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久別重逢

“喂。”林池見李豆蔻蒙在那裏,手都遞麻了,掌心裏的那件屬於李豆蔻的東西,是他、李豆蔻、邢鹿以及沈露安一起在廟裏時,邢鹿求來的。此刻,那紅繩紅得刺眼,那顆佛珠,卻是刺心。但表麵上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把抓過她的手,要給她戴上。

她的手是冰涼的,這麼多年過去,她人瘦了許多,但手腕還是肉嘟嘟的,他嘴角帶著點譏誚說:

“那麼在意的東西,就好好收著,別弄丟了。”

嗬,他送她的禮物,她會這麼珍視嗎?

李豆蔻看了一眼故意丟失卻又複得的手鏈,沒解釋什麼,隻是翻出手機來,看到林池的未接來電。

他在北京的兩年間,竟一直沒有換過號碼?豆蔻有些悵然若失,想起多少個晚上無助地摁出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卻終究還是以“他應該換號碼了吧”為由說服自己沒有撥出去,。此刻,這個號碼就像是遲來的一個答案,在嘲笑著她。

中途錯過的時光,是不會回來了吧。豆蔻對著手機苦笑了一下,抬起頭來,做出一副好久不見的樣子:“林池你個王八羔子,不告而別就算了,去北京那麼久,也不跟我聯絡一下感情。”

“我們有啥感情好聯絡的。”林池冷冰冰地拋出這樣一句話,讓豆蔻愣在那裏。

“也是。”她淡淡地笑了笑,“我們的確沒什麼感情好聯絡的。”

“當年倒還是你叫我滾的呢。”林池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刺人,笑了起來。

是啊,沒錯,她露出一個比他更甚的笑容:“倒是你呢,怎麼回杭城了?出差嗎?”然後把音量放低,“露安呢?”

這個名字,曾令她充滿了恨意,眼下提起來,卻又覺得,根本都不算什麼了。

時光啊,真是強大的橡皮擦。

“找個地方坐坐吧。聽說韓秋君在杭城開了家咖啡館,就在附近。”林池伸了個懶腰,目光又落在她的手腕上,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邢鹿不會介意吧?”

半個月前,林池從北京辭職,卻沒有回A市,而是落戶杭城。他本就是理工男,又是高等學府畢業,很快就在一家上市排名前幾的商務公司謀了一個不錯的職位。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這裏,就像是命運。

她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盡管他已長高太多,早已是成年人的模樣,可奇怪的是,她對他的記憶,總停留在一起生活的那幾年。

那個還沒有長高、性子倔到死、總跟她叫板的少年。

“喂,上車啊。”他回頭有些不耐煩地叫她,指著一輛白色的雷克薩斯。

“買車了?出手闊氣啊!”

盡管這些年依舊與林叔叔林阿姨保持聯絡,可多年前發生的齟齬,大人們也能參破幾分,她便也盡力避免去知道他的事。於是,他就真的如水滴一般蒸發了,絲毫不留餘地。

她有些尷尬,疾步追上去,卻一個踉蹌撲了過去,鞋跟斷了。

林池一臉鬱悶地過來扶她。

“你的小腦到底有沒有跟著長大啊?”

林池開車的樣子極穩重,似乎跟她印象中那個氣急敗壞的小破孩不太一樣。或者,他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隻是她錯過了他的蛻變罷了。

車子在百貨大廈門口停了下來,他將車泊好,她抬頭問:“哎,你要買東西嗎?”

他一副懶得理她的樣子:“我去給你買雙運動鞋。”語罷下車。

豆蔻光著腳踩在他新配的腳墊上,是她喜歡的大紅色,夠喜慶。他是不喜歡紅色的,偏愛黑白。平日裏著裝,總是這兩個顏色。年少時顯老成,如今,卻是剛剛好。

恍惚間她想起還未告訴他自己鞋子的碼數,便掏出手機來。

我穿35碼。

幾秒鍾後,手機響了起來。

他說:我知道。

那三個字,像是有魔力一樣,她看了很多遍。

是啊,他知道,他甚至知道她第一次來例假的時間。一起長大的少年,參與了她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然而,林池,有很多我以為你知道的事,你……又究竟知不知道?

咖啡館裏,韓秋君親自給他們調咖啡。

“一杯不加糖不加奶,一杯多糖多奶。”林池跟韓秋君說。

他記得的,統統都記得,她喝不慣美式,總愛把一杯苦咖啡弄成卡布奇諾。

“兩杯都無糖無奶吧。”她糾正他,然後回頭莞爾道:“我現在,也不愛吃甜的了。”

目光堅定裏帶有決絕,她在告訴他,林池,在這兩年間,其實有很多事情都變了。包括我,你不知道吧,你一直都不知道。

韓秋君是他們倆的小學同學,含著金湯匙長大的正宗富二代。當年韓家和沈露安母親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李豆蔻至今都能記得那個午後,韓秋君找了一幫人堵住了沈露安,整桶的墨汁,潑得那個冬天一片陰霾。她和林池各擋了一半,沈露安瞪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瑟瑟發抖。

當年韓秋君也不是什麼不良少女,卻用最偏激的方式處理了父輩的恩怨,如今眉眼間卻釋然了。

她忽然開口問:“沈露安最近還好嗎?”

李豆蔻看向林池,看到他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而之於豆蔻,當年Unique裏,沈露安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麵前,這一幕依然還清晰如昨。她口裏喊著的那無數個“你放過我好嗎”就像是炸彈一樣,在她心裏,砰地炸開。

嗬,到底是誰不肯放過誰呢?

一起扯了些不鹹不淡的舊事,韓秋君就又回到櫃台忙碌去了,剩下他們倆並排坐著。

一時之間,無話。苦咖啡入口,醇中帶香,是林池先開的口。

“你的頭發已經這麼長了。”

她的長發已經披肩,低頭的時候,長發掛下來,襯得她的臉越發小了。

林池忽然眯起眼,伸出手來,捏住正低頭的豆蔻的臉,皺起眉頭問:“怎麼回事,瘦成這個樣子?還是我認識的豆蔻嗎?”

豆蔻一瞬間驚愕,再一瞬間,竟有股熱淚盈眶的衝動。這個熟悉而親昵的動作,讓她不知所措。

林池收回手:“李豆蔻,好好吃飯,你忘記我跟你說的了嗎?”

是啊,這是他多年前告別的時候,留下的一張字條。

不知怎麼的,豆蔻心中鈍痛,立馬灌下一口苦咖啡,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個捏造出來的笑容。

“我們有兩年沒有這樣並肩坐著說話了吧?”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些齟齬,那些誤會,那些盤根錯節的小情緒和眼淚。

林池,整整兩年了,你錯過了我長夜的痛哭,錯過了我的城市的雪和雨,錯過了我的長發和歡喜……我,亦錯過了你的。

“是啊。整整兩年了。”

這就是他們的久別重逢。那天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呢?隻記得林池最後跟她說的話是,再見。

久別重逢,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

而本以為再度相逢會有故事,事實上,即便都在杭城,再見時,他卻已經是,朋友的男朋友。

或者說,他一直都是。

屋內的冷氣開得很足,菜還沒有上。

桌子上的白水,因為李豆蔻粗暴地晃著桌麵而搖擺不定,林池把那份輾轉看了很多遍的菜單遞給她:“點菜吧。”

李豆蔻有些詫異,因為林池太了解她了,她有選擇綜合征,所以,他從來不需要她費心考慮要吃什麼,總能替她打點好一切。

比如,她喜歡吃白煮蝦、清蒸螃蟹,以及無論怎麼燒都可以的魚。

隻要是海鮮就好了。

林池的電話響起來,似乎是工作上的事兒,他皺著眉頭小聲地交代著,一副認真的樣子。

李豆蔻望著林池,眼前有些氤氳。

林池的下巴,是幹幹淨淨的,他的胡茬兒很少,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秀幹淨,還帶點書生氣。他依舊瘦弱,多年以來一直是這樣吃不胖的體質,雖然個子很高,但還是像紙片人。少年時代,他常常穿一件很大的風衣,令他看起來有些像戲裏的白麵書生。所有的陽剛之氣都長在了骨子裏,眼角眉梢,都遠離文秀。

他表麵上不羈和無所謂,但其實一直是個特別有主意的小孩。他對什麼都很認真,所以這一次,他也是認真的吧。起碼林池從來都不需要她擔心什麼。

李豆蔻隻是忽然覺得有一層巨大的隔膜橫在他們之間,是捅不破的一種透明。她看不透林池,卻沒想過林池也一樣看不透她。他們相互了解,卻也相互,一點都不了解。

“看著我幹嗎?”掛斷電話的林池被李豆蔻的眼神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覺得你正經的樣子特別好笑啊。”她笑著說。

“好笑個屁。好看你就直說啊。”林池沒好氣地說,“點好沒啊你?”

“要麼……就點個香螺吧。你也愛吃不是嗎?”

才不是呢。林池撇撇嘴,眯了眯眼,笑著說:“好啊。我的最愛。”

“對不起啊。我來晚了!路上堵車!”

款款走進來的女孩,一下子就吸引了餐廳裏的人的注意,去了海島膚色被曬成小麥色的勒怡然依舊美豔,她笑意盈盈地坐到林池的身邊,眼神溫柔地望著林池:“等久了吧,點菜沒?”

“沒有芥末嗎?”李豆蔻有些沮喪地嘟囔,“那香螺要怎麼吃啊?”

服務生看起來年紀並不大,此刻正無辜地看著她:“對不起啊,小姐,我們這裏的是香螺是泡酒的,不是白煮的……所以,並沒有芥末。”

“可是……”人的一生,會有很多別人看起來有點強迫症的習慣。

這些習慣,也許是一種怪癖。

對於李豆蔻來說,西瓜必須要用不鏽鋼勺子舀著吃,否則,就不像西瓜了。

再比如,喝完可樂必須要吃一塊棉花糖,否則,就感覺肚子裏一直在冒氣。

念書的時候,看不進去要讀出來的話,如果讀錯一個字,就要整個段落重新讀,否則就過不了心裏的坎兒。

在諸多執拗裏,也包括吃香螺必須要蘸芥末吃,不慣它是什麼做法,這好像也不算古怪。

李豆蔻想了想:“那算了吧……那就不要香螺了,點個別的吧……”

林池拉開椅子站起來:“我去買?”

勒怡然抬起頭:“哎,那多麻煩,這附近又沒有超市。”

“沒事,我去買。”他斬釘截鐵地說完,然後對服務生說:“就點香螺的吧,不要醉香螺,隻要在水裏煮一下就好了,不要太熟。”

“不用了……”李豆蔻站起來阻止他,順便朝勒怡然努努嘴,眼裏的意思林池自然能懂。

不用那麼麻煩,不吃就好了。何況你走了,把我丟在你女朋友麵前,好尷尬啊!

可林池卻固執地說:“李豆蔻,吃香螺,必須配芥末。”

這個習慣,是在林家養成的。

“老林,這是什麼螺啊?得怎麼做啊?”

林心武看了一眼正一籌莫展的妻子,卷起袖子說:“你可別小瞧這點東西,這麼一份,要五十多塊呢。賣海鮮的老太婆跟我說,煮一煮就好了,蘸點醋,蘸點這個……”

他從購物袋裏,掏出一支綠色的牙膏狀的東西。

“豌豆泥?”

“芥末。就是吃生魚片蘸的那東西,我上回不是帶你去吃過嘛。”

“我上回不是沒敢碰嘛……好了,你出去了,蛋糕拿回來沒啊?”林媽媽將丈夫推出去,麵對著眼前的食材,感到心情愉悅。

“這是田螺嗎?”李豆蔻夾起一顆香螺,在眼前看了看。

“應該是海螺。”林池搶答。

“這個是香螺。”這種時候,林心武會覺得特別有優越感,雖然他好歹現在也是個公安局局長,不該在倆小學生麵前顯擺,可還是忍不住,“你看,就這麼一挑,就出來了!你看尾巴這個,髒,不能吃。”

“是屎嗎?”林池打了個寒戰。

李豆蔻卻毫不畏懼,要做第二個吃螃蟹的人。

“啊。”放進嘴裏的味道,並不算好,肉質跟田螺肉差不多,但總覺得有點……

“腥。”

“來來來。”林心武將芥末醬遞給李豆蔻,“蘸一點芥末。”

李豆蔻看著那抹茶綠的醬,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在林心武提醒少一點之前,就蘸了一把塞到嘴裏……

那股辛辣的衝勁,讓李豆蔻險些哭出來。

林池看著她,好奇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李豆蔻以鐵人般的毅力忍住眼淚,然後掙紮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太、好、吃、了。”

“哎,林池,少一點啊……太多了……”

來不及了,林媽媽阻止失敗,林池已經將一坨芥末塞進了嘴裏。

然後,林池的臉慢慢地漲紅,跟桌上煮紅的蝦似的,然後他打了好幾個噴嚏,最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而旁邊先中招的李豆蔻,此時指著一副窘態的他,對著林媽媽和林心武哈哈大笑起來,眼裏還含著淚,不知是辣出來的,還是笑出來的。

那天是李豆蔻的生日。雖然林媽媽小心翼翼地問她要不要請一些同學來家裏慶祝一下,但她懂事地拒絕了:“不用啦,我沒什麼朋友的。阿姨,那天給我做一條魚就可以了!紅燒的!很大的鯽魚!”然後她又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能有蝦嗎?”

但那天林媽媽還是為她準備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有鯽魚,有蝦,還有螃蟹,還有她從來沒有吃過,林家一家人也沒有吃過的,香螺。

事實上,香螺裏被林叔叔稱髒的那一部分,其實是最有營養最好吃的那一截,在很久之後,李豆蔻被勒怡然教會如何正確吃香螺後,還為自己和林家一家人吃香螺時不得要領而懊惱了好一陣子。

她想起那段時間的香螺,一股子芥末味,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味道。

因為芥末的事,林池氣得翻臉不理她了。

大人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李豆蔻也嘻嘻哈哈了好半天,才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兒。

林池還沒送她禮物呢!他怎麼能現在就跟她翻臉了呢?

思索了半天,考慮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一年也就過一次生日,李豆蔻跟個狗腿子似的,躡手躡腳地挪到房門口。

“喂……那個,林池,我的禮物呢?”

林池臉上的慍怒還沒褪去,他覺得李豆蔻簡直不可理喻,她是不知道他心裏有多委屈啊,為了給她攢錢買禮物,他容易嗎他。所以此刻他也跟她杠上了,這麼久以來的平和局麵,終於被打破。從此以後,兩個人之間猶如局勢混亂的中東,偶爾一小仗,間或一大戰。他一腳踹在門上,氣鼓鼓地說:

“什麼禮物!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在這裏!”

李豆蔻也怒了,她一把撐住門,衝林池吼道:“你這個小氣鬼!王八蛋!”

“我就小氣鬼怎麼的!我就不要對王八蛋好!”

李豆蔻一聽,林池這個膽大包天的,他給她起了多少個外號,一會兒叫她醜肥鴨,一會兒叫她大豬頭,有時候還叫她李豆雞,現在竟然管她叫王八蛋!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啊。

當時的李豆蔻比林池要高一點,她舉高自己的手,默念了一句——

“月棱鏡威力!變身!”

然後她變身為美少女戰士,揪住林池的領子,惡狠狠地道:“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

林池用力甩開她的手,一麵不屑地說:“想模仿水冰月,你這豬腦袋也得把台詞背對吧!你漏了一句!愛和正義的水兵服美少女戰士——水冰月!豬腦袋!”

李豆蔻徹底瘋了,加上一隻手來掐林池的脖子:“你說誰豬腦袋呢!你才豬腦袋呢!”

“數學和語文考80分的人是豬腦袋!豬……”

被掐疼了,林池也紅了眼,雖然看起來自己比胖胖的李豆蔻要小上一號,但畢竟他是男生,並且還是處於知道紳士風度但不太會遵守的階段,於是他也伸出手來,伸手去掐李豆蔻的脖子。

出去散步回來的林媽媽一回到家就看到兩個互掐在地上打滾的孩子,地上已經打碎了一個瓷花瓶,裏麵的百合花滴著水,無辜地躺在地上。

“哎哎!你們這倆孩子!快鬆手啊!”

“好了。別鬧了!”林媽媽拉扯不開他們,板起臉來,氣壯山河地吼了一聲。

反應過來的兩個小家夥愣住了,幾秒之後,鬆開了手,紅著臉站了起來。

“怎麼回事?”林媽媽漲紅了臉,又吼了一聲。見李豆蔻哆嗦了一下,她忽然軟下聲音:“豆蔻,阿姨沒說你,你先回屋裏去。”然後她又加大了音量:“林池,你給我過來!”

李豆蔻垂著頭進了屋,耳朵卻豎起來。她聽到林媽媽似乎拍了一下林池的腦袋,林池大喊:“不要打我的頭!明明是李豆蔻不對!你們幹嗎總是打我?”

是啊,明明是她不對。她知道是自己不對。很多次都是她不對,但無一例外的,林家大人總是會拿林池開刀,不管他有多委屈,而自己,有多跋扈。

其實,她那麼渴望林媽媽也可以打自己一下,她明明犯了錯,錯得很明知故犯,錯得很離譜,她多麼希望她能夠打自己一下,大聲一點吼自己,就像打林池那樣。

她變態地渴望一頓辱罵和毆打,她變態地期待它像期待奇跡一般。

因為豆蔻知道,隻有親緣,才能讓她動手,但隻有親緣,才能給予她安全感。隻要這麼一下,就會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近得不能再近。她一定會做她的貼心小棉襖,從此以後,她一定會對待林池像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她再也……不會把自己當外人。

可是,不可能的吧。

自己畢竟,不是她的孩子啊。

李豆蔻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她捂住自己的臉,在生日當天哭得昏天黑地的,卻還是壓著嗓子,不敢暴露自己的一點聲音。

她有著說不出來的害怕,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好,林媽媽會不會因此把她丟出去?雖然她現在對自己很好……可是,自己那麼壞,對她的兒子還那麼不好……她真的好害怕。

幾分鍾後,林媽媽拎著明明快哭得脫力卻還要裝酷死磕的林池進來給李豆蔻道歉。

兩個孩子硬邦邦地對站著。

“快說對不起。”

“對不起!”

“還有呢?”

“生日快樂吧你!”極不情願的林池迫於母上大人的威嚴,拋出一句話,卻不肯看李豆蔻,然後從身後拿出他準備了很久的禮物。

那個……代表愛與正義的,美少女戰士水冰月的美少女書包。

商場裏賣幾百塊的那一個。

和韓秋君一模一樣的那一個。

李豆蔻愣在那裏。

事實上,林池當然買不起這個書包,在他跟媽媽說,李豆蔻很想要那個書包,他想送給她的時候,林媽媽以每天幫著洗碗為條件,成全了他。

這一回,李豆蔻的眼淚是真的忍不住了,她抱著那個書包,仰著頭大哭起來。

“唉……這孩子,怎麼還哭……這麼委屈嗎?”林媽媽皺起眉頭,歎了口氣,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林池吸了吸鼻子,見李豆蔻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林池,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吃芥末的。我是覺得,我們是好朋友,所以該有難同當……”

林池後來怎麼也想不通,這明擺著的陷阱,怎麼就變成義正詞嚴的有難同當了?

最特別的存在

人生裏有多少種必須?比如,我的世界裏必須有你,但一切的必須,都是建立在“可以得到”的基礎上。

林池就這樣固執地出門後,李豆蔻有些尷尬。眼前的勒怡然有些過於大方,反而令她更加不好意思。

她結結巴巴地想找個話題,卻見怡然眯著眼笑道:“那個……不好意思啊。”

明明不好意思的,是自己。

“林池這家夥,就是人太好……”

勒怡然不會那麼覺得的,李豆蔻從一開始就知道怡然是個聰明人,正是因為聰明,所以才裝糊塗。

不,說到底糊塗的人是她。她弄不清楚林池對自己的好,究竟是因為習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更弄不清,事到如今,自己為何還在糾結這種問題。

真是可笑至極。

和怡然認識的契機,還是因為西貝。

畢業的時候,西貝進了一家夢寐以求的報社,做了個小記者。因為是本地報紙,所以常常有些版塊宣揚本土文化。怡然是電台主持人,不算出名,她長著一張波瀾不驚的漂亮的臉。漂亮,但因為沒多少棱角,反倒不容易招緋聞。唯一的那一次,就是她和林吉田的糾葛,雖然後來證明那是一場誤會。當時西貝奉命采訪怡然,偏偏約好的日子因為急性腸胃炎去了醫院,便死纏著她代替自己。當時的李豆蔻作為一個冒牌娛記,被西貝準備的尖銳問題嚇得心驚肉跳,隻得轉個話鋒來問。但無論怎麼問,這問題還是得罪人的。怡然也不生氣,隻是溫和地笑笑,然後一樁樁否認。豆蔻欣賞她的泰然和沉靜,謙虛以及守口如瓶。其實招上林吉田是電台裏想站上風口浪尖的姑娘的大好機會,然而怡然卻撇得幹幹淨淨,坦言欣賞,卻稱隻是朋友。結果西貝極不滿意,在事實的基礎上生造了一大堆,報道出來後簡直是氣壞了豆蔻,實在覺得對不起怡然,便登門道歉,並坦言自己是個冒牌貨。

一來二往地,兩人竟也成了朋友,比普通朋友多一點,但豆蔻知道,離像西貝那種知根知底的關係,又遠上很多。

隻是沒想到,怡然沒和林吉田扯上關係,竟成了林池的女朋友。

不。

如今來說,應該不隻是女朋友了吧。

“其實林池一直都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一起長大,就是特別好呢。”

怡然撥弄著麵前先端上來的涼菜,一株株的海草嫩綠可愛,在燈下油光發亮,粗糙卻又精致。

李豆蔻不知該怎麼接下話匣,小時候,她是個不太會說話的小孩,典型的外強中幹,而如今,卻是連外強都做不到了。

“有嗎?”豆蔻真想咬舌自盡。

勒怡然彎起嘴角:“我覺得很好啊。林池這家夥,你對他好,他就會加倍對你好。對他不好,他毛起來簡直嚇死人。你們倆應該一直都很好吧?都沒吵過架吧?”

“怎麼可能?”李豆蔻眯著眼,目光落在桌角的一隻蒼蠅上。

這麼好的餐廳,也會有蒼蠅嗎?

意大利藝術家kirenzo Duran曾說,藝術,就是剪去多餘的,留下你認為美的。

那麼,李豆蔻覺得她和林池的青春,根本與藝術毫無關係。因為她甚至覺得,沒有一寸是值得剪去的,是多餘的。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擁抱或是爭執,都覺得美。

隻是如今這美裏,夾雜著一絲憂愁。

因為,不是藝術,所以不會被裝裱起來,更不忍心回頭看。瞻仰的人,隻有她自己罷了。

小學畢業那天,是他們鬧得挺厲害的一次。

那時候兩個孩子,比往常任何一次的撕破臉都要厲害,對於一般沒什麼隔夜仇的他們來說,這次的冷戰長達一個多星期。

看回憶最初像是霧裏看花,但越往深處去,城牆般地一磚一瓦地回憶,讓那些彼時並不真切恍如隔世的舊事,統統都像是抹去了塵埃,骨骼分明,見血,也見肉。

2000年6月,A市××實驗一小門口,擠著一群畢業生。

倒也沒有太多畢業分別的氛圍,大多數同學都會升入本市為數不多的一中,少部分的離散,沒能加濃畢業的氣氛,所以更像是一場遊園會。雖說小學畢業升入高中,並算不上是解脫,反倒是投身到更大的旋渦裏去掙紮,但對於小孩子來說,這也算得上是成長的一個階段性紀念。似乎馬上將成為中學生這件事,還是挺值得慶賀的。

正像所有的大人都不懂孩子一樣,盡管他們也是這樣成長過來的,但他們甚至都不能想起,當初的自己,為何會這般急切地想渴望長大。

李豆蔻是為數不多心情不好的那一個。

原因很簡單,她的成績差得令人發指,相比林池是以高分靠進一中的小小班,李豆蔻的成績,簡直進普通班都險。雖然兩個大人什麼都沒說,照例歡笑著慶祝著孩子們的畢業,並添置著他們成為初中生的所有新的物品,甚至還特地買了一台數碼相機,隻為了記錄他們在小學生涯裏的最後一天,但李豆蔻還是覺得難過。

大人們都未覺察,成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孤兒的李豆蔻,表麵上大大咧咧,內心卻十分敏感。

考試考砸了時,林媽媽和林叔叔其實並不是沒有擔憂的,但因為怕李豆蔻多想而裝出的欣喜的表情,卻讓她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