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歌聽得石驚風這個名字心中悚然大驚!卻看見老人竟是側身閃過,不受他這拱手一拜之禮。石驚風的身影驀地一滯,一道匹練般的刀光充斥這鬥室之內,竟是沛然不可禦。
刀光直衝窗外,窗破,然而外麵卻空無一人。天空一輪冷月高懸,隻有蟲兒在墨黑的夜色裏不知疲倦地啁啾著。石驚風緩緩抬頭看向天空,月光下他的麵容清楚地顯露出來。那不過是一個三十歲的臉龐,冷峻堅毅,但卻是風雕雪刻,雙鬢有淡淡的白。落向他眼中的月光竟毫無蹤跡,那眼眸深如寒潭,似乎可以吞噬一切,卻又空負大誌,有著隱約的寂寥:這個劍歌,究竟是何人?難道,會是……他?這亂世,便要開始了嗎?
塵瑤站在他的背後,看著他孤單的背影,忍不住想伸手去撫摸他微斑的鬢角。批一筆文問道:“將軍可是發現有人窺伺在側?”
良久,他點頭說是。
“那人居然能夠潛伏而不被發現,看來功力不俗,更有甚者居然能夠躲過將軍的千山斬,在這莊內,怕是隻有劍歌一人了吧。但是,不知道他為何要跑來偷聽我們的談話呢?”
石驚風苦笑一聲道:“是我方才先去他的房子窺探他的。我想看一看他究竟是什麼身份,想不到他竟然反追而至。”
批一筆問道:“那,他究竟是什麼人?”
良久,石驚風喟然長歎一聲:“不知道。”
[一筆一語道天機]
翌日比武,劍歌毫無懸念地贏得第一。
彼時,劍歌站在擂台上,意氣風發。他環顧四周,忽然發現沒有塵瑤的身影,一瞬間有些興致索然。然後,他便去尋那個黑衣男子,卻發現那人也不在這裏。
批一筆正依次點評他們四人的武功。說到劍歌的時候,他說:“劍歌的劍法乃是昔日劍聖稱雄天下的臨意劍訣。劍本無招,全憑己意。倘心若江河,便劍勢奔湧,氣象萬千;心若冰清,則劍氣深寒。昔日劍聖聶九指,為人清傲不羈,遂劍法高拔。今觀公子之劍,心胸開闊,兼濟天下,有禦萬眾之氣度,隱然已超劍聖。你隨我來,”批一筆向他揮揮手道,“我傳你武學精進之法。”說罷,也不看劍歌,竟是徑直步入山莊內。
劍歌在無數人的豔羨中隨之走入莊中的傳功密室,進去之後發現批一筆已然端坐在一把楠木椅子上,便施然拜道:“武學末進,拜求先生教誨。”
批一筆冷哼一聲?:“我可受不起這一拜。以你的劍意來看,分明是王者之劍!你身份尊貴,我如何受得起這一拜?”
劍歌回道:“先生錯了,我不過是一個秣陵少年,無意間得劍聖傳世的劍譜,忝為弟子,你如何說我身份尊貴?”
批一筆重重地哼了一聲:“你不承認也沒關係,我自會依我定下的規矩指點你的武學。”
“謝先生。劍歌此行,別無所求,但求先生片句金言。”現在武林中公認的高手,十之七八莫不是受過他的指點。
批一筆撚須躊躇片刻,終於開口道:“你的劍法已臻大氣象,足可名列天下七劍之上,便是比之昔日聶九指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武學一徑,未有止境。臨意劍訣,即是以意禦劍,劍意便是己意,至化境,手中無劍,念起,則周身無不是劍意,遍布天地。可惜……你劍法磅礴,然卻雜了霸氣在內,是以不純,恐怕一生無法達此境界。倘以你現在劍法精純而論,五年之內,便可上窺天道。”
劍歌一聽他這樣說,那張臉看不清什麼表情,隻喃喃地道:“要我放棄霸氣,怎麼可能?可是,如果不放棄,就沒有十足的把握殺得了他;如果放棄,五年內,這國家也要亡了吧,而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批一筆說完這番話留下他一個人在密室中思索。劍歌的喃喃低語終於變成低低的咆哮:“我要怎樣才能殺得了他?怎樣?我等不及了……等不及了。”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劍歌方才踉踉蹌蹌地從屋裏走出來。那些留在這裏沒有散去的人們大感疑惑,以往得批一筆麵授機宜而從房子裏出來的人莫不是手舞足蹈,從未有像今天這樣眼神呆癡地走出來的。
恰在這個時候,塵瑤和頭戴鬥笠、遮住麵龐的男子走了進來。塵瑤的手中拿著爛漫的山花,埋在花叢中的臉上有淺淺的笑意。看啊,劍歌恨恨地歎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這萬裏江山不是自己的,甚至連這個仰慕的女子也不是自己的。劍歌驟然抬頭,眼中充滿霸氣,仿佛一個征戰四方的王者,一往無前,席卷天下。
空中忽然出現一個身影,盤旋而上,宛如翱翔九天的鳳凰。鳳舞九天!黑衣人的眼睛眯了起來。劍歌俯衝而下,然後一個優雅的轉身,落在了擂台上。
他微微昂起頭顱,朗聲說道:“我還不是此次觀止比武真正的第一。”眾人聽了這話都一臉驚疑,他隨即說道,“因為,我還沒有和他比武。”他手一指——赫然指向黑衣人!這個人大家都見過的,卻沒有見他參加任何一場比試。眾人一看有熱鬧可看,轟然起哄。無數人的目光落在黑衣人的身上,現在有人向他公然挑戰,想不去應戰都不行。低低的議論之聲四下響起,紛紛猜測這個不明身份的人是誰。
塵瑤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遊移,似乎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何要挑戰他。黑衣人微微仰頭看著擂台那個俯視他的倨傲少年,心下感歎,真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啊。他伸手扶了扶頭上的鬥笠,沿著台階緩緩地走了上去,凝重的氣氛忽然在空氣中彌散開來。人群的盡頭,批一筆聽到喧囂,佇立在那裏遠遠地觀看。
二人在台上相向而站,無聲對峙。正午的陽光忽然燥熱起來,在他們的背後拉出一天最短的影子。頭頂上從南方歸來的鳥兒成群結隊地飛過,帶著生的戰栗和喜悅,鳥群投下的濃重的陰影漸漸覆蓋他們的臉龐……
[緊刹那羅初驚現]
傳說,世界上第一點光,發於極黑暗之中。
極黑暗之中有一點點的光亮起,然後刀光劍影迅速擴大,撕裂吞噬一切的黑暗。當鳥群飛過,光芒散盡,眾人方才看見二人已經互換位置。
人們終於看清劍歌手上的那把名為清泓的劍,劍刃薄如蟬翼,不是十分雪亮,卻有劍光在刃上流轉,如同一泓秋水。而黑衣人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奇怪的刀,那把刀長三尺七寸,刀身黝黑,刀背厚重,刀刃沒有很明顯的弧度,直得幾乎和劍一般。
哢哢聲響起,黑衣人頭上的竹笠受不住氣力激蕩,碎落在地上。那不過是一張三十歲的臉龐,冷峻堅毅,但卻是風雕雪刻,雙鬢有淡淡的白。
“石驚風將軍!”人群中有人驚呼,然後有大半的人跪地行禮。武林中人,竟有不少是昔日石驚風手下的兵將。
有血自他的肩上一滴滴地落到青石板砌的擂台上,血滲不進石板,在地麵上形成了一窪血水,在青色的石板上緩緩流動,血腥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散開來。石驚風笑容索然,掩飾著那一絲驚訝:“想不到啊……你居然可以傷得了我!這怎麼可能?剛才你的劍一往無前,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吧?你我素無仇怨,何苦如此?”
劍歌陰著一張臉,忽然覺得氣血有些阻滯,再這樣下去恐怕必敗無疑,遂攜劍衝天而起,淩厲無匹的劍氣霍地撒開。這一劍,是避無可避的一劍。石驚風帶著墨燭刀拔地而起,既然是無可躲避的一劍,那麼便隻好攻其鋒芒。墨燭刀穿透重重劍光,準確地擊向清泓劍,叮!餘音綿綿。刀劍相交的刹那,兩個人的身影在空中瞬間定格,然後兩人的身影向兩方各自彈開。
石驚風在空中翻轉,輕巧落地。反觀劍歌,他卻是從空中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嘴裏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忽然間氣血阻滯。在刀劍相撞的那一刻,他幾乎使不出任何力量,以致被石驚風深厚的內力震傷。
一看客議論道:“原來剛才將軍是輕看了劍歌,才會讓他一擊得手。如今將軍全力施為,隻一招,那什麼劍聖的弟子便敗下陣來。石將軍被譽為宇內第一高手,言下非虛。”
“放屁!石將軍打敗他哪裏用得到全力施為,隻要八成功力就可以了。”
“你們都錯了,將軍震古爍今頂多也就五成。”
……
塵瑤看著剛才的比武,那張方才還微含笑意的臉瞬時凝為寒冰。她咬著嘴唇,竭力控製著內心的激動。
石驚風踱步到劍歌的身側蹲下去,悲憫地看著劍歌。然而,劍歌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了嘲諷,於是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
石驚風忽然抬起手臂,伸到劍歌的臉上,劍歌竭力抬起手臂想將他隔開,手臂抬到一半因為乏力便軟軟地垂下去了。石驚風的手一抖,一張人皮麵具在他的手中迎風招展,麵具後顯露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
那是一張少年的臉,潔淨而未經風塵,然而,臉上卻有著少年少有的堅持,劍眉斜飛入鬢,眼睛明淨,容貌英俊。
石驚風訝然道:“邀瑕皇子?”
邀瑕自幼便被方今汶喜帝送出去學藝,每年隻在皇帝壽誕的那一天回來拜賀。朝中雖說人人都知道邀瑕皇子在外學藝,卻不知道他被皇帝送往何處學藝,師承何人。再加之石驚風年年戍守邊關,是以少見邀瑕,看見麵具後的臉,他隻是不確定地喊了出來,看見劍歌並不否認,隨即低低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如夜梟一般:“不知道臣下做錯了何事,竟然惹得皇子如此震怒,要殺了我?”
劍歌,亦即邀瑕皇子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嚴厲的光芒,他拄著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冷聲道?:“你能不知道我為什麼殺你?你狼子野心,天下誰人不知?”
他走了還未有兩步又似要倒下,忽然覺得身形穩住了,側首一看,是塵瑤扶住了他。她為了伸手扶他,手中的鮮花灑落了一地。劍歌的手被她冰冷的手握著,手心冰涼,身心卻很溫暖。
那個女子扶著他從石驚風身側經過的時候,低聲說道:“風哥哥,你是靠緊刹那羅的力量贏了他的,即便是無意間動用,但這是擂台上,不公平。”
石驚風驟然握緊了手上的墨燭刀。
[小荷才露尖尖角]
比武結束後,聚集於觀止山莊的武林人士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邀瑕因為傷重,便留在了觀止山莊內的荷塘小築養傷。
小築的房子以竹子建成,青翠的竹子已被風雨吹打得斑駁陸離,青紗漫繞,仿佛讓這些竹子重新散發生機。臨樓有一灣荷塘,雖有寒冬留下的殘枝敗葉,然而一夜春風吹過,已有小荷露出尖尖角。
不知為何,觀止山莊莊主批一筆竟對他極其冷淡,不假顏色。但塵瑤時常來探望,悉心照料,而大部分閑暇時間,她都是倚在從水麵穿行而過的回廊上看著水中優哉遊哉地遊來遊去的魚兒抑或是那漸漸露出的荷尖。
那日,邀瑕的身體已經好了大半。他倚在竹樓上,恰恰看見塵瑤倚在回廊上,風輕輕地拂著她額前的碎發,陽光灑在她蒼白的臉上,那樣脆弱的美麗忽然讓人心生憐惜。塵瑤忽然抬頭,迎上了他的目光。邀瑕躲閃不及,臉頓時紅了,趕忙開口問問題掩飾道:“那天,緊刹那羅的力量勝了我。那……緊刹那羅究竟是什麼?”
“緊刹那羅?”塵瑤的聲音中忽然有些顫抖,清亮的眼眸忽然大霧彌漫,最終低聲說道,“我是不能夠說的,對不起。”
邀瑕微笑,並不介意。他走下竹樓對塵瑤說道:“我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尚有要事在身,是該辭別了。謝謝這些天來姑娘對我的照看。”
“哦,要走了嗎?”塵瑤恍然問道。
“嗯。”邀瑕應了一聲,向她長身一揖,轉身而去。他來這裏時,所帶的不過是一把劍;走的時候,也是帶了這把劍走,然而卻有什麼東西留在了這青青竹樓裏。
也許,是心房一角吧?誰知道呢?
邀瑕走出洛陽城的時候,身子忽地頓住了。他回望這座巨大的城池,靜默。
官道上忽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前方塵土飛揚,灰塵中衝出一隊身著禦林軍服飾的士兵。前麵領隊的正是禦林軍的副統領梯攜,他是汶喜帝的親信,自然是認識邀瑕的。
梯攜看見邀瑕的那一刹那,滾鞍下馬,頓首拜道:“參見殿下!”這隊士兵風塵仆仆,看來是從京師星夜趕來。
邀瑕揚眉問道:“梯攜將軍,為何如此匆忙?”
梯攜捧出一道火漆封緘的密信,舉過頭頂道:“奉帝命,急召殿下入京。”邀瑕拆開信來,眼眸中乍現一道金光,仰天長嘯,翩然飛身上馬,丟下那隊士兵,向北絕塵而去。
那張灑金紙上用鮮紅的朱砂寫著三個醒目的大字:國危矣。
國危矣,國危矣……
[山雨欲來風滿樓]
五日後,未央宮。
帷幔低垂,紅燭高燒,整個宮殿空冷清寂。邀瑕快步走了進去,滿身塵土來不及洗去。他看見高高的雲台上寶座前那曾經一舉框定乾坤、叱吒風雲的汶喜帝,那個讓他從小仰望的背影在這一刻忽然有了飄搖之感。邀瑕俯身跪倒,喚了聲:“父皇。”
汶喜帝緩緩地轉過身來,看向他,沉默不語。
“瑕兒,你回來了。”大殿的角落忽然響起一個祥和的聲音。邀瑕循聲望去,粗壯柱子的陰影遮蓋住一個老人的身子,黑暗中隻剩下他的一雙眼眸炯炯有神。
“師父!”邀瑕再拜,“怎麼你也下山了?”
聶九指一字一句沉聲答道:“國、危、矣。”
汶喜帝沿著白玉階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倦怠地揮了揮手,示意劍歌起來,並不高亢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如今鎮守邊關的十大將軍中有七大將軍在調動兵馬,陳兵關外,蓄勢待發。看來石驚風已知我有殺他之意,遂提前謀反。我尚有三軍以及護衛帝都的精銳之師禦林軍與之相抗。然而,那石驚風居然還得到了前朝散落江湖的殘餘勢力的支持。內外煎迫,使我大好河山遭危。”
汶喜帝忽然一笑:“你還不知道吧?這江山有一半是你師父聶九指憑一己之力打下的。”劍歌心下疑惑,靜候汶喜帝的下文。汶喜帝的臉上漸漸放出光彩來,淡漠的臉上有笑意湧現,仿佛沉湎於少年往事。良久,汶喜帝接著道:“我年少時遇見了聶九指,與他成刎頸之交。我說我終將結束這亂世征戰之苦,成為這廣袤疆土的王。他為了我弑皇,然後於武林中聲譽正隆的時候隱姓埋名,刺殺各國國主和將軍,甚至為此身受重傷,終生傷殘。”
聶九指推著輪椅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一頭銀發散落在肩後,被帛帶鬆鬆地束了起來,與養尊處優而不見老的汶喜帝比起來明顯蒼老許多,那是重傷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他淡然說道:“還提這些做什麼?我說過要幫你實現夢想,也要幫你守護這片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