
郝鵬覺得,這種場景,真是詩情畫意,不做些什麼配個套簡直有悖道德。
身邊的少女,有一張粉嘟嘟的臉,郝鵬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審美觀就開始以李豆蔻的標準發展了。他承認沈露安漂亮,卻總覺得比起李豆蔻少了些什麼。他也承認李豆蔻有一點點胖,但好像就是這種胖,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沒什麼比兩個人都胖胖的,一起搶東西吃的感覺更棒了,這是郝鵬同學的幸福觀。
李豆蔻是自己的好哥們兒的妹妹,郝鵬一直對林池有種說不出的崇拜感,想著娶林池是此生無門了,跟他攀個親戚也不錯,慢慢地看李豆蔻就越來越順眼了,打心眼裏就把她當自家人。
於是,半是心理暗示,半是情景所需,他忽然閉上眼睛,朝著李豆蔻的臉親了上去。
李豆蔻幾乎是下意識地用手掌,一把挪開了郝鵬言情劇表情的臉。
她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郝鵬的臉被她捏出的表情是有些悲傷的,他忽然十分悲痛地說:“李豆蔻,我喜歡你。”
這句表白,像是宣誓。
十幾歲的少女,很難不去幻想被表白的場景,郝鵬也算是個不錯的男生,個高體壯,笑起來十分像小熊維尼。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她幾乎脫口而出就拒絕了,眨巴著眼睛,認真地回答。
“是林池嗎?”一想到是林池那樣的對手,並且處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越的地理位置,郝鵬有點絕望。
已經這麼明顯了嗎?她卻還是嘴硬地反駁:“怎麼可能呢?”
“那是誰?”
“周傑倫。”她昂首挺胸地找了個最合適的暗戀對象。
“啊?”郝鵬驚詫地看著她,女生卻扶著他的胳膊站起來,支支吾吾地說,“喜歡周傑倫有錯嗎……沒錯呀……這是真愛……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這麼胖的女生啊……好緊張哦!”
郝鵬卻斬釘截鐵地說:“你胖得特別有福氣,你看你屁股挺大的吧,我媽說了,屁股大容易生兒子……周傑倫看你這麼有福氣,一定會喜歡你的啦!”
李豆蔻一臉黑線:“嗬嗬,托你吉言。等我做了周夫人我請你吃飯。”
然後她便一蹦一跳地往回走。
“哎……豆蔻,我背你啊!”郝鵬追上去,“不去看籃球賽了嗎?林池打球特別棒。”
“不用了。”
已經夠傷心了,都胖到能看出將來生的是兒子了。她抹了一把心酸淚,瞪了一眼郝鵬。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第二周的周二,李豆蔻的狀況是,體重輕了兩斤,她為此雀躍不已。還有一件好事兒,就是她終於可以活動自如,重回正常人的懷抱了。
至於減肥,暫時告一段落。
林阿姨自她崴了腿後,日日燉豬腳湯,喝得她成了一個放不下碗也放不下體重的憂心忡忡的胖子。林池一麵諷刺她是吃啥補啥,一麵毫不留情地跟她搶碗裏香噴噴的豬肘。見他一副狼吞虎咽、恬不知恥的樣子,李豆蔻憤憤地想,憑什麼有人吃什麼都不胖啊,憑什麼?
最近林池忙著籃球賽,她做完衛生卻強忍住不去操場。被郝鵬告白後,她感覺還是有些尷尬的。所以她百無聊賴地寫了一會兒作業,發現沒幾個題會解的,又想起林池書桌裏有剛借過來的《海賊王》漫畫,這是他們難得一致的審美取向。
林池是喜歡熱血精神,李豆蔻卻是因為海洋情節。《海賊王》裏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給她鋪陳了一個奇幻的海洋世界,真是美好。當然,如果沒有林池總是模仿路飛正氣凜然地喊著“我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的話,就更美好了。有一次她忍不住搶白他:“那我成為海賊王好了。”林池的臉綠了一個下午,十分認真地跟她說,我覺得我比較喜歡娜美。
然後他們就娜美是喜歡山治多一點,還是索隆多一點而吵了一個下午。
最後林池說,也許她喜歡的人是烏索普。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你不要覺得什麼都是看上去那樣,說不定,她就是喜歡烏索普。
她接了一句:“又或許是喬巴。”
打開林池的抽屜,她卻被《海賊王》漫畫旁的一張粉紅色信箋……旁邊的巧克力給吸引了眼球。
情書,自是那個年紀跟愛情掛鉤的器物。而愛情,是荷爾蒙挑撥起人的欲望和年紀限製矛盾的最初形態。她吞了一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將手伸過去。
是一盒德芙。在好利時和費列羅都還沒走紅的時代,德芙算是奢侈品,恰好又是她最喜歡的榛仁口味。
而那信箋……
偷看別人的信件好像是犯法的吧?
但是不看的話,又太對不起自己了吧。反正就算林池要告她,林叔叔林阿姨估計也不會給他訴訟費的吧?於是李豆蔻打開了那張信紙。
是一封字跡娟秀的信,她第一時間看了落款——徐霜。那是臨班的一個女生,她並不熟悉,隻知道她常常和韓秋君在一塊兒。那是個瘦得跟麻杆兒一樣的女生,瘦到腿都快要趕上人家胳膊的那種程度。聽說是個才女,有個哥哥是高一級的混世魔王,專門違法亂紀的那一類學生,跟徐霜掛不上鉤。
再看一眼情書的內容,雞皮疙瘩順勢而生。
“你那修長的手腳(林池我就說你是長手怪吧還不信),你佇立的側臉仿佛維納斯雕塑(你確定維納斯這麼慫嗎),你的臉上常常掛著目空一切的笑容(哎呀愛情可真盲目),你充滿磁性的嗓音,仿佛空地上的一記驚雷,驚醒我的夢(姑娘你醒醒啊!你確定是醒了而不是昏迷過去了嗎)!”
林池有她說的這麼好嗎?毫不寫實,負分!可她的嘴角分明帶有笑意。
林池,你看你這麼好呢。
而那最後一句,不知是否出自徐霜之手。
上書——
今日錦繡,明日天涯,定要有你,方為人生。
她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當時,隻覺得美。
在她還在文藝青年和非主流少年之間徘徊的時候,就被這句話一下子給攫住了魂。卻不知,那個叫徐霜的女生,一語成讖地概括了她此後的人生。
林池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的,一把奪過她手裏的信紙,有些生氣地白了她一眼。
然後他迅速地,差不多花三秒掃完內容,再直接跳到落款。
然後,一個拋物線,將這封信丟進了教室後頭的垃圾桶裏。
李豆蔻呆在那裏,林池額上有汗,臉上有微微的擦破,似乎是負了傷回來休息的。他臉上的的確確有徐霜所說的目空一切的那種表情。
但這一刻的林池,她特別,特別不喜歡。
“你幹嗎丟?”
“我幹嗎不丟?我又不認識她。”林池這般說,“你別亂看我的信好不好!之前的信你不會也看過吧?”
原來不止一封。
或者說,有好多女孩喜歡著他,隻是她不知道罷了。
豆蔻覺得自己心裏很憋屈,不知是為徐霜,還是為什麼別的。
“林池你不該這樣。”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態度!”林池換了副嘻嘻哈哈的笑容,“快,我剛狠狠地摔了一跤,快給大爺揉揉。”
“揉你個大頭鬼!”豆蔻為那句“明日天涯,今日錦繡”不服,林池不該這麼糟蹋別人的天涯和錦繡。
“不喜歡別人,就能這麼隨意地……踐踏別人的心意嗎?”李豆蔻覺得自己有些上綱上線了,可忍不住又問,“你剛說什麼?你有喜歡的人了?”
林池神秘地一笑:“娜美嘛。”
“滾蛋!”李豆蔻命令道,“去把情書撿回來!”
不知李豆蔻為何發飆,林池怔了怔,這時候陸續走進來幾個球友,聽到兩人的對話,有個多事者便將那滾出垃圾桶被揉成紙團的情書給撿了起來。
並沒有大聲誦讀,但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有個叫徐霜的姑娘給林池寫了一封信。
並且,這信被他給丟進了垃圾桶。
林池,如果說喜歡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也一樣會踐踏我的心意?
因為不喜歡,所以可以看都不看就棄之不顧,對嗎?
林池終於對李豆蔻忍無可忍了,她從放學回家以後就當他是透明人。
不,如果是透明人,才不會走過來一把奪過她的遙控器,把他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美食頻道給換成新聞呢。
她愛看新聞?開什麼玩笑?平日裏嚷嚷著美食頻道好看的難道不是她嗎?眼下顯然是跟他作對啊。
“李豆蔻你什麼意思?”
沒有回音。
他清清嗓子,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幹嗎了?”
她還是不理自己,隻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發呆。林池極其受挫,走過去一把揪起她那肉嘟嘟的臉。
“胖子,你到底……”
啪!李豆蔻一把打開他的手,死活不肯看他的眼睛。
“喂,看著我。”林池又將她的臉掰正,李豆蔻憤憤地嚷了一聲:“我看你幹嗎!你很好看嗎!我看你不順眼!醜八怪!”
林池瞬間石化,然後繃著臉說:“你再說一遍,我醜八怪?你瞎了嗎?”
“罵你罵你!”瞎了眼才喜歡你呢,你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
“你要是瞎了我出錢給你開個盲人推拿!你敢說我醜,你不知道有多少妹子垂涎我的美色嗎?”林池撇撇嘴。
“有人喜歡你就了不起嗎?我也有人喜歡!”她瞪他一眼,臭小白臉,長得好看了不起啊,長得好看就能隨便糟蹋別人的喜歡了啊,長得好看……
“哈哈哈——才沒有人喜歡你呢,你看你那麼胖……”林池看著她氣呼呼、肉嘟嘟的臉蛋,憋不住笑。
“不過生起氣來,還是挺可愛的嘛。”
誰料這一句落在豆蔻心裏,卻像是一顆炸彈,她惡狠狠地剜了林池一眼,如果眼神是刀子,那林池早就被毀容一萬遍了。然後她站起來,氣呼呼地往外衝。
“喂!你去哪兒?”這脾氣也太大了吧,林池有些不滿。
豆蔻卻隻丟給他一個硬邦邦的後腦勺。
“老子不要你管!”
一溜煙衝到樓下,豆蔻聽到頭頂一陣雷鳴。
要下雨了呢。
你那麼胖……原來林池心裏的我,就是用“那麼胖”來形容的。
如果寫情書的人是她,他是不是除了把她的信丟到垃圾桶,還會來一句——
“哈哈哈——李豆蔻你居然喜歡我?你那麼胖……居然喜歡我?”
青春期裏,敏感是高度的,並且是不靠譜的,而豆蔻就被這種不靠譜的敏感擊中,意外受傷,並且越想,傷得越重。
她帶著一股怨氣,急切地走著。頭頂的雨順勢澆下來,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腦袋上。
她心裏頭酸溜溜的,那雨,竟像是下到自己心裏,涼颼颼的,她放慢了腳步。
下這麼大雨,她沒有帶傘,林池會來找她嗎?
不會的吧。她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吧。
可萬一呢?她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躲進旁邊的樓道裏。彼時聽到一聲貓叫,一隻小野貓正蜷縮在樓道上,孤零零的。
她走過去,側身坐在樓道處,不敢離貓太近。令人驚奇的是,它竟也不躲生人,隻是喵嗚地叫個不停。
“下雨了。”她說。
“你也是一個人吧?”
“是不是很孤獨。”
“你有喜歡的人嗎……哦,你有喜歡的貓嗎?”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神經病,在和一隻貓聊天,“不過你挺漂亮的。不像我,那麼胖……胖就沒資格喜歡一個人了哦。你千萬不要變胖。”
外頭的疾風驟雨下了沒多久,漸漸小了下去,她沒有等到林池。而那股莫名其妙的難過,漸漸被風吹涼了。她有些冷,揉了揉自己的腿。那隻貓這時候從她眼前一躍而過,依稀間她看清,那隻小黑貓跟著一隻狸貓嗖的一下鑽進了草叢裏。
“啊。你喜歡的人來接你了。”她自言自語說,“真好,我喜歡的人,他根本都沒找過我呢。”
屋子裏亮著燈,她開門進去的時候,看到正拿著傘跑出來的林池,跟她撞了個滿懷。
她抬眼看著渾身濕透了的他,而他見到她,也是一臉怒氣。
“你出去找我了嗎?”
可不是嗎?見下雨了,他擔心她,於是跑了出去,跑到樓下才想起來沒帶傘。但當時也不知怎麼的,看到遠處有個人影很像豆蔻,就奔過去叫她,被淋成落湯雞。誰料隻是雨中眼花,看錯了。然後又兜了一圈,愣是沒看到她,把小區全找了一遍也沒看到她。
於是又回來找傘,自己已經被淋透了,但要出去找她,總歸要帶把傘的。結果剛拿了傘,她就回來了。
此刻他惡狠狠地說:“鬼出去找你了。”
“那你怎麼渾身濕透了?”她歪著頭,仿佛剛才慪氣的人並不是她。
“我洗了個澡,不行嗎?”他白她一眼,將傘丟到一邊。回來了就好,而且,看她的樣子,也沒有淋得很濕。
“你洗澡不脫衣服哦?”
“我喜歡,你管我?”他憋了一肚子的氣,卻被一個噴嚏給打斷了。
李豆蔻卻噔噔噔地跑到洗手間,拿了一塊毛巾遞給他。
“快,擦擦頭發。小心感冒了。”
“要……你管……”他分明噘著嘴,卻被她一句“小心感冒了”給消了氣焰,音量小了許多,然後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午夜十二點,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冰箱麵前。太好了,冰箱裏還有一盤米飯和一份雞腿。她吃得格外投入,覺得人生再沒有什麼能跟餓得眼冒金星時手抱食物的幸福感可比的了。
直到身後有個聲音幽幽地響起。
“喲,李豆蔻,胃口不錯啊。”
在冰箱燈的微微光線下,身後的林池穿著寬大的睡衣,露出一個他招牌的、麵帶嘲諷的笑容來。
“求求你,我隻是一個弱女子……不要這樣對我……別這樣……”
李豆蔻苦哈哈地望著林池,兩隻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衣角,哀求道。
“把雞腿還給我吧。”
“真的不減肥了?”
“寧做大肥豬,不做餓死鬼!”
“沒出息。”
“林池……”一邊吃著雞腿、沒出息的李豆蔻,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特別誠懇地問他,“如果我一直都很胖,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有人喜歡我?”
“不會的,有人會喜歡你的。”他也特別認真地回答她。黑暗中,李豆蔻沒能看到林池白淨的臉上一片緋紅。
她想,林池跟郝鵬那麼好,肯定是知道他喜歡自己這件事的。
她一邊吃著雞腿,一邊不高興地說:“晚上的時候你還說我是大胖子,沒人喜歡我呢。我要減肥。”
“別瘦了。起碼現在還剩下胖被人說,以後說不定就隻剩下醜了。”林池逗她,聲音悶悶的。
“林池!”她騰出全是油的一隻手,往林池的襯衫上擦了一下,“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嗎?”
“嗯……”
“我也不是那麼胖吧?”
“胖……”
“你就不能誇誇我?”
“你肥而不膩。”
真討厭,她將雞腿三下五除二地解決掉,忽然想起什麼:“你大半夜的起來幹嗎呢,跟我一樣偷東西吃嗎?”
“我哪有那麼沒出息啊。我就是找找……有沒有藥,頭有些暈。”
借著冰箱的微光,她抬頭看清林池的臉,下意識地伸出她那油乎乎的手,貼上他的額頭。
“哎呀,你在發燒!”
創口
那個擁抱是那樣久違而溫暖,牽扯出的回憶,恍如隔世。
這時候她聽到鍾青鶴喊著:“大家不要慌張。很快就會來電,跳閘是很正常的事兒。別緊張……”
她怎麼能不緊張,手心出汗,心跳到了嗓子眼。
周圍那樣嘈雜,卻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很多年的那個停電的雨夜一模一樣的節奏。一個恍惚,她伸手想要緊緊抱住麵前的這個人時,眼前卻忽然重見光明。
鍾青鶴說得沒錯,很快就會來電的。快到在她放棄理智想要抓住最後一次機會抱住眼前人的那短短的一瞬,都不給。
她的手半張著,林池撒開了手,李豆蔻有些尷尬,紅著臉去撿麵前的碎片。
“哎呀,碎了。”
“別碰。”林池皺著眉頭將她的手按住,“我來,你小心割到手。”
他蹲下身去,在過道裏,撿起一片片沾有酒精的透明玻璃,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心煩意亂。
他抬頭,看見邢鹿從人群裏擠過來,一把拉住豆蔻。
“沒傷著吧?”他又探頭看了一眼林池,“別折騰了,小心傷手,我找人……”
就在那一瞬間,一小塊玻璃劃破了林池的手掌,殷紅的血,從手心湧出來。李豆蔻感到一陣眩暈,多年前的場景仿佛重現,她仿佛又成了那個滿身是血的驚慌少女。
血……血!
也許許臨安、趙言歡以及這裏的大多數人並不懂得,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傷口,幾滴鮮血就能讓她跟丟了魂魄似的,但邢鹿和林池,再清楚不過。
所以當林池意識到不能讓她看到玻璃和血而慌張地將滿手的玻璃往身後藏,因為用力過猛,驚慌之餘的一時疏忽,有更多的玻璃往手心裏紮。而邢鹿則一把將豆蔻的頭摁進自己的懷裏,柔聲說:“不要看,不要怕。”
林池感覺不到手心的疼痛,因為胸口像有一把刀子在剜,早該習慣的痛楚卻每次都像新的一樣。言歡看到他手上滴下來的血,捂住了嘴,倒是鍾青鶴速度快,一把將林池的手抓住。他忍住痛,她把嵌進他手心的玻璃一塊塊地摳出來。
林池的目光落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身上,她被別人擁在懷裏,她一直都是屬於別人的。他苦笑著,鍾青鶴抬起頭來的眼神,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傷感。
“林池,去醫院吧。”
附近醫療所的醫生替他消毒完畢,身邊陪著的人,是趙言歡。西貝踏進醫療所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李豆蔻沒事兒吧?”
“沒事。”西貝吸吸鼻子,“她非要過來看你。結果剛好……”
她的聲音降下去:“勒怡然電話打來了,我說漏了嘴。她正趕過來,所以我讓豆蔻別過來了。”
他似乎無意於聽到勒怡然的名字,而是繼續問道:“那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