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歡忍不住問:“勒怡然是哪位?”
西貝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林池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言歡咀嚼著這個稱謂,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林池。林池卻騰地站起來說:“包紮好了。我不太放心她。你幫我打個電話跟怡然說我沒事兒。”說罷就要往外衝。
西貝喊住他:“你去哪兒啊?”
“我去豆蔻家看看她。她……住哪兒?”
“暮雲小區啊……哪一幢我搞不清楚,每次都是她出門接的我,你給她打電話吧?”
“暮雲”二字,如同潑進他心裏的一杯滾燙的熱水,林池再也等不了了,快速朝門外走去。
送她回家的人,是許臨安。車窗外的杭城今夜安詳,燈光明媚。
對於杭城,與其說是漸漸適應,倒不如說是漸漸釋然。
當年坐的那節車廂,就像是載著她離開的南瓜車,本就是灰姑娘,離開城堡,去到另外一個國度,又會有多難。
最初來杭城,她很討厭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太大了,雖然很幹淨,但她總覺得這份幹淨太過疏離,也太過陌路。街坊鄰居沒有一張熟臉,就連被稱為“最親密”的家人的三個,她都感覺很陌生。包括,血脈相連的母親。
“杭城挺美的。”許臨安開口說。
這個男人有著極好的修養,他甚至沒過問她失態的原因,隻是一個勁地扯開話題。
“嗯,很美,隻是不屬於我。”她歎了口氣說。
現在她住在熱鬧而嘈雜的一條街道上,樓下是一條小吃街,煙火氣讓人不會感覺太寂寞。
許臨安將車泊好,陪她走到樓下,豆蔻已經緩和了心緒,總覺得領導站在身邊是一件令人緊張的事,支吾著說:“那我……上樓了。家裏沒咖啡也沒茶水的……就不……”
許臨安忍不住笑起來:“我倒成了覬覦女下屬的流氓上司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她鬧了個大紅臉,“那我真上去了。稿子我會盡快趕出來的……”
“不著急。把眼前的事先解決好吧。”許臨安道。
“眼前的……什麼事?”
“豆蔻,喜歡一個人就說出來。”許臨安知道自己不便多說些什麼,但似乎此刻陷在裏頭的,就是過去的他,所以他忍不住想要拉她一把。
她本就是明知故問,卻終究還是覺得委屈,許臨安一句話就輕輕鬆鬆擊破了自己的最後防線。
“你知道嗎?”他笑著說,“你撇嘴的時候,特別像我的一個朋友。”
朋友。
這個字眼,聽起來無足輕重,但有時候,最重要的人,也往往隻頂著“朋友”的名銜。
“主編……可是我……”
“需要肩膀嗎?”許臨安笑道,“今天就別當我是主編了,恰巧我也需要和一個人聊一聊。豆蔻,我也特別特別想念我的那位‘朋友’。吃點東西,也當給你壓壓驚了。你要是願意的話,我車裏還有酒。”
李豆蔻粲然一笑:“喝就喝啊。”她迫切需要一個人能夠當自己的垃圾桶,暗戀已經倒空了,徹徹底底打濕了回憶。她想把一段青春掏出來曬一曬,許臨安就是一個太陽,盡管不是她的那一個。
林池站在巷口抽了小半包煙,喉嚨發癢。十幾分鍾前,他看到豆蔻和許臨安從自己眼前經過,夜色裏,李豆蔻的麵容溫柔而陌生。
事實上豆蔻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很多,從小便是如此。反倒是他,該擔心一下他自己了。
明明該走了,自尊卻不允許他看著自己這樣頹喪地守在她家樓下的陰影處,企盼著她能夠早點回來。手心早就不疼了,麻木的卻是心髒。緩緩地跳動著,每一根弦都心係著小飯館裏陪著別人喝酒的她。
曾經以為隻要那個人不是邢鹿,自己便沒有那麼難過。但不管是誰,那心頭的酸澀,都無法止住。
小酒館裏,許臨安看到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目光如炬地盯著飯館主人兒子正在看的筆記本屏幕。
上頭的娜美醬,正一棒敲在路飛的腦袋上。
許臨安笑了笑,說:“喜歡《海賊王》?”
有個人很喜歡。她看到兩百多集的時候就棄劇了,因為太難熬。
“主編,你說……路飛喜歡娜美嗎?”
“路飛,不是跟女帝才是一對嗎?”
哦,原來是這樣啊。愛情沒有標配,命運還會給那個人安排更好的人。
一瞬間,就像回到了那些年。
真的,那麼多年,就在彈指一揮間。而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和林池的世界,擠進了那麼多的人。而他和她,越來越遠。
2004年的某個春日的早晨,李豆蔻衝進林池的房間把他拽了起來。
“起來,起來!”
“煩死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她瘦了下來。下巴開始有了尖尖的弧度,笑起來的時候,酒窩竟更深了。
可是她明明瘦了,為什麼還是能力如蠻牛一般把他整個人從溫暖的床鋪上拽起來,然後粗暴卻輕而易舉地丟到地上!
“說好早上一塊去買菜的!”她兩手叉腰,柳眉倒豎,不滿地嘟囔著。
今天下午,爸媽就會從老家回來,並且,今天是林局長四十歲生日。李豆蔻拖著林池秘密準備了一個驚喜,就是由他們兩個,做好菜等待二老歸來。菜譜是頭一日就準備好了的,李豆蔻躍躍欲試。
下了一夜雨的秋日的早晨,薄薄的微光照在身上,是溫柔的幹淨利落,手臂上掛著購物袋的李豆蔻就走在他的前麵。
她個子不算高,跟當時還沒有完全發育的自己差不多。
林池跟在她身後穿過早晨買菜的人群,耳邊是嘈雜的菜場吆喝和討價還價的聲音,一派的俗世之景,令他覺得歲月從他身邊溜走。不知不覺,一抹微笑在少年的臉上盛放出來,雖然努力憋著,內心卻是止不住的一種平和的歡愉。
沒什麼,隻是十六歲的林池忽然覺得他們倆這樣前後走著,很像結婚多年的俗世夫妻。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李豆蔻是個女人的想法的?
2002年的12月,非典全麵入侵。這個叫SARS的病毒,引起了全國人民空前絕後的恐慌。聽說首都大麵積的人被隔離,生活被白色恐怖的陰影所籠罩。A市,也淪落了。
大麵積的正常生活軌跡被切斷,學校放大假。那年,他們剛好初三。
對於學生們來說,死亡的恐怖似乎並不太近,反倒是能忽然無止境的放假,令他們興奮不已。
雖然被家長禁止外出,但能在初冬的寒冷裏不必早起,窩在有暖氣的房間裏偷看課外書和大碟,已是十足的饋贈。
可惜的是,林池在放假的第二天就打起了噴嚏,林媽媽如臨大敵,立馬給加班的丈夫撥了個電話,說話語無倫次。
林大局長當機立斷,下令林阿姨采取緊急措施,畢竟非典是件大事,醫院裏候診的病人已排出了大門口,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他認為,眼下第一時間先不能慌了手腳、草木皆兵。
於是林池被關在小屋子裏,熱毛巾敷了一條又一條。
林阿姨之前做過護士,此刻儼然將家裏當成小醫院,藥品是早就備好的,吩咐林池吃下後,將門帶上,囑咐李豆蔻不許去看他。
關於非典,他們知道的不多,隻知道那是一種嚴重的急性呼吸綜合征,弄不好會死人。新聞裏不停地播,死亡人數不斷高漲,全城戒備,人心惶惶。
完了。李豆蔻當時想,林池一定是得了非典了。
這個想法令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一整晚對著數學書卻一個符號都看不進去。等林阿姨入睡後,她決定深入敵區,躡手躡腳地溜進“隔離區”。
林池燒得厲害,眼睛微微張開,看著眼前的李豆蔻。
“你還好吧?”
“可能要死了。”他絕望地張了張嘴,嘴唇因為發燒而幹涸,起了皮,看起來特別憔悴。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真燙。林池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這家夥見她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說起該死的俏皮話來:“我要是死了……你幫我寫一份遺囑。我死了吧,把我的骨灰灑到納木錯去……納木錯你知道吧,在西藏呢,老子還沒去過呢。還有你得照顧我爸媽。我媽膝關節老疼,你得讓她注意一下保暖,千萬別感冒了……”
“林池,閉嘴。”
“李豆蔻啊,我要是死了……你嫁不出去,以後可得……”
“林池,你不會死的。”李豆蔻斬釘截鐵地說。
“老子得的可是非典……”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鬼使神差,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地以飛快的速度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然後還特別認真、跟赴刑場一樣悲壯地說:“好了,這樣你就可以把非典傳染給我了。要死我們也一起死吧。”
少年人蒙在那裏,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給弄傻了眼。
李豆蔻的獻身精神,換來他一聲歇斯底裏的吼叫:“李豆蔻你耍什麼流氓啊?”
而被轟出門的李豆蔻,一麵為自己一點都不矜持的舉動而懊惱萬分,一麵摸了摸自己因為羞愧而發紅的臉頰,悲傷地想。
這非典也太好傳染了吧?我這就燙成這樣了?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林池第二天就退了燒,一家四口的白色恐怖危機總算是解除了。而李豆蔻卻感覺很難過……早知道不是非典,不是生死離別,她裝什麼同生共死啊!
想起那個吻,林池忍不住紅了臉。前麵的女孩忽然回過頭來,好奇地盯著他。
“林池,你在笑什麼,笑得跟缺心眼似的?過來,拎不動了啦。”
那時候,百度還沒有百科,所以,一切都是按照從新華書店買回的小開本的簡潔食譜進行的。步驟寫得簡單,於是李豆蔻初次下手,就選了高難度的山藥紅燒肉和紅燒螃蟹。林池對下廚的興致很低,李豆蔻可不願意白白便宜了他,苦口婆心嘮嘮叨叨的結果是——林池願意給她打下手。
“怎麼辦!怎麼辦啊!”橫行肆虐的螃蟹令李豆蔻失了方寸,回頭卻看到林池怡然自得地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她的窘態。
“來幫忙啊!”
“連隻螃蟹都抓不住。蠢!”林池聳了聳肩,迅速避開了李豆蔻飛過來的一隻鐵湯勺。
“禽獸。”李豆蔻恨恨地罵了那個號稱打下手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待會兒別跟我搶功勞!”
好殘忍啊,嗚嗚嗚。
一麵將螃蟹扔進滾水裏,李豆蔻一麵發出淒厲的哭聲。
“我是個劊子手!”過了幾秒,她睜開眼睛打開鍋蓋,將信將疑地問林池:“它死沒死?”
隻負責遞送各種油鹽醬醋的“大小姐”望著李豆蔻生疏的技藝,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醒她——喂,該放鹽了;喂,關中火;喂……螃蟹的腿毛是不是有點太長了啊?喂蠢貨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你來你來!”李豆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我動手能力差。”
“我看你腦子沒霍金聰明,行動能力還不如他呢!”
“好無聊啊。紅燒肉得煮半個小時啊,李大廚,我可不可以申請離開一會兒?”雖說是申請,可林池沒等她答話就一溜煙跑了。
林池坐回到電腦前,嘴角一直勾著。少年人可以預見的未來生活就是這樣的,雖然李豆蔻笨一點,但夫妻同心,總可以弄出一桌滿漢全席的。何況她還是有賢妻良母的潛質的啊哈哈哈。浮想聯翩的林池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一個十多年後的白日夢,甚至是白日春夢,不由得鄙夷起自己來。
喂喂喂,以前的林池去哪兒了?以前還天天擔心李豆蔻萬一嫁不出去自己就會遭殃的林池,就這麼向現實屈服了嗎?
“林池……”
廚房裏忽然傳來李豆蔻淒慘絕望的哀鳴,林池嚇了一跳,李豆蔻不會是被油鍋給炸毀容了吧?他急三火四地衝刺到廚房門口,聞到一陣香氣撲鼻的……焦味,眼前的李豆蔻,滿臉沮喪地夾起一塊漆黑的物體,然後朝著林池一步步走過來,臉上露出邪惡的表情:“快嚐嚐我做的紅燒肉。”
“你知不知道吃了燒焦的食物是很容易得癌症的!”在林池被李豆蔻強迫著吃下那塊外焦裏也焦的紅燒肉後,他一邊咳嗽一邊義憤填膺地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謀殺親……”立馬收住,好險,差點“親夫”兩個字就要問世了!
“怎麼辦啊……”李豆蔻望著桌上失敗的成品,絕望得想和林池同歸於盡。
必須收回對她“可能也許不一定會成為賢妻良母”的揣測,林池看了一眼時鍾,做一道紅燒肉要四五十分鍾,還來得及。
“你等著,山藥還有吧?我跑趟樓下超市,看還有沒有新鮮的肉。”
“林池!愛死你了!”撲過來的李豆蔻滿手的油,林池卻隻輕微地側了側身,本以為他會躲開的李豆蔻尷尬地將手搭在對方的肩上,整一個嬌妻撒嬌的姿勢。事已至此,她隻得厚著臉皮接下去說道,“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了。”
“相許你個頭啊。”明明一心甜蜜的林池,故意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你這個傻透了的女人,你可得努力努力,省得將來沒人要,我媽同情你來委屈我!”
“放心吧。”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如果有那一日,我一定會垂死掙紮的!”
林池哼笑一聲,一臉憂傷地看著她說了一句:“別拍了,已經夠小的了,再拍……就往後彈了。”
火候是中火,時間是三十分鍾,出鍋成品完美,上桌時間剛剛好是五點整。
這世間的一切,都不用太好,剛剛好就最好。
屋裏飄著的食物香氣夾雜著方才做失敗的那一道的焦味兒,卻使得味道顯得更特別一些。
滿心雀躍地等待著大人的回來,李豆蔻甚至將水果切片,沒有沙拉,就擺出漂亮的形狀來,費了好幾根胡蘿卜,終於出來一朵花。在她快要雕出一個胡蘿卜花園的時候,時鍾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
“怎麼六點了,他們還沒回來?”
“車晚點吧。很正常呀。”
“菜都冷了。”她並不是抱怨,而是惋惜,“你打個電話吧?”生出這個念頭,她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在海洋館的等待,像是曾被其咬過的蛇,從此害怕一切心裏沒底的等待。
“好啦。”林池覺得她有點小題大做,卻還是跑到電話機麵前。
似乎響了很久那邊才接起電話,林池剛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媽”,臉色就變了。
李豆蔻覺得自己的心揪了起來,疾跑過去,對他做口型:“怎麼了?”
林池木然地掛斷電話,表情有些呆了。
“糟了。”
“到底怎麼了?”
林池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車禍。”
煙火
“嗯。當時出了一場車禍。”許臨安提起舊事的樣子,輕描淡寫得有些過分,好像那一切都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是旁人。
她倒是替他驚心動魄起來:“所以,那個人,一直都不知道?”
“嗯。”許臨安替她倒上酒,“你的酒量,好像不錯。”
白灼基圍蝦和啤酒,是她和許臨安的宵夜。
沒讓許臨安去拿昂貴的XO,畢竟在小飯館,挺不搭的。點上紮啤,地道的市井吃法,讓豆蔻覺得許臨安忽然像是落進了煙火中。這個家夥,就是該高腳杯盛著紅酒,麵前一盤西洋菜色。
許臨安應當極少與人說他的故事。因為豆蔻發現,他常常講著講著就卡住了。她和另外一個她混在一起。她是誰豆蔻不知道,但明白另外一個她是趙言歡。想來這個“她”必然很優秀,否則如何能讓許臨安如此垂青,又讓趙大明星淪為配角。她聽得入神,一隻一隻地剝著蝦。
優等生和優等生的傲慢與偏愛。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很輕易地,失之交臂。
她何來不惋惜。他們之間,總是因為“麵子”和“不篤定”而相互錯失,豆蔻忍不住不平,問了一句:“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車禍那段日子太難熬了。發生了太多的事。我應付不過來,怕耽誤了她。”
愛情,哪裏存在什麼耽誤不耽誤的。
“其實,人的試聽非常有限,你能看到和聽到的,也許隻是對方願意或者敢於呈現在你麵前的一幕。而心跟心之間,有太多的障礙。不是一句‘我愛你’就可以抵消所有的不理解的。而有些時候,一些很簡單的道理,兩個人因為太在乎,反而沒辦法點破。”
一貫話不多的許臨安說了他人生中也許除了大大小小的演講之外,最長的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陪你解悶,結果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就會想起她來,說得有些多了。”
豆蔻臉一紅,複又想起那句話——
定要有你,方為人生。
“你說,沒有誰會離了誰就活不下去吧。”
“那是當然。”許臨安笑是笑,卻有遺憾,“但是,活得會比較不好。”
“你呢?”
“我?”她微微一怔,笑著說,“我的故事……似乎沒什麼好說的。”
“是啊,說說你的這些年吧。”
她從許臨安的眼神裏看出,也許他不是真的想聽她的“這些年”,而是大方地敞開自己的樹洞,你倒吧,倒了,你也就舒服了。
她卻陷入了沉寂之中。
許多事是不能提的,她表麵上是個沒經曆太多風浪的姑娘,但骨子裏,卻早已千瘡百孔。那些傷疤,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去揭呢。
“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她聳聳肩,長長地歎了口氣。
有些委屈,自己消化,就好。何必說出來,再博別人的同情。
到了打烊的時間了,老板拍醒看《海賊王》睡著的孩子,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多坐,便起了身。
“稿子我可能要後天才能給了。”她抱歉地說。
“沒事,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把自己的事先處理好吧。”
“我……什麼事?”她的心一提。
許臨安笑了笑:“你心裏有事,不處理好,又怎麼能好好替我賣命?我也得去處理一件事,可能這幾天都不會在杭城,稿子的事,就交給你了。”
“啊?”她有些咋舌,最近雜誌社事務繁多,一貫愛工作如命的主編,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走開呢?
“去找那個人。”他聳聳肩,“我今天突然意識到,不找到她,我可能這輩子都得孤老終身了。”
李豆蔻終於從小飯館走出來時,林池迅速摁滅了手中的煙。她果然走進了旁邊的暮雲小區。林池快步跟上去,小區是老小區,兜兜轉轉一條僻靜的小道,是他所熟悉的、雜亂無章的堆放和停車。路倒像是人自動給捏出來的,難怪西貝那家夥會弄不清楚豆蔻究竟住哪一幢。
盡管隻住了短短幾個月,但對於林池來說,那記憶,太刻骨了。
他的心提著,煞白的日光燈像是頭頂無數個月亮,緊緊地盯著自己。
那些心頭的疑惑,在她拐向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幢樓時,倏然解開。林池的腳步微微一滯,手心裏,全是汗。
“是誰?”前麵的女生警惕地回過頭來,剛好是拐角處,樓道為他打了掩護。他大氣不出,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動。
李豆蔻的警覺還是讓人放心的,這樣就不必擔心她走夜路會碰到壞人。她不再像幾年前那麼蠢笨,被他跟了一路都毫不知情。林池的嘴角微微揚起來,前方的豆蔻已經一溜煙跑上樓去,幾分鍾過後,那盞昏黃的燈,亮了起來,氤氳了他的眼睛。
林池緩緩地蹲下去,記憶如潮水一般湧現。那間小屋裏關於李豆蔻的記憶,是銘心的,是無法忘卻的,月光不好,卻總是需要曬一曬的。
舊日的浮光掠影出現在眼前。他看到那間屋子裏,發著高燒的自己,掙紮著起身到廚房,當他看到那個穿著藍色圍裙正手忙腳亂地替他煮著薑茶的李豆蔻時,他的心裏一片潮濕的溫暖。
一轉眼,竟已三年。
2004年中考前夕,韓秋君的媽媽,也就是A市百貨公司的總經理,衝進了她們班教室,那個貴婦人,指著正跟同桌秀著新指甲油的沈露安破口大罵。
“狐狸精”“不要臉”等詞彙,夾雜著A市土話裏最肮髒的字眼,如同武俠小說裏的棗核,一顆顆地彈中沈露安的臉。
大家夥都聽明白了,沈露安的媽媽,是個可恥的小三。眾人皆向沈露安投去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沈露安頓時鼻青臉腫了。
幾個月前,林叔叔生日那天。從林池口中冒出的“車禍”兩個字,讓李豆蔻瞬間石化。
當她正倉皇失措、渾身顫抖時,林池已經火速穿好了鞋子,推門準備出去。
“你在家等著,我去醫院!”
最後的結果是她穿著拖鞋,一身油煙氣地追在甩下一句話就衝下樓的林池身後。
從了解過程到跟醫生溝通,李豆蔻在聽到“翻車”二字後,耳朵裏一直嗡嗡作響。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
然而林池卻是那樣鎮定,他辦好一切手續後,出現在醫院的走廊裏。望著遠遠地坐在手術室門口的藍色座椅上的李豆蔻時,他隻覺得腿一軟。
他剛剛拿到屬於自己的身份證,他剛剛跟李豆蔻說,他是個大人了。
李豆蔻一直在發抖,遠遠地看到林池的時候,她騰地站了起來。他看起來真的像個大人了。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一個人了。
林池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我媽沒事,皮外傷而已。我爸……不知道。”
林池的聲音有些焦躁,充滿著不篤定。她知道,他和她一樣害怕。
不,那是他的爸爸,他一定比她還害怕。
八年前的失去是被放緩了的,她的悲傷被年幼對死亡的一知半解以及善意的隱瞞拖得很長,然而林池要麵對的這一切,卻是猝不及防。
“林池。”她啞著嗓子,定睛看著他。
林池卻隻是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然後,一個沉甸甸的擁抱向他襲來。
“會沒事的。”她附在他耳朵邊輕輕的,但斬釘截鐵地說。
那一刻,一直在跟自己說男子漢不能落淚的林池,眼淚像是決了堤,把頭撇向一邊,嘴裏喃喃無聲地重複著她的話。
會沒事的。一定。
手術室的燈終於亮起,他們倆像是還魂似的從恍惚裏緩過勁來,麵前穿白大褂的醫生摘掉口罩,露出一張美麗又眼熟的臉。
“林池,你爸脫離危險了。”
兩個孩子剛鬆了一口氣,又聽到她說:“不過……”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對於兩個孩子來說,生命能夠保住已是幸事,並且麵對言辭生澀的病例報告,他們還不能消化。
隱憂是有的,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個“不過”後頭的“後遺症”帶來的小衝擊,並沒有把他們擊垮。並且,眼前漂亮的大夫阿姨甚至還特別關照他們,她跟他們說,一定會盡力讓他康複的,兩人頓時感激涕零。
林池忽然想起來,詫異地問眼前和善的大夫:“阿姨,您怎麼知道我叫林池?”
坐在辦公桌前的女子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我是沈露安的媽媽。”
雖然她沒有如願讓林叔叔的腿恢複到車禍以前,但那段時間卻讓林池對這個漂亮的阿姨心生好感。甚至對他一向覺得很吵好煩的沈露安,都難得地開始展露他八顆牙的標準微笑。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韓秋君的媽媽毫無長尊、失去理智地衝進教室教訓“小三”的女兒時,想都沒想就擋在她麵前。
“不要隨便汙蔑別人!”林池義正詞嚴地選擇相信,在初三(一)班混亂的教室裏,他將渾身發抖的沈露安護在身後,而這一舉動,怕就是讓沈露安記掛他一生的溯源。
喜歡一個人其實非常簡單,但非常喜歡一個人,卻是需要理由的。
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時因為找到醫院得知沈醫師已聞風離職,韓秋君的媽媽怒不可遏地跑到學校裏來找她女兒。本想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卻最終在看到沈露安與她媽媽相像的臉時,失去理智,更在林池開口辯護時,刺中她的自尊心,她像瘋了似的將手裏的手機朝著林池的臉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