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他旁邊的李豆蔻,想都沒想,伸出手去擋。
盡管隻是一部手機罷了,但她的手還是被砸得生疼,而回頭看到的那一幕,令她暫時忘了疼痛。
林池一把將沈露安護到身後,眼神堅定,態度決絕。
他從不曾這樣保護過自己。
保安和教導處主任過來,拖住並勸走了失態的原配夫人。沈露安緊繃著一根弦終於鬆弛下來。李豆蔻覺得自己的手心發麻,攤開手掌,被手機砸到的手背處,紅腫了一大片。
眾人議論紛紛,林池問她:“你沒事吧?”
她神色黯然地說:“沒事,你安慰一下沈露安吧。”
那天輪到豆蔻值勤,擦黑板的時候,一邊趕數學作業一邊等她一起回家的林池,忽然撲到黑板前。
“你的手!”
啊!豆蔻這才留意到,手背都快腫成豬蹄了。
“可能是生凍瘡了。”她說。窗外夏日的蟬鳴,令人心煩意亂。
“那個大媽!欺人太甚!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傷及無辜幹嗎?”
她不知道,無辜的是她,還是沈露安。
林池將她的手端詳了一陣,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黑板擦。
“我來我來,你一邊兒去。回家可得讓我媽給你燉點豬蹄膀補補,要不然殘廢了我還得養你一輩子。”
一下午的悶悶不樂,頓時被他的一句話逗沒了。李豆蔻歪著頭盯著林池包攬了她的所有班務,前幾年還需要跳著擦黑板的男生,又高了一個頭,踮腳就能擦到最頂端。
這時候,門外顯現了一個人影,是沈露安。
一貫都驕矜,走路頭昂得跟孔雀似的沈露安,瑟瑟發抖、可憐巴巴地張望著裏頭的人。
“那個……林池……我等會兒可以跟你一起走嗎……”她剛看到韓秋君跟她們班的幾個女生,氣勢洶洶地等在校外的巷子口,似乎還拿著作案工具,隻待她羊入虎口。
李豆蔻等著她開口,卻發現她求助的人是林池,而她,壓根就是個小透明。她說,跟你一起走,而不是,跟你們一起走。
林池緩緩回過頭,看了一眼豆蔻,然後朝沈露安露出潔白的牙齒。
“當然可以!”
“你們倆讓開!”韓秋君雖是學校裏數一數二的土豪公主,但事實上她並不算驕矜,也從來不是一個盛氣淩人的姑娘,所以從小學到初中,李豆蔻、林池和她的關係,都還算不錯。這個姑娘做事認真,中規中矩,如若不是豁出去了,也斷不會使這種路口堵人的手段。
“李豆蔻,你要幫著她是嗎?那我們就絕交!”她使出撒手鐧,這讓豆蔻有些為難。林池卻跟一尊雕塑似的擋住沈露安。豆蔻說:“韓秋君,冤有頭債有主……畢竟也不是沈露安的錯……你就大人有大量。拜托了。”從小到大,李豆蔻雖然算不上強勢,可求人的姿態卻少有,奉行說不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要命一條。
韓秋君漲紅了臉:“可她媽媽……”她其實是膽小的姑娘,此刻有些動搖,旁邊的一個女生卻慫恿道:“她媽媽是狐狸精,女兒一定也有狐狸精的基因!”說話的女生,正是徐霜。情書事件已經過去甚久,早被大多數人拋到九霄雲外,但她看林池的眼神,還是有些怪。
沈露安因有男生在場,忍不住回擊道:“憑什麼都是我媽的錯,你怎麼不問問你媽,怎麼連一個男人都管不住呢?像個瘋婆子一樣……也難怪……”
豆蔻心裏微微一刺,哎喲喂沈露安……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啊。而韓秋君聞言,直接抄過旁邊女生手裏的一個水桶,朝著沈露安就潑了過去。
別啊!李豆蔻的第一個想法是,那桶裏裝著的,是硫酸。電視裏不都這麼演嗎?她生怕那硫酸毀了她的青梅竹馬林池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精神,挺身而出。
一桶的墨水,她黑著一張包公似的臉,預想中的化學反應卻沒有發生,而林池卻大聲叫道:“李豆蔻!”然後一把扭過她的臉。
她有些不耐煩:“我沒死,少叫魂。”而後回過頭,指著捂著嘴嚇得臉色蒼白的沈露安對韓秋君說:“既然是墨水,你就可勁兒潑吧。潑完了,以後就別找她麻煩了。”
韓秋君卻傻了眼:“對不起……豆蔻……你沒事兒吧?”
“太過分了!”將沈露安護送到家後,林池在學校的水池邊找到正使勁想把一身墨水洗幹淨的李豆蔻。
沈露安也挺過分的。她本想這麼說的,卻聽到林池歎了口氣,說:“沈露安也真是可憐,她一路哭到家的。雖然這墨水沒有潑到她,但流言的髒水卻已經潑濕了她。”
李豆蔻打量著林池,這個家夥平時話也不是特別多,怎麼到了沈露安這兒,就叨嘮得跟個唐僧似的呢?
“走吧。”身上的墨水是洗不幹淨了,她搖搖頭說,“回去吧。”
林池迅速褪下身上的校服,替她披上,揉了揉她的頭發:“委屈你了。以後這種事,你別瞎出頭,不是還有我嗎?”
這句話,真貼心。她鼻子一酸,如果不是為了沈露安,而是為了她,該多好。
沈露安後來沒有來上學,校園裏關於沈大夫和韓富商的桃色新聞頗多,韓秋君看到豆蔻不再打招呼,盡管覺得抱歉,但她知道,李豆蔻和林池,都站到了她的對立麵。後來聽說沈露安要轉學,來收拾剩下的教材的時候,離中考,已經沒幾天了。
夏日的蟬鳴聒噪得可以,沈露安默默地收拾著東西,抬頭看了一眼自習課上林池的背影。
豆蔻看到她走到他旁邊,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林池狐疑地抬起頭,他們耳語了一句,林池便跟著她,走出了教室。
自習教室裏一下子炸開了鍋,流言蜚語陣陣,她不想聽。可心卻像被拖了出去,刻刻受煎熬。於是趁著亂,她想從教室後頭溜出去一探究竟。
結果郝鵬這個挨千刀的,目光時時刻刻盯著李豆蔻,這時候大叫她的名字:“豆蔻啊,你去哪兒?”
“我……我去小賣部買吃的!”
郝鵬臉上的喜色難以自持,太巧了,他也正有此意,所以,啥叫天生一對呢。他騰地站起來:“一塊去!”
黑著臉的李豆蔻,就這樣跟在活蹦亂跳的郝鵬身後,無可奈何地朝著小賣部走去。
他們去了哪裏?她會跟他說什麼?
小賣部裏,郝鵬連問了她好幾聲“要吃什麼”,豆蔻才回過神來。
“三包薯片,兩塊德芙,一瓶汽水,兩個雞腿。”
除了化悲憤為食欲外,別無他法。
林池在幾分鍾後返回了教室,昂首挺胸,像個打了勝仗歸來的戰士。李豆蔻啃著雞腿油乎乎地抬起頭,觸到那個表情的時候,悵然若失。
是……被告白了嗎?還是告白了?一臉春光燦爛豬八戒的笑容,怎麼看得人這麼不舒服呢?
幾個男生湊到林池旁邊,八卦地嬉笑著說:“班花跟你說什麼呢?吻別了嗎?”
林池拍了其中一個的腦袋,說:“胡說什麼啊。真沒什麼,哈哈——”
真……沒什麼嗎?左手的雞腿忽然變成了油膩的妖孽,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李豆蔻!”數學老師不知何時走進來,一見到李豆蔻手裏的雞腿,氣得直拍桌子,“你給我出去吃!”
豆蔻站起來,沒精打采地抱著雞腿出去了。
事實上,那天沈露安說的話,並不是豆蔻所想的那樣。
林池的笑容,滿滿當當的全是自負。那是因為沈露安說了一大段煽情的話,但聽到耳朵裏的大概意思是:林池你真是太man了,你簡直就是個英雄。
在少年妄想快速成人的年紀,沒有什麼比被誇“英雄”和“男子漢”更讓他開心的事了。林池經常被豆蔻罵幼稚,而沈露安則一語點破了他內心需要被誇獎和認可的那一部分。
開心是很簡單的事,但他看不懂李豆蔻一臉沮喪的樣子。
沈露安要走了,她就這麼傷心嗎?雖然自己也有點舍不得沈露安,但那隻是出於一種被小粉絲崇拜的需求感啊。
林池真是不要臉,馬上就要中考了,這丫還在看球賽和偵探劇。她整個人焦躁不安,心情down到穀底。
林池的桌上放著一張大頭貼,沈露安在上頭笑得如同一朵像素不太高的玫瑰花。她拿起來,仔細地看她的五官,越看越傷心。
而書桌前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一張臉。
憑什麼啊!上天不公平得有些過分了。都是爹媽生的,沈露安怎麼就長得跟花兒似的,而大多數人,都長得跟狗尾巴草似的呢?她就算是花……臉盤這麼胖,也得是太陽花了啊!
她齜牙咧嘴地猛地轉身,怒目圓瞪地望著正走著貓步進來的林池。
“你怎麼知道我進來了?”
她指指身後的玻璃,然後揮了揮手裏的照片:“這麼珍貴的班花照片,得放好吧?”
不過也是,放在手邊,可以時時刻刻欣賞呢。一想到這茬,豆蔻就忍不住心酸。
林池張了張嘴,忽然意識到李豆蔻這麼反常的原因,他知道女生之間微妙的感情,跟他們男生不太一樣,於是笑著說:“不會是嫉妒她吧?”
李豆蔻愣了一下,惱羞成怒:“怎麼了?沒事兒長得這麼漂亮,嫉妒一下還不行了?”
她一把將照片塞到他手裏,氣呼呼地出了門。
“喂……李豆蔻……”林池將照片隨手一丟,想要追出去,“生氣了嗎?”
啪!門用力地被李豆蔻甩關上,砸到了他的鼻梁,生疼生疼的。
“果然胸小的女孩氣量也小啊!”他摸了摸鼻子,原本想追出去說,李豆蔻,沈露安哪有你討人喜歡啊!忽然又覺得李豆蔻發起飆來的樣子,很有吃醋的感覺,於是笑著,坐回自己的座位。開心地打開漫畫書,沒留意自己踩了好幾腳掉在地上的沈露安的大頭貼。
洗手台前,李豆蔻小心翼翼地琢磨著林阿姨的化妝品。並不多,口紅和粉底液她大致能揣摩出怎麼用,睫毛膏和眼線筆就太深奧了。她給自己抹了個大花臉,看著鏡子裏自己的滑稽樣,頓時想哭。
嫉妒有什麼用?於是她開始做自我安慰,畢竟留在林池身邊的那個人是她啊。所以,長得沒有那麼漂亮,應該也沒關係吧,畢竟林池也沒有帥到令人想揍他的地步啊。
但沈露安卻漂亮到讓人……想揍自己的地步了。
簡單粗暴地洗臉,讓她把自己搓成了一個大紅臉。鏡子裏那個不自信的姑娘,有些悲傷地知足了。
李豆蔻沒想到的是,沈露安前腳剛離開學校,她就要離開A市了。
那是在2004年中考結束以後。
林叔叔剛做完複健,那場車禍終究落下了禍根,他的左腿微跛,脾氣開始變差。
那一年,他們一起考進了一高。隻不過,林池以年級第三的名次考進了A班,她險些名落孫山,但好歹不用重蹈上初中的覆轍,考進了B班。
難得的喜訊衝散了車禍後的陰霾,兩個大人很開心,好像兩個孩子都中了狀元似的。事實上,李豆蔻也挺開心的,原先預計著死定了,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以她的成績上了一高,真是難得。
為了慶祝他們考入重點高中,林家父母決定給兩個孩子報個旅行團以資鼓勵。於是一放假,李豆蔻和林池就搶著在電腦上查看旅遊景點。
“拉薩!我要去西藏!”林池鄭重其事地宣告。
“哦。”李豆蔻淡淡地應了一句,“我去大連。”
因為大連有全國最大的水族館,也許,在那裏可以看到美人魚。
“還記著你的美人魚呢?”林池不屑地撇撇嘴,“水族館裏沒有美人魚的。不如去拉薩吧,聽說拉薩拜佛特別靈的……”
“哦?布達拉宮裏有佛嗎?”
“廢話!好多金身!”
“可是……林池,你不是無神論者嗎?”
她扭過頭:“我知道水族館裏沒有美人魚,也許這個世界上都沒有。可我就是想去看看。”
李豆蔻的側臉倒映在玻璃窗上,看不到眼神,但林池覺得豆蔻的樣子很悲傷。他不再與她爭辯去哪兒,而是溫和地說:“行,那我們就去大連,也挺好的。”
總而言之,你想去哪兒,有我陪著你。至於有沒有美人魚,你說有,就有吧。
這時候門被推開,林叔叔的表情有點古怪,他說:“豆蔻,你出來一下。”
林叔叔走路有一點點跛,算不上太明顯,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雨天的時候,他的膝蓋便會疼得厲害。李豆蔻特地跟電視裏學了推拿,每逢雨天,便是她“上崗”的時候。
三天後,林家來了一位客人。
李豆蔻曾想過很多次再度相逢,可是這一回,當她的母親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如果不是事先說過,她也許都快不認得她了。
其實她媽媽五官的變化並不算大,相差的,無非是成年女子後天的氣質。趙眉眉穿著一套運動服,胖了許多,臉色也紅暈了許多。可是在李豆蔻的印象中,她媽媽該是那個照片裏穿著旗袍,喜歡聽黃梅戲的女人,瘦、孱弱,發起脾氣來讓人心疼,真擔心她會暈倒。當年她很美,美到李豆蔻懷疑自己是抱錯的,如今她仍美,隻是胖了,像個持家的中年婦人了,反倒跟她有那麼點相像。隻是這份相像,不過是外表上的,骨子裏,早已分崩離析。
原來,她是去了俄羅斯的喀山。從中國的北部坐火車去,完全不需要跨海。
所以,她所固執地以為的,母親坐著輪渡去了海那邊的城市,她站在船桅旁邊,腳底下是飛躍的魚,然後很思念很思念自己的女兒,這一切,根本就不成立。
而她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麵前。
不是會戳破的肥皂泡,不是她一醒來就消失的夢,而她卻覺得,那麼陌生。
她身邊那個齜牙咧嘴的小屁孩是誰?身邊那個大胡子男人又是誰?她和她錯過的六年時光裏,怎麼會憑空多出這些人來?明明……明明記憶裏,隻有他們三個。而爸爸……嗬,他不會知道李豆蔻有多麼想他。不提,不代表不想,小小年紀的她已經知道避而不談的忌諱。
而此時,時隔六年,她終於回來了,她消失了那麼久,難道就真的沒有想過過問她一句嗎?她終於想起她來了嗎?
才不是呢。不過是打算回國來開餐館了,才跟舊時老友恢複了聯係。她可真狠心啊。不但拋下她和爸爸,連二十八歲以前的所有有關聯的人和事都拋棄了,以赤子的姿態去了喀山,那她還回來幹什麼?
李豆蔻不開心,一點也不開心。可她卻敏感地知道,她不能表達出這些來。
她忍住眼淚,安慰自己說,別哭,別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怎麼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於是,她就這樣帶著僵硬的笑容,一點都沒有怨氣地、一點都沒有骨氣地說——媽,你回來了。
好像母親隻是出了一趟遠門,帶回了一堆她一點都不想要的禮物。
沒有生疏,沒有抱怨,沒有時隔多年的陌生感,她表現得根本就不像自己。
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一樣,而她隻是順理成章地假裝配合命運。
兩家的大人,都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李豆蔻會這麼懂事,不矯情不折騰,都鬆了口氣。尤其是她媽媽。
於是她開門見山,從俄羅斯帶來一堆異國的禮物,聊表謝意,以及解釋她真是不知道李青山去世了,否則她不會麻煩他們照顧女兒這麼久。然後她說,她這次回國,不打算留在A市,她和她的丈夫——她的新丈夫是在喀山認識的華人,開餐館的,眉宇間沒多少表情——這次回來,打算去杭城開一家西餐廳。
她要帶李豆蔻走。
“你這幾天就把東西收拾一下,”臨走時,她說,“我兩天後來接你。”
“這麼急嗎?”林阿姨的表情有些失落,“不能多待幾天嗎?”
林叔叔朝她示意了一眼,林阿姨立即閉了嘴。
“時間挺緊的,沒辦法。那邊餐廳已經聯係好了,得過去裝修呢。豆蔻,聽到沒有?”
“哦。”她淡淡地應了聲,看到那個管她的媽媽叫媽媽的小屁孩朝她不友好地扮了個鬼臉,沒來由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唯有林池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不過他的解讀是:“李豆蔻,你不用開心得麵都癱了吧。”難怪她最近對自己的態度那麼差,是早就聽到風聲,知道她媽媽就會來接她了吧?但好歹是朝夕相處那麼多年人,用得著這樣過河拆橋嗎?李豆蔻此時的感受,無法形容,她笑著說:“是啊,我要走啦!”
對麵的林池,從電腦屏幕移過眼神,表情有些古怪。半晌,他笑了起來,回了一句:“挺好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等這一天嗎?”
是的,一直在等,以為等不到了。但是,等的,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樣。
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夢想中的場景是起碼她會大哭一場,跟媽媽抱頭痛哭。然後去爸爸的墳頭,上一炷香,就這樣,在他的附近生活。在這個城市,離爸爸、林池、林叔叔和林阿姨,離她的少年時光不會太遠的地方生活下去。
她以為。
但是此刻,她卻哭不出來。
她隻好咧著嘴笑,嘴角揚到最高點:“我們會去杭城。你去過沒有?”
林池的情緒很不好,他很想凶巴巴地問她——我從九歲開始跟你在一起,你說我去過沒有啊!
然後他咬了咬牙,繼續笑:“聽說房價很貴。”又想起什麼來,“沈露安好像要回老家,她家好像也在杭城。”
好巧啊。真的,好巧。
他背過身去,劈裏啪啦地移動著鼠標,點開掃雷,就這樣機械地點。
然後他聽到身後的李豆蔻聲音細弱地問他:“我終於要走了。你……開心嗎?”
她明明是想問,你會不會難過啊?你會不會舍不得我啊?你要不要留我一下啊……起碼……
她聽到林池硬邦邦的一串笑聲:“當然開心啊!你走了房間就歸我了!電腦也歸我了!我簡直……開心死了!”
李豆蔻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的腦袋裏其實空白一片。
林池今天掃雷的技術真爛。
真的,好爛。
她提起精神,一把將林池的鼠標給奪過來。
“林池,我要走了。我得把我的獨門絕技傳給你。以後,就靠你了。”
她說的,是給林叔叔推拿這件事。
臨走那天,林家大人送了她一部手機。2004年,手機剛剛興起不久,諾基亞是龍頭老大。
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裏,大大小小的行李,都是林阿姨替她收拾的。
就像打包起她在林家的六年,那些編織袋,令她鼻子一酸。
事實上她明白,出了這間屋子,它們,就不再是它們了。
林阿姨說:“手機裏已經存了我和你叔叔的號碼,你要常常打電話過來。知不知道?”
“嗯。”
她指著其中一個袋子:“這裏頭有你喜歡吃的一些零食……我昨天去給你買的,怕杭城……也是,杭城怎麼會買不到呢。”她轉而自嘲地笑笑。
“還有還有,有幾件衣服,你穿舊了的,我就沒塞進去。還有幾件睡衣,方便你回來的時候可以換著穿。杭城……也沒那麼遠對不對?”
其實挺遠的,真的挺遠的。
“要經常回來,要照顧好自己,要……”林阿姨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忍再說下去。
林池沒有出來送她,他麵對死機的電腦不知待了多久。直到廚房裏的油煙氣息湧動起來,隻是忽然覺得鼻子一酸,林池罵了自己一句:“我可是男人哎,哭個屁啊!不就是個李豆蔻嘛!愛走不走!”
不就是個李豆蔻嘛,卻偏偏是這個李豆蔻,讓他不能忘懷。
一個晃神,真的像是彈指一揮間,李豆蔻甚至有些後悔,最後因為自己心裏的偏愛和偏見,對林池的態度那樣差。哪兒也不想去的她,此刻,卻要永遠地離開這座城市了。
火車站裏,明明說好不會來送別的林池,卻出現在她眼前。
然而正當她打算驚喜地衝過去,心想著無論如何都要給林池一個告別的擁抱時,身後出現的兩個女子,讓她的腳步停滯了。
是沈露安和她媽媽,即便是舉家搬遷,她們倆也戴著墨鏡,跟明星出國旅行似的。沈露安背著一個精致的雙肩包,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手裏的玩偶,跟林池手上的那一個,正好湊成一對。
原來,林池不是來送她的,而是順道出現在她麵前。
身旁的母親推了她一下,還杵著幹嗎,並不知情的她跟沈露安的媽媽友好地寒暄著。
“你們也去杭城啊?真巧真巧……您是杭城人?以後可要多多幫襯啊。”
林池走到她麵前,表情有些僵硬,賭氣似的將手裏獨一個的玩偶塞到她懷裏。
她卻皺著眉頭問:“幹嗎?”
不是一直想要嗎?好幾次經過學校附近的精品屋,巴望著裏頭的蒙奇奇,價格偏高,初中生根本買不起。一對穿著結婚禮服的蒙奇奇,是李豆蔻想要的生日禮物。他本來想塞到她行李箱裏的,結果媽媽早就將她的行李箱塞滿了自家做的玫瑰醬,是李豆蔻最近最愛吃的調味品,索性也給了一個他可以送別她的理由。卻沒料到,在門口的時候碰到了沈露安,她們竟是同一時間的火車。而沈露安非搶他手裏的玩偶不可,他不忍心在沈醫師麵前太失禮,隻得硬著頭皮說:“起碼給我留一個。”
此刻,這一個被李豆蔻推回他的手裏,她忍住不去瞥正嬉笑著跟她母親說悄悄話的沈露安懷裏的那一個。
“既然是一對,就不要給我了。”
林池也來氣了,李豆蔻最近給他吃的白眼已經夠多的了,此刻當著大人的麵,又將禮物給退了回來,態度堅決,眼神裏甚至還有嫌棄,他覺得顏麵受損。
“不要拉倒。”他順手將那個蒙奇奇丟進了左手邊的垃圾桶。
李豆蔻麵色難堪地看著他,咬緊牙關。
她心疼那個蒙奇奇,更心疼自己。
憑什麼她就要做那順水推舟的舟,借花送佛的借花人。她不要。
她留給林池的最後一句話是——
“後會有期。”
武俠小說看太多了,她抱拳的樣子有江湖人的決絕,火車報站聲聲聲催人,一肚子的話,一句都沒有說出來。
他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李豆蔻和她的新舊家人上了火車,沈露安拚命朝著他揮手,他好半天才舉起手來,僵著擺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什麼,俯下身去翻那個垃圾桶。
那個蒙奇奇公仔被他扒拉出來,夾在胳膊肘底下,心情很不愉悅地朝著出口走去。
後會有期。
去他的什麼後會有期!
火車上,李豆蔻蜷在上鋪,腦子裏全是那個蒙奇奇。她此時有些後悔,沒有接過來。林池的背影,從移動的窗口一閃而過。隻是一刹那,鼻子就猛地一酸,長久未哭過,此刻再憋不住,眼淚無聲地掉落。
林池,後會有期。
卻不知這有期會是何時。為什麼連分別都是這樣不盡如人意,就連那依依惜別的眼淚,都變成人後的委屈。
媽媽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看到她不耐煩地端著一碗泡麵。
“哦。謝謝。”
“媽……”
“又怎麼了?”
“沒什麼。”她轉過頭,聲音細細的。
我隻是想告訴你,你忘記了嗎?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算了,就當是生日麵吧。
火車上鋪顛顛簸簸。幸好沈露安沒有跨過幾節車廂過來打攪她。盡管心情很差,甚至還有些恐懼,但她還是晃進了夢想,再一晃到了杭城。一晃很多年過去,一晃發生了那麼多細細碎碎的事,拚湊起後來二十五歲的李豆蔻的所有人生。
而往昔無論是美好,還是悲傷,也都成了紀念簿裏無法重來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