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蔻覺得,是因為沒有把她當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會對她的成績好壞無所謂。她那樣渴望對方的一句苛刻,可有什麼理由,讓這兩個跟自己本無關係的好心人,拿她當自己的孩子呢?
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和林池的不同,讓她的心情很糟糕,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配合地跟在林媽媽屁股後麵,讓她指揮自己跟母校的許多樹合影,露出一個個一丁點都不真心卻還是很燦爛的笑容。她看著遠處跟同學談笑的林池,心裏是那麼嫉妒。
林媽媽對待李豆蔻實在是沒話說,早前懷孕的時候,她就一直希望自己能生個女兒,無奈生了個純爺們兒,多了李豆蔻,反倒是圓了林媽媽的一個女兒夢。雖然李豆蔻做個貼心小棉襖夠嗆,有時候她比林池還要man,可她的確就是個女孩兒啊!並且,還是個小可憐。林媽媽用大人的方法來對待她,生怕李豆蔻會在這個家不適應,也算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對她好,但她卻忽略了李豆蔻的敏感和偽裝。
畢竟,十二歲,於大人而言,純粹是個孩子。
林池也不舒服極了,盡管很久以前他就答應了大人,會將李豆蔻當成自己的妹妹來看待。可就算是親妹妹,也不能這樣霸占他父母的愛吧?他們總是把好東西留給李豆蔻,總是把笑臉和掌聲留給李豆蔻,他卻要費十倍的努力,才能換來一句“還不錯,繼續努力”。
而此時,那台本來專屬於他的相機裏,隻有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剩下的,就被李豆蔻和各種樹和花給霸占了。林池煩躁地戳破了一個氣球。
甚至,爸媽怕李豆蔻進到一中的普通班,成績會跟不上,還不惜重金,交錢讓她進了自己好不容易才考進的小小班!
想到這些他就來氣!
這時候,有人點燃了林池的火,他就像一串鞭炮似的,爆炸了。
“喂,林池,那到底是你媽還是李豆蔻她媽啊?我看她對李豆蔻好多了。其實你才是養子吧!”
尾聲以一串“哈哈哈”的笑聲收住,卻有更多附和的哈哈聲。
“對哦對哦。比較像李豆蔻的媽媽啊!林池失寵了!”
林池的火並非師出無名,此時也是一時衝動,徑直往李豆蔻身上去發作了。
走開的林媽媽將相機給了李豆蔻,跟班主任說話去了。李豆蔻則站在遠離一群畢業生之外的一棵樹下,一頁頁地翻看著照片。
照片上那個胖胖的、穿著小學校服的女生,是自己啊。
雖然笑起來有酒窩,但眼睛眯成一條縫,真是醜呆了。有幾張是別人拍的,跟林媽媽的合影。林媽媽真漂亮,她有一張白皙的瓜子臉,眼睛很大,眯起來像狹長的新月,恰到好處的光線柔和地潑在她的半邊臉上,使得那笑容格外清朗。林池長得跟她真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的那雙眼睛。
李豆蔻歎了口氣,心生一股莫名的惆悵。
這時候手裏的相機被大力一把奪過,正是陰沉著一張臉的林池。
李豆蔻不滿地吼道:“幹嗎搶我的相機!”
她本是無心地帶上一個“我”字,卻讓此刻的林池聽起來這樣刺耳,於是也甕聲甕氣地回敬:“怎麼就是你的了?明明是我媽買的!我媽的就是我的,怎麼會是你的?都是我的!借你用一下就不錯了!”
他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林池撒著氣,直到李豆蔻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各懷心事的兩個孩子,有著類似的委屈,卻完全不能揣測到彼此的真實心意。
2000年6月的陽光,拉扯出夏天的一角,照在他們年輕的臉上,彼此在對方的眼裏,看起來都是那麼盛氣淩人,讓人討厭。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麼邪,從小到大都是那般要強的人,所以即便是在最不合適的場合裏被對方傷了自尊也要反擊。她撲過來去搶那台相機,林池沒料到她會那樣凶猛,一閃身,相機便飛了出去。
啪!
相機落在水泥地上,一個漂亮的拋物線,屏幕碎成了漂亮的碎裂紋路。
林媽媽衝過來,愣在那裏。林池也愣在那裏,倒是剛才還有點凶猛的李豆蔻,驚呆片刻後,平靜地走過去,將那台相機撿了起來。
屏幕已碎,開機鍵失靈,這台相機,徹底壞掉了。
李豆蔻的心裏猛然一酸,不僅僅是因為這台相機,更因為原本充滿懷疑的她在林池的一番話下,如醍醐灌頂。
都是他的。相機,家,還有林媽媽,都是林池的。她隻是一個可憐的小偷,竊取著不屬於自己的親情,還妄想別人把她當成一家人。
然後她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個譏誚的微笑,對林池說:“以後我有錢了,賠給你。”
後來,林池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她準備送一台新款的數碼相機給他,沈露安卻送了他一台最新款的單反,於是那台數碼相機就一直沒能送出手。
一盞白熾小夜燈開著,風扇呼啦啦地吹著,李豆蔻抱著膝蓋坐著。
盡管林媽媽說,沒關係,送去維修點看看能不能修好就是了。可她知道,是修不好的。
門外傳來林媽媽和林池吵架的聲音,以往林池總是哭著求饒,而這一次,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沒錯,是李豆蔻撲過來搶相機才釀成‘悲劇’的。”
但是,家庭裏的爭吵是件千絲萬縷的事,累積在林池心裏的不滿,此刻統統爆發了。
“你看你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同學們都說你根本不是我媽,而是李豆蔻她媽!
“到底誰是你生的啊!你對李豆蔻那麼好,好得都過分了!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媽媽了!”
林池一邊哭一邊喊:“我夠讓著她了!可你們不能這麼偏心眼好不好!我考一次80分爸爸就讓我罰站,那李豆蔻呢?她笨她成績差,你們連一句批評都沒有!居然還給她買進小小班!”
“你給我閉嘴!”林媽媽渾身發抖,舉起了巴掌。
林池卻迎上臉去,喊道:“反正永遠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啊!”
在門縫裏偷看的李豆蔻默默地合上了門,她靠在門背後,緊緊地閉著眼和唇,直到憋不住了,眼淚從眼眶裏冒出來,嗚咽聲也忍不住冒了出來,她忙用手捂住。
那個巴掌,林媽媽始終還是沒有打下去,林池畢竟是她的心頭肉,她何嚐不心疼?又怎麼可能愛別人的孩子勝過自己的?隻是親情這件事,有時候令人捉摸不透。因為太過親密,反倒不會計較幾句罵和幾下打,倒是對外人,總是笑臉相迎。林媽媽喜歡豆蔻,但對林池,那是發自內心,來自骨血的母愛。
他們倆的冷戰又開始了。
一向活潑的林池這幾天也冷冰冰的,除了吃飯,他一般不跟李豆蔻打照麵,一下課就跑出去,跟幾個之前同班的男生出去玩。
冷戰第七天,李豆蔻留下一封寫得歪歪扭扭的信,離家出走了。
第一次離家出走,沒什麼經驗,李豆蔻先整理出一堆衣服來,但轉念一想,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是林媽媽買的。超強的自尊心作祟,她又一件件地塞回去,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還是覺得不滿意,因為身上穿的,是林叔叔給她買的紅色裙子。如若再心狠手辣一點,她就該把這件也扒下來,可是,內衣內褲也是他們買的啊,李豆蔻一陣沮喪,算了,沒出息就沒出息一點吧。
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了什麼,噔噔噔地跑回去,幾分鍾過後,背著美少女書包出來的李豆蔻眼中含淚,朝著這扇門,深深地鞠了個躬。
走到樓下,六月中旬的陽光劈頭蓋臉而來,白花花的一陣眩暈。
十二歲的李豆蔻站了大概有十分鍾那麼久,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長大後的李豆蔻,也有過很多次這種茫然和絕望的感覺,那是站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往左往右都是未知數。而沒有一個方向,會是一個親密的擁抱和溫暖的臂彎。
沒有。世界之大,她真的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下午三點鍾,林池滿頭大汗地回到房間。幾分鍾後,他氣衝衝地踹開李豆蔻的門,發現她不在房裏。而收拾得光溜溜的桌麵上,留著一封字跡笨拙的信。
過了一會兒,林池驚慌地衝出去,推開母親房間的門,一臉驚恐地說:“媽!李豆蔻跑了!”
林媽媽被他一句話嚇得一個激靈跳起來:“你說什麼?”
林池結結巴巴,到最後還帶著哭腔:“她離家出走了……她還把我的儲蓄罐砸了,偷了我的零花錢跑了!”
他存了三年的零花錢啊!白花花的硬幣,差不多有一百多塊了吧?李豆蔻就這樣攜巨款潛逃了!這個小偷!
除此之外,林池更氣的是,李豆蔻在那封離別信裏,隻字未提他!雖然他們現在處在冷戰期間,但好歹他們也曾經是好朋友啊!他對她那麼好!每次她欺負他,他都讓著她,還送她美少女書包……她憑什麼隻跟他爸爸媽媽說再見!還拿走他的私房錢!
林池怒不可遏,林媽媽急得走出去打電話給丈夫,問他要不要先報警。
傍晚六點鍾,李豆蔻饑腸轆轆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晃。
周遭燃起了煙火氣息,飯點已至,小吃攤出街,陌生的麵孔一張張地打她身邊經過,她在人群裏並不起眼。
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女生,沒人會注意到她眼裏的茫然和絕望。
盡管肚子已經餓了,一直在咕咕地叫,李豆蔻卻沒有什麼食欲。她穿過這條小吃街,雙目無神地繼續往前走。
這就是流浪的感覺吧,簡直酷炫到想流淚啊。
以後她再也不用看林池的白眼了,再也不用跟他吵架了,再也不用嫉妒他了,再也……
再也吃不到林媽媽做的菜了,再也不能在遲到的早上坐著林叔叔的摩托車風馳電掣了,再也不能四個人圍在飯桌前,分食一隻林媽媽親手做的鹽水雞了……
每一個再,都叫李豆蔻想哭出聲來。
氣溫很高,李豆蔻卻覺得渾身冰冷,這種感覺,很像兩年前。那時候她剛剛知道自己失去了爸爸,變成了一個沒有監護人的孤兒,也是她在林家住了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
那天春光明媚,林池嚷嚷著要去遊樂場,因為難得搞一次遊園會,會有很多戴頭套的卡通人物滿園子亂竄。
可真熱鬧,整個遊樂場裏擠滿了小孩。每一個都由大人帶著,起碼一個。多數的孩子由一家三四口大人給領著,大人們胸前掛著相機,包裏揣著零食,一臉寵溺。頭頂是泛著藍光的天空,澄澈得像是被水洗過。
李豆蔻手裏握著大號棒棒糖,舍不得吃,隻偶爾舔一口。林媽媽沒有時間,所以是林叔叔帶他們來的。林池走得飛快,要去找他的阿童木。他想看看穿玩偶服的家夥,是不是裸體的。
她在尋找著人群裏的小美人魚,她想知道她沒有雙腿要怎麼站,以及,沒有水,她會不會因為幹涸而死掉。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直到一回頭,發現林叔叔和林池,都不見了蹤影。
滿園子的人,都長著陌生的麵孔,那歡樂的笑容,令她不寒而栗。
腳步止住,眼神不再追著小美人魚,她驚慌失措地越過人群尋找那兩張熟悉的臉。可偌大的遊樂園,眼裏隻有陌生的臉。
唯有那些晃著腦袋,大自己好幾號的卡通人物,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其實,在意識到自己無家可歸之後的每一天,李豆蔻都過得心驚膽戰的。彼時她驚恐地想起,電視劇裏就是這麼演的。被托付給親戚家的小遺孤,在大街上給一串棉花糖或者氣球,讓他不要亂走動。他就乖乖地等著,從天明等到天黑,等到人都散去了,那個親戚卻杳然無蹤。
這一刻,那些熒幕上的片段統統對號入座,她驚恐地覺得,自己就是那戲中可憐的孤兒,林叔叔帶著林池走了,把她丟在了一群陌生人當中!
洪水猛獸般的恐懼感就這樣向她襲來,李豆蔻發了瘋似的跑著,撥開人群,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們怎麼可以丟下她?
然而,僅僅兩年多的時光,李豆蔻已經明白,跟自己非親非故的林家大人根本就沒有義務照顧她,僅僅是憑著好心和對舊友遺孤的不忍,才讓她霸占了他們的家那麼久。
而當時她隻是哭,直到林叔叔同樣急切地跑過來,一把拉過她的手,盡量溫柔地責備她:“人那麼多,要跟在叔叔後麵走才對啊!你這樣亂跑,可嚇死我了。”
一轉身,林池卻又不見了,於是她就這樣一步都不敢落後地跟在林叔叔後頭,複又去找林池。
而林池呢?他是個心寬的小孩,那時候從未懷疑過父母的愛,即便是走丟了,也不過就是毫不心慌地自個兒玩,他知道父親會找到他的,即便找不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
那是他的家,他從未想過會丟掉。可是李豆蔻,卻不一樣。
那天,她跟在林叔叔身後回家,驚慌的心平靜下來,一抬頭便是一滴淚。怕林池看見了會笑話,她便一直垂著腦袋。往後,她有些遺憾那日沒有看到小美人魚,那是她的願望啊。
而今,那個她唯恐失去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卻是李豆蔻自己選擇放棄了。
少年時代,我們的自尊心,是長大以後很難理解的強大。也許成長以後它依舊並不脆弱,但因為顧慮重重,自尊之外總是包著一層錫紙,耐燙耐高溫。然而那個時候,因為不曾想到前路,不知生活之艱難,便總是容易做出壯舉。
因為看不到明日,所以不會為明日太過憂愁。
而李豆蔻就是憑著這樣的一腔孤勇,決絕地出了門。
這是她所熟悉的一條街,市中心。然而因為從來沒有這麼晚在這裏出現過,所以,又好像很陌生。
棕櫚樹高高地注視三樓窗戶裏的人,路燈幽暗地發著或白或昏黃的光。此時是九點多,路上的行人少了一些。有洋洋灑灑的比自己年紀稍大的少年成群地經過,打量她一眼。敏感的李豆蔻覺得,每一眼,都充滿憐憫。
後來,不知怎麼的,她就走上了天橋。
夜晚的天橋,總是紮堆著各色的乞丐和流浪者。有的賣藝,有的賣悲慘的身世,有的則賣尊嚴。
李豆蔻站上去,忽然萌發了一種與這群人殊途同歸的悲慘的感覺,她從美少女書包裏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硬幣,那是她從林池的小豬儲蓄罐裏偷的。她理直氣壯地想,這是借。自己的那些錢,已經跟超市阿姨換了整張的,三張百元大鈔,實在是巨款。
她拿出兩枚一元的硬幣,鄭重其事地放到自己身邊那個流浪漢的碗裏。
那個白胡子老人,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相比那些人,這個隻有一條腿的老頭,懷裏抱著一把吉他,眼神並不賣弄悲慘,讓李豆蔻覺得,他不像是個乞丐,倒像個流浪的音樂人。雖然,他的腿沒跟上他的身子,不知去哪個別處流浪去了。
就這樣,李豆蔻蹲在他的旁邊,聽老頭兒一首接一首地彈,有時候也會唱,唱的歌悉數是她沒聽過的。
很快,流浪漢的不鏽鋼碗裏,就堆滿了硬幣,有些大方的甚至會放五十塊的整鈔,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意識到自己就算走投無路了,也還可以要飯啊!
A市的夜晚,從華燈初上的熱鬧,歸於漸漸隱秘的深夜,關掉的一間間店鋪,黑掉的一盞盞燈,散去的人們,和漸消的人聲,李豆蔻在音樂聲裏,天馬行空地規劃著自己的人生。
好像每一條都有無限可能,再細想下去,全是死胡同。
她好想直接蹦到未來去,想象混得很好的自己,把闊別多年的林池領進對麵那棟百貨大廈的最高的數碼樓層,闊氣地一揮手:“要哪些相機,隨便挑。賠給你的!”
“小姑娘?”直到老人忽然叫醒她的夢,她倏然醒來,瞪著一雙眼睛。
“時間不早了,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蒼天大地!原來連流浪漢都有家!
流浪漢回家了,李豆蔻蹲在天橋上,腿有些麻。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僅有的幾個,也都行色匆匆。車流閃著刺眼的燈,照得人疲憊中又一個激靈。
骨頭酥軟下來,像被泡發的鳳爪。李豆蔻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百貨大樓的燈光照在天橋上,然後燈一滅,影子融入黑暗之中,她看不見自己了。
也許,正是那一刻內心對自己的憐憫,她才會在別的城市,用力地抱住邢鹿吧。
就像抱住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緊緊的,不撒手。
“怎麼辦?已經問過班上所有的同學了,都說沒去找他們。”林媽媽急躁地跟丈夫說,“報案吧!”
身為警察的林叔叔一籌莫展:“失蹤案也得等24小時以後才會出人。”
“你好歹是個警察!就不能通融通融嘛!現在外頭這麼亂,她一個女孩子,萬一被人販子拐跑了怎麼辦?”
“豆蔻那麼機靈,應該不會吧……”林叔叔遲疑地道。
“我不管!今天不找到豆蔻,你也甭想睡覺!”林媽媽叉著腰,指著老公罵道,可很快又垮下臉來,一副欲哭的樣子,“怎麼辦,咱要是把老李家的孩子給丟了,他做鬼也不會放過咱們的……”
這時候,杵在旁邊也不知所措困得打哈欠卻瞪著眼睛不敢睡的林池,撲向了響起來的電話。
事情是這樣的,李豆蔻在大街上轉來轉去也不知該去哪兒,便一頭紮進了一個小旅店。旅店老板要身份證,她沒有,便杵在人家大堂的沙發上。半個小時後,李豆蔻忽然覺得腸胃絞痛得厲害,先前還坐得住,隻冒冷汗,以為是沒吃東西,想忍一忍,但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直接滾到地上去了。旅店老板被嚇壞了,摁住她問怎麼了,她直指自己的肚子。
然後,旅店老板從她口中問到了電話,便急匆匆地打了過來。
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開刀切除闌尾。
躺在手術床上的李豆蔻,蒼白著臉,吃力地問。
“我的胃好痛,我是不是得胃癌了?我要死掉了嗎?”平日裏林媽媽總說,不按時吃飯,是會得胃癌的。
“小傻瓜,割闌尾而已。”林媽媽心疼地摸摸她的臉。
“啊,那我不就沒有闌尾了嗎?我會變成殘疾人嗎?”她眨巴著眼睛問。
“怎麼會呢……我告訴你啊,闌尾是人體最沒有用的器官,還特別容易發炎……它啊,有沒有都一樣。不不不,沒有了更好,沒有就不會有發炎的危險了。所以,割掉它,反倒更好。”林媽媽耐心地解釋,安慰她,溫柔地問,“所以,不要害怕,不疼的。”
“哦。”李豆蔻閉上眼睛,想象著那根體內最無用的闌尾,它就長著跟她一樣的臉。
她多像林池一家人裏的那根闌尾啊。他們,難道不想割掉她嗎?
這時候,林媽媽揮手把站得遠遠的林池給叫過來。
“快,你們倆說說話,讓她別怕。我去問問醫生接下來要不要住院,順便把錢給交了。”
林池有些尷尬,不敢看李豆蔻的眼睛。小時候,他曾渴望過李豆蔻消失。但這次她離家出走,林池有種說不上來的心急,他把這些都歸咎於那筆被李豆蔻偷走潛逃的“巨款”上。
“我偷了你的錢。”
“嗯,我知道。”他剛想說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卻被李豆蔻的話給嗆個半死。
“你都存了三年了,怎麼隻有一百多塊,我才存半年都有三百多塊了。”
這個女的真是!林池一點都不想顧及她是個病人,想直接跟她吵一架!
“我的分給你吧。”李豆蔻緊接著說。
林池一怔,咬牙,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年少的時候,情感常常大於理智,盡管林池準確地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錯,卻也不太確切地知道自己這份愧疚到底是緣何而來,總之,那一刹那,他還是很想跟李豆蔻說聲“對不起”。
然後他聽到李豆蔻壓低聲音輕飄飄的一句:“買進小小班的錢,林阿姨剛跟我說,用的是我爸的撫恤金。”
然後,她感覺到林池輕輕地握住了她胖胖的手,林池的手比她的還要小一些,他握得緊緊的,聲音輕而堅定地說:“你不要怕。我媽媽說了,割闌尾是最小的手術。我在外麵,保護你。”
躺在手術台上的李豆蔻,一直咬著嘴唇在哭。
這可嚇壞了操刀的醫生,他蹙著眉心驚肉跳地問:“小姑娘,很疼嗎?麻藥沒效果嗎?”
她吃力地搖頭,告訴醫生:“沒有感覺。”幸好醫生沒問,那幹嗎要哭。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
她無法形容,當她痛得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眼前出現林媽媽的臉時的感覺。
她無法形容對方將她抱在懷裏,急匆匆地往醫院衝的場景。
她無法形容自己沒出息地報出林池家的電話號碼時的那種慚愧,以及對他們也許不會理會離家出走的她的那種恐懼。
所以,也無法形容……此刻失而複得的那種歸屬感。
那塊空出來的,又被補了回去。盡管她像闌尾一樣無用,但起碼,他們沒有要割掉她的意思啊。所以,哪怕沒出息一點,她也要賴著這個家裏,隻要他們不趕她走,她就再也不會動這種心思了。
被打翻的暗戀
“林池真是個稱職的發小,對吧。”勒怡然的笑容裏有幾分甜蜜。
李豆蔻想起幾個月前,相識多年的怡然突然神秘兮兮地說要介紹男朋友給她認識,當時是在夜pub,燈紅酒綠的場所,怡然辦的party。李豆蔻一貫不太喜歡這種場合,但拗不過怡然的盛情邀請,渾渾噩噩赴約。男男女女身穿夜店華服,唯她李豆蔻來不及換下工作服,一臉疲憊地縮在角落裏,顯得格格不入。一杯紅酒抿了一口便有醉意,撐著肘靠在沙發上,遠處人聲鼎沸,知是那日特邀的表演嘉賓到來,美國的黑眼豆豆主唱。兩個黑人跳上舞台,人們便擁過去,淹沒了他們。
耳朵裏的搖滾樂震耳欲聾,上班族的疲倦細胞全被喚醒,她卻越發昏昏欲睡。
她並不是不喜歡搖滾,十七歲那年,她也曾跟著西貝擠在音樂節的隊伍裏,一大圈人之外,蹦得倍兒高地去看十幾米開外的中國搖滾樂之父——崔健。一曲《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唱得她們咧嘴歡笑,撕心裂肺地跟著叫。
邢鹿不喜歡熱鬧,在僻靜的角落裏替她們拎著包,一個勁兒地抽煙。她忽然停止了配合喧鬧的動作,隔著老遠看著他,邢鹿也微笑著看她。她注意到旁邊幾個女孩的視線從舞台上的崔健劃向邢鹿,而他,隻看著她。
那眼神始終令她覺得孤寂,就像是自己的一隻眼,在盯著另外一隻。
所以,至今她也無法弄清,自己對邢鹿,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也許並不是完全不喜歡吧,人都會對自己的同類感同身受,然而,卻無法愛上吧。
那天她坐在酒吧裏,音樂聲大爆炸,夜間男女聲嘶力竭地尖叫,讓整個酒吧的空間縮小,竟沒了她的一席之地。像是回到了十七歲的音樂節,隻不過,她成了那時候格格不入的邢鹿。
一個恍惚,怡然拉著一個人的手拍拍她的肩膀,抬起頭,順著怡然甜蜜欣喜的笑容望過去,竟呆住了。
那個因為公務而姍姍來遲的人,不是林池,又是誰?
“我前幾天,跟他求婚了。”
她知道,林池跟她說過了。眼前的勒怡然,已是完美無瑕,偏偏遺憾的是那無瑕,令李豆蔻無法和她成為最知心的朋友。她所擁有的,關於勒怡然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得讓她覺得有些假。
她必須給自己找個借口,而不能再暗示,是因為林池的關係,才使得她和怡然無法交心。
“其實求婚這件事兒,得讓男生主動。”怡然繼續說著,“隻是我覺得林池挺好的。我想抓住他,麵子上吃點小虧,根本不算什麼。”
“也對。”她附和了一句。
“隻是,他拒絕了。”喝了幾口酒的怡然,更加光彩照人,眼神裏卻不無遺憾。
她想起今天的那枚昂貴的戒指,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終究還是沒買。
但是,遲早是要買的。
他,遲早會娶別人的。
“豆蔻,反倒是我覺得很奇怪。第一次知道你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時候,我甚至在奇怪你們倆怎麼沒湊成一對呢。”怡然的笑令李豆蔻的心一空,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中了,“不過,我想你喜歡的,應該不是林池這一類人吧。”
她笑著附和:“是啊是啊。林池喜歡的也不是我這類啊。”
盡管豆蔻曾經真的有一刹那以為他會對自己動心,但終究明白,自己不是林池要找的那個人。
她不過是一個可以辜負、可以欺騙的角色罷了,這樣一想,涼了的心,更涼。
怡然正優雅地剝著一隻竹筒蝦,細嫩的皮肉呼之欲出,她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如果他願意娶我的話,作為林池的發小,你可是一定要當我們的伴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