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豆蔻被一口水嗆到,劇烈地咳嗽。

“沒事兒吧?”怡然擔憂地看著她。

“沒……”她擺擺手,隻是覺得……這樣很奇怪。

她攥緊服務生遞過來的熱毛巾,抿了抿嘴唇。

請給我一千個當伴娘的理由吧。

我一點都不想當她的伴娘。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正是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伴娘的問題之時,西貝真是她的貼心小棉襖。

雖然,她在電話裏破口大罵——

“李豆蔻!你快請我吃飯!我才下班!你知道現在的公司有多過分嗎?一個月五千塊的工資要把老娘給榨幹了,我這個月來了三次大姨媽!我要辭職!”

於是她告訴對方,現在她正和林池與怡然在一起,恰好在她公司附近的餐館吃飯。西貝一聽到林池的名字,忽然來了勁兒:“我馬上到!”

她的馬上實在是有些迅速,風塵仆仆地撲到餐桌上,十分不雅地將一雙高跟鞋踢到一旁,抓起桌上的筷子就往涼菜裏伸去。李豆蔻隻好替她不好意思地給怡然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

怡然寬容地笑笑,她最好的一點,就是從來不會看誰不順眼。不像西貝,滿世界都是她看不過去的人。

“林池那小子呢?”西貝撇撇嘴。

對哦,林池怎麼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來?

“伴娘?”西貝誇張地叫起來,“啊,我記得林池跟豆蔻是同歲啊,才二十五歲就結婚?這是要斷鑽石王老五的後路啊!不過你好像比他大很多吧?”

李豆蔻踹了西貝一腳,真不會說話。

“沒有啦。”怡然卻絲毫不介意,微笑著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隻是這麼隨口一說,萬一……林池願意娶我的話。”

西貝撇撇嘴:“換別人吧,我覺得你這也忒裝逼忒自謙了,不過林池這小子,確實摸不透他啊。”

李豆蔻想,西貝可能是來砸場子的,於是恨恨地往她的碗裏夾了一大堆菜,瞪她說:“不是餓了嗎?餓了你就多吃點。”

“哎喲,我家豆蔻可真貼心賢惠,誰能娶了你呀,一輩子修來的福氣。”西貝狗腿地說。

其實豆蔻知道,西貝並非衝著勒怡然去的。相識多年的好友,自然是她肚裏的蛔蟲,一路走來,也對她的心事太過了解。說來也巧,如今的豆蔻承了西貝的“衣缽”,成了當時西貝所在的知名雜誌社的副主編,西貝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個性,換了無數份工作,如今總算是接近夢想了。在一個明星經紀公司上班,也算是離她嘴裏要過“光鮮的萬眾矚目的生活”近了許多。

隻可惜,那就像是一個玻璃罩子,裏麵裝著的世界是看得見摸不著的,而西貝就是那個流著哈喇子在外圍觀的人。

手機毫無預兆地響得淒厲,李豆蔻看了一眼,是許臨安的來電。

“慘了。”估摸著是得加班加點了,她抱歉地抬頭看著怡然:“我有事得走了。”

西貝瞪大眼睛抬頭:“怎麼了?又加班?李豆蔻,我們窮人就連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嗎?”

“少廢話。”她拖了西貝一把,“怡然,你跟林池說聲抱歉啊,我得回去加班了。”

“我也要去看許大帥哥!”西貝眼裏唰唰地放出幾道光芒,衝著勒怡然訕笑道:“林池那小帥哥,就交給你獨享啦!”

臨時安排給豆蔻的任務,讓她有點驚訝。

許臨安在電話裏說要她去采訪一個正發展得不錯的女明星。雖與國際章的檔次還有差距,但在杭城也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在《她他們》采訪的基本是本土明星的現如今,她已經算是大咖級人物了。這個女明星叫趙言歡,早兩年拿過新人獎,這幾年似乎淡了一些,沒接什麼戲,但也算是在如今魚龍混雜、美女們一個個都像是模子裏刻出來的娛樂圈裏,令人過目不忘的美女,實屬難得。許臨安說,她是臨時到的杭城,次日就走,所以這采訪挺趕的,他臨時過不來,要她在采訪之餘好好招待一下對方。

她不笨,聽得出許臨安和趙言歡的關係匪淺。

許臨安是《他她們》的新主編,比她隻年長兩歲,武漢人,是個海歸。雖有點洋經曆,但在如今遍地是人才的市場不算什麼,可光憑著許臨安那天生麗質的一張臉,就足以蠱惑一大堆小女生了,其中就有西貝。西貝曾在他來之後,痛哭流涕悔恨萬千:“早知道!早知道!要是早知道主編會從那個臭老太婆變成一個大帥哥,你就算拿一百個Chanel的包我都不會走的!”

李豆蔻則感慨著,這一生,她也太好命了,身邊怎麼就有這麼多帥哥?她何德何能啊。

必須承認,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許臨安的身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光環,卻極好地控製了亮度,隻覺得耀眼,卻不會灼傷眼睛。恰到好處的溫文爾雅,骨子裏卻帶著一種威而不怒,就像是少女時代的白馬王子,一躍長成了大人,卻永遠都會令人回想起少年。

待她走到她麵前,衝她露出皓白的牙齒,一點都沒有架子地說了一聲“你好”,李豆蔻才發現自己呆住了,心如小鹿亂跳。

對不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從飯館出來的時候,西貝說了句:“林池整天一副欠揍的德行,就跟兩百五似的,就算長得還行吧,但也虧得他上輩子估計做和尚積德了,這輩子有沈露安那種神經病大美女死死地追著他跑,又有勒怡然這種麵癱女神非他不嫁,還有你這種傻子玩什麼俗套的暗戀。不過你藏得夠深啊,我愣是沒看出來。”

“慢著……”她先不說最後那“俗套的暗戀”幾個字,“憑什麼她們的形容詞是美女和女神,到我這兒就是……”

西貝卻不理她,兀自嘟囔著:“但不管怎樣,林池現下都要結婚了,你這也忒……不考慮自己的後果了吧,邢鹿待你那麼好。”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豆蔻。

“我並不是想要破壞他們。”豆蔻歎了口氣,自嘲般地說,“就算想破壞,也要有這個本事不是嗎?”

“你倒是想得開。怎麼著,難道做一輩子朋友?你甘心?”

事實上,比起失去他,做一輩子的朋友,她心甘情願。

“許大帥哥是不會來的,你先回去吧。”她笑了笑,看了一眼許臨安的短信。

“去你的,不早說。”西貝瞪她,“讓我好歹把蝦吃完啊!我一天沒吃東西你知不知道!”

“乖啦!趙言歡小姐估計到了,我再不過去,就得她等我了。”她看了一眼手機,真有些急了。

“你說什麼?”西貝一副驚恐的樣子,“你再說一遍?”

“我得過去了……啊出租車!”好不容易在這個高峰期的點有一輛出租車路過,李豆蔻兩眼放光,感激涕零,我終於保住了我的飯碗。

淩西貝卻一屁股坐了進來:“我也去!”

“你……你去幹嗎?你不是對采訪毫無興趣嗎?”要是有興趣,如今坐這個位置的,可就不是自己了。

“我是對本土明星沒有興趣,但你知道趙言歡啥檔次嗎?我們總經理想聯係她都聯係不上呢!通告接到死又推到死!我說……許臨安到底是何方神聖啊……我在《她他們》的時候,怎麼就沒覺得這破雜誌這麼高端大氣上檔次啊?”

林池推開門的時候,發現李豆蔻的座位空了,那一刻,他的眼神忽然暗了下來,手裏的東西,卻無處可藏。

怡然下意識地回頭看他:“怎麼去了那麼久?豆蔻臨時接到公司電話去辦事兒了。哎,你手裏是什麼東西?”

之所以耽擱了那麼久,就是為了手裏的泥人。

“美人魚?”

林池還記得,少年時代的A市,有很多像這樣捏泥人的手藝人,林池的屋子裏有過很多泥人,大多數是家喻戶曉的中國古典形象,以西遊記為主。後來,它們的身上落了灰,被媽媽當成垃圾丟掉了。而那些曾經遍布街頭巷尾的手藝人,則被蘋果貼膜和色彩斑斕的各種手機殼給取代了。

他手裏的,是一條粉紅色的美人魚。當年,大多數的藝人隻做中國傳統形象,李豆蔻曾將各式各樣的泥人從杭城搬到A市,遺憾地說可惜沒有美人魚。今天碰到的攤位上竟連海賊王路飛和喬巴都有,更別說一條美人魚了。

“送給我?”怡然看向林池的眼睛。

“這種小東西,你不會喜歡的。”他用的是一種毋庸置疑的拒絕的語氣,順手將其放進包裏。

怡然的試探一下子有了答案,她並沒有勉強,隻是溫和地笑笑,從旁邊的椅子上掏出一盒東西:“對了,這是豆蔻讓我給你的,說是對你爸的腿有好處。哎,快吃飯吧。不是待會兒還有個會嗎?”

盡管早就在熒幕上見過,但當真人出現時,李豆蔻還是覺得被驚豔得傻了眼。

趙言歡的美是渾然天成的,和經過後天修飾後千篇一律的美不同,李豆蔻可以推算出,趙言歡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甚至是越來越美。她忍不住有些同情那些在她的光芒下一同成長的夥伴,是得有多少人把她當假想情敵和嫉妒對象啊?

西貝更是在旁邊直嘀咕:“我靠,李豆蔻,你相信她沒整過容嗎……我想捏捏她那鼻子……不想活了,我覺得按她的標準,我簡直長得都不合法了!”

趙言歡的女神外表下卻十分善談,比起勒怡然的被動,言歡甚至還有點八卦。但即便八卦起來,也不會讓人覺得小市民或者三八,倒是讓那些娛樂圈小八卦的主人沾了光似的。所以,采訪很順利,她也不避諱談緋聞,輕描淡寫而過,也不會極力否認,丁是丁卯是卯,黑白是非分明,絕不含糊其辭,有種“狗仔們你們愛寫啥寫啥吧,我幹嗎要往臉上貼金,我本來就是金塑的”的霸氣。

李豆蔻知道,她的無所謂是源於自信,你們愛怎麼看是你們的事,我美我的。她頓時有股羨慕,忍不住說:“娛樂圈裏,難得有這樣的真性情。”

誰料言歡卻笑了起來:“真性情?你會相信一個戲子在你麵前的性情是真的?果然還是單純的小姑娘啊。”

豆蔻的臉一下子紅了,解釋道:“我是覺得,你可以活得很自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不。”趙言歡的眼神微微有些失落,她含著笑看著李豆蔻,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要看那個別人,我在不在乎。”

要看那個“別人”,我在不在乎。

這句話,很耐人尋味。

西貝卻見縫插針,八卦兮兮地問:“那許主編是你在乎的人嗎?”

淩西貝你這個挨千刀的……她幽幽地飄過去刀子似的眼睛,你給我去死吧!

趙言歡沒有介意,卻頭一次沒有正麵地回答問題,隻聽她意味深長地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好男人,一種是拿來愛的,一種是拿來仰望的。許臨安,是後一種,愛上他是需要勇氣的。要愛他,我還沒那麼強大的內心。”

她說她不敢愛他,但沒說,她不在乎他,以及她不喜歡他。

豆蔻腦子裏劃過的是林池的臉,林池,你是哪一種?

采訪順利結束,李豆蔻合上牛皮記事本,跟趙言歡道謝。

趙言歡禮貌地笑了笑,這時候從旁邊咖啡桌擁過來一堆宅男,一下就把西貝給擠了出去。

盡管坐在最角落裏,言歡還是被粉絲們給認了出來,索要簽名和合照。

你看,真正出眾的人,是沒辦法把自己藏起來的,哪怕縮在最隱蔽的角落裏,也會因為身上發著光而被一眼發現。

言歡儼然對這些場景已習以為常,一邊從容地簽名和得體地微笑,一群宅男粉絲一臉的淚流滿麵和此生無憾,惹得西貝自暴自棄說:“長得好看真好,我要是也長得她那麼好看,就啥也不做,心甘情願當一個大花瓶。”

人家可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拿了演技新人獎的大咖。

這時候,言歡忽然叫住她:“李……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豆蔻怔了一下,回答:“李豆蔻。”

趙言歡眯起她狹長的鳳眼,那化得簡直像是本來就長在她眼瞼上的漂亮眼線,像是一條鮮明的界限,劃分這世間女子和女神的界限,她似乎是了悟一般地說了一句:“哦,是你啊。”

是許臨安跟她提起過自己嗎?豆蔻有點受寵若驚,卻不能八卦地問他說過自己什麼。

言歡拿起桌上的手提包,無視粉絲們簡直要把她給刻進骨子裏的眼神,衝豆蔻說:“一會兒我要跟一個老朋友見麵,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好不好?”

“啊?”

西貝捅了她一下,示意她必須答應。拜托,她淩西貝在經紀公司混,三流小明星都比趙言歡要拽,難得碰上這麼一個大咖,她可要好好拉攏,這簡直就是她的搖錢樹啊!

“臨安也會去的。”

好吧,都把老大給搬出來了,況且老大還交代過她要好好招待。為了保住飯碗,她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而當車子穿過鬧市區,抵達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時,李豆蔻一個激靈,回頭看向西貝時眼中帶著救命的神色。而西貝一副“事已至此,你認命吧”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腦袋,下車啦!

多年前,這一塊的酒館、飯店、KTV、電玩城,是他們駐紮的營地,Unique是其中一家酒吧。大學的時候,這一塊,就是他們的天堂。

這家酒吧,如今是邢鹿的。

都說時光能使人釋懷,但Unique裏發生的事卻是她終生的烙印。所以,哪怕是邢鹿買下了這間酒吧,她也再沒來過這裏。

嗬,於一人來說,是紀念品。於另一人來說,卻是墓碑。

如今她站在Unique的門口,隻覺得疲倦不堪。往往逝去的那些是往事,逝不去的,是傷痕。

北京時間十點整,西貝像個小跟班一樣尾隨著趙言歡。前者讓李豆蔻覺得,她得裝個尾巴上去搖一搖,後者則讓她覺得沒給其鋪個紅地毯都覺得不厚道。

兩人快速跨進Unique,李豆蔻卻還在遲疑著,直到身後一隻手攀上她的肩膀,拍了拍。

“怎麼還不進去?”

許臨安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穿著米色襯衫的他有一股天生溫潤的氣質,在某種程度上中和了她的恐懼。

盡管那些東西曾是她心裏的陰霾,但怎麼說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如果再不釋懷,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於是她跟在許臨安旁邊,邁了進去。

複式的小酒吧隻開了幾盞溫和的燈,今天是爵士之夜,一個德國女人沙啞的聲音在酒吧裏婉轉地響起。吧台旁邊的小舞台上,當年解散的小樂隊遺留的一個鼓手正在擺弄架子鼓,影子看起來孤獨而頎長。

已有幾桌客人,多數是大學生的樣子。當年他們一夥人,也是這樣的麵孔,對夜晚充滿期待。

鍾青鶴從吧台露出腦袋,看到幾張熟悉的麵孔,冷冷地笑了笑。

邢鹿並不在,這讓豆蔻鬆了一口氣。

李豆蔻無奈地眯了一下眼,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位置坐下來的趙言歡在看到許臨安時,騰地站了起來。

趙言歡已經是一個混跡娛樂圈的老手,甚至傳聞中因為極有個性和手段,也實在是在短短幾年時間裏從新人脫胎換骨,圈內關係硬得很。聽西貝說,當初的趙言歡原本是足以應付大場麵的,因為家境富庶,也有堅實的後盾,她沒有紅得發紫,唯一的理由是,她並不想。

但此刻,她臉上的神情,讓李豆蔻想起了少年時代的沈露安。她也很驕傲很跋扈,但在看到自己喜歡的男生時,慌慌張張、小心翼翼得像隻小鳥。

李豆蔻坐到趙言歡的身邊,巧的是,這張椅子旁正貼著當年他們幾個人一起拍的大頭貼,四個腦袋擠在一起,是她、沈露安、邢鹿。

還有林池。

許臨安被那張大頭貼吸引了,微微側過頭去看,明知故問:“大頭貼?”

廢話,難道是創口貼嗎?不過她可沒膽量忤逆老板,隻得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想法一旦冒了出來,卻感覺心裏某個地方疼了一下。

的的確確是創口貼。

破碎的四人組合,終究是一道傷口,這塊創口貼,卻無法使它痊愈。

然而光影之下走進來的那個人,就像是從照片裏穿越而來,帶著她瑣碎的青春,風塵仆仆,恍若隔世。

林池。

也許是看出了李豆蔻的疑惑,林池開始一個個解答她未開口的問題。

“我跟言歡在北京認識,她過來,我自然要做一回東。剛好邢鹿的酒吧不是在她酒店附近嘛。照顧兄弟的生意,請女神會麵,自然是一箭雙雕了。”

嗬,她在意的不是“女神”兩個字,而是“兄弟”。這聲“兄弟”,真是充滿了嘲諷啊。

西貝可沒她那麼好的心理素質,酸溜溜地反問:“你居然還當邢鹿是兄弟?”

後麵那句話,輕得隻有李豆蔻聽清了。

林池是忍者神龜。

盡管時過境遷,可再怎麼樣,也忘不了吧。如果林池不是裝的,難道是真的不在意嗎?

她看著林池,酒吧的燈光掃到了他,那張鋒芒畢露的臉,並沒有改變。

他依舊是優秀得拔尖的男生,跟當年一樣搶手。

趙言歡這時候跟大夥調侃起林池來:“跟林池認識怪有意思的。我好歹也算是個明星吧,在一個跟金融業合作的聚會上碰到林池。我當時出門急,沒帶錢包,回去要打車,剛好他也走得早,於是問他借了一百塊。我提出要還給他而要他的電話,這小子居然拒絕了我。我當時就想,這家夥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誰啊……但即便不知道我是誰,我也好歹長得不至於被一個小男生拒絕吧。沒想到他說,我知道你,在電視上看到過,要是有機會再碰到,你請我吃個飯就好了。北京那麼大,我跟這個公司的合作也不會再有什麼機會,不過就是露個臉。何況,他也不是這公司的,而是邀請過來的一個企業的代表。再碰到的概率,算了吧。我承認我對這家夥的酷有點好奇了,於是問他,不如你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我請你吃個飯好了,我不喜歡欠別人的。沒想到這家夥真是欠扁,他居然說,隨緣吧。沒什麼欠不欠的。倒是我厚臉皮了,還特地去問別人要了他的電話。”

許臨安溫和地笑了笑,看著林池。後者則一副言歡說的那人跟自己毫無關係似的,隻顧翻著菜單,繼而轉向豆蔻。

“聽說這裏有款酒,很特別。”

“你是說Unique嗎?主打啊!”西貝抓緊一切機會和男神搭話,“我會調我會調!”

“不是。我說的是——暗戀。”

酒單上並沒有這款酒,但多年以前常來的客人都知道,之前的老板娘許司卿誤打誤撞調出來的酒,入口香醇,隻有淡淡的甜和微澀的苦,但後勁十足,比起tomorrow來雖遜色,但起碼能讓一般酒量的人後期不省人事。

這款酒,是殺人於無形的毒箭,中招時尚且不知,待毒性慢慢擴散已是無藥可救。

有人說,用暗戀為名太不合適,而在場的除了西貝,卻統統心照不宣。

正是暗戀。

殺人於無形,終身不遂的溫柔小一刀。

“老板娘不在了,應該沒人會調這酒吧。”她說。

一直低著頭的林池,驟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炬地看著她。

“你不是會嗎?我也要一杯。”

那不容拒絕的語氣,與少年時代一模一樣。

調就調。她起身,衝許臨安欠了欠身,又問言歡和西貝:“還有誰要?”

吧台裏,鍾青鶴讓開了自己的位置。豆蔻知道,所有的對話無疑都落到了對方的耳朵裏。多年以前,她李豆蔻做了一夜的傾聽者,而從那以後,鍾青鶴留下的,隻有耳朵和心眼。她那麼小心翼翼,盡管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邢鹿卻聰明地選擇做個耳聾者。但鍾青鶴毫無怨言,多年來看他們的聚散離合,卻是對邢鹿不離不棄。

她不如鍾青鶴,換了她是做不到的。

“沒有雞蛋清了。”她從李豆蔻身邊走過的時候,淡淡地說了一句。

“謝謝提醒。”

所以,隻能做變了味的暗戀了。

對於調酒她已經生疏了,鍾青鶴去換了搖滾碟,剛進來的一桌男生女生尖叫起來,她皺了皺眉,年輕真好。

另外一邊角落裏有一對男女靜靜地對視,女生小巧玲瓏,男生有一張五官堅毅的臉,兩人像在慪氣,彼此卻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眼神,就這麼僵持著。

有時候,愛如果變了質,倒不如沒有開口,才不會明目張膽地要求對方做這做那。

許臨安饒有興致地觀察林池,他一眼就洞穿了林池眼裏的一切,那故意藏起來的在乎,和眼神的飄忽。

多像尖銳版的當年的自己。

像看著舊時光裏的自己的感覺,令他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傷。

不過是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神態就能暴露給對方的情意,就這麼,被自尊包裹著,被患得患失驅使著,流失在時光裏。

誰都看得出,唯主角渾然不知,而作為配角的他們,卻無從插手。

他於他們的人生,不過是旁觀者,又有什麼開口的資格。

不就是兩個字,喜歡嗎?為什麼那麼難說出口?他問自己,問當年的自己。

回答是,真的好難。

越喜歡,就越難。

他看到林池的眼神漸漸由尖銳轉為溫柔,酒精的氣息彌漫開來。有人打翻了一桶紮啤,灑了一個年輕女孩一身。然後,他發現林池的眼神漸漸又變得尖銳,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

他看到一個清瘦到骨骼分明,麵目清朗眉眼卻有一股狠勁兒的男生走了過來,酒吧裏的那個吉他手站起身來衝他頷首,而他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便目不轉睛地走向吧台裏的李豆蔻。然後,他站在渾然不覺的李豆蔻身後,伸出了雙手,從後麵環住她,接過她手裏的兩個酒杯。

聽不清在說什麼,燈光剛好黑下去,許臨安沒有看清李豆蔻的表情,隻聽到林池重重地拖了一下自己的椅子。

“你怎麼來了?”邢鹿輕輕地附在她的耳邊,這種親昵,就算是當時身為男女朋友的時候,也不曾有過的。

“你、鬆、開、我。”豆蔻一字一句地強調,雖然輕,但擲地有聲。

邢鹿知道她的底線,收回了手,繞到她的旁邊。

“怎麼,怕他看到?”

李豆蔻沒有理會他,手裏的酒杯變得很鈍重,仿佛有些握不住。

“豆蔻,你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你不恨他嗎?心裏一點恨都沒有嗎?”

她微微抬起頭:“邢鹿,那不關林池的事。他不知情。”

“嗬,不知情又如何,如果不是他……你……”

“閉嘴。”她截住他的話頭,語氣微微有些顫抖,“求你,閉嘴。”

然後她看了一眼那邊的林池,笑著對邢鹿說:“是的,我不恨他,我、愛、他。”

哪怕他傷害我,雖然不是故意的;哪怕是故意的,我也控製不了我自己。

她繞過他,舉著調好的兩杯酒,邢鹿在她擦身而過時,露出一個苦笑。

兩年前,就在她站著的這個位置,沈露安絕望地舉著一把水果刀,用力地割向自己的手腕。

她哭著喊著:“李豆蔻,你拜托他們放過我好不好?你放過我好不好?”

而林池則哀求道:“你們能不能放過她?”

他不能忘記李豆蔻渾身是血的樣子,她的一雙眼睛,絕望地睜著。他記得很清楚,甚至包括她顫抖的弧度。他記得李豆蔻說,林池,你給我,滾。

邢鹿看向座位上正和趙言歡含笑說話的林池,這個家夥,為什麼對其他姑娘都可以文質彬彬,唯獨對豆蔻,那麼不一樣呢?那種不一樣,邢鹿太了解了。這個自尊得要命的家夥,明明滾了,為什麼又要滾回來呢?

隻有許臨安留意到林池眼神倉促地瞥了一眼在吧台前糾纏在一起的人,繼而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啤酒,大口大口地往嘴裏灌。一轉頭看到豆蔻甩開了邢鹿的胳膊,端著兩杯酒,朝他們走來。

杯中酒在霓虹燈下閃爍著旖旎的光芒,李豆蔻的神情裏分明是極力掩飾的悲傷,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與林池臉上的,十分相像。

時間是十點二十三分,杭城毫無預兆地大麵積停電,酒吧裏一陣慌亂,走道處的人擠在一塊兒,樂隊的聲音戛然而止,隻剩下主唱未來得及收住的尾音浮在黑暗的半空之中。

夾雜著酒杯哐當碎掉的聲音,她聽到兩個同時喊出的聲音——

“李豆蔻!”

緊接著,豆蔻感覺自己被塞進了一個擁抱裏,無法呼吸地灑掉了另外一杯“暗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