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冰心燼

[江湖子弟江湖老]

他的師父聶九指說,汶喜帝死得蹊蹺。是的,他是死得十分蹊蹺。他喝著一碗新鮮的鹿血補身體,喝著喝著就倒下了,然而禦醫卻沒有檢查出任何受傷和中毒的痕跡。邀瑕躬身從劍聖的房間裏退出來,經過一片花園。月光如水,他站在月色下,悵然思索。

忽然有不知名的幽香襲來。花園的角落裏有一種花,莖葉纖細,上麵頂著一個四角的如星星般的潔白花朵,在夜風中獨自搖曳,散發出陣陣暗香。這花和他以前在洛陽看到的那種一樣,想來是她思念家鄉而在宮中所種的吧。邀瑕想起那個經年未見的女子,倦怠的臉上浮現細微的笑意,所有的艱辛在這一刻仿佛都已經忘記。

他快步向自己的宮中走去,想早一點見到那個在心中想念了無數遍的女子。未進房屋,他便看見她在花前垂首弄琴。有琴聲自宮中飄出,邀瑕的腳步忽然就放慢了下來。

琴聲細碎,婉轉輕揚,如同少年時歡樂的時光。琴聲漸漸地慢下來,低沉歎息,有著隱忍的喜悅和苦楚。錚——琴聲忽變鏗鏘,不知何時,竟如金石相擊,隱隱有殺伐之氣。邀瑕卻仿佛沉湎於琴聲中一般,佇立在那裏如癡如醉。邀瑕身側的劍在鞘內似有感應一般,低鳴不已。塵瑤輪指掃過七根弦,一陣急促的聲響發出。群響必絕,那漫天的月光中忽然多了七道寒芒。

一道亮如秋水的光芒自劍中湧起。劍光散開,便如撒開的水簾,無懈可擊。而後,光芒散盡,劍尖已經停留在她的喉嚨上。邀瑕低頭,身前的地上赫然躺著七根碎裂的琴弦。他的臉忽然一寒,失聲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日出江花紅勝火]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劍歌乘舟逆流而上,此去洛陽,是去參加在觀止山莊舉行的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

正是踏青時節,堤岸上楊柳青青,桃花夾岸,間或可見岸上三五成群的人在走動,也有三三兩兩的人蹲在地上鬥草;有浣紗的女子,也有濯足的女子。

那個女子坐在岸邊的岩石上,河水清且泛起漣漪。劍歌的目光隻是那麼遠遠的一掃,落到她的身上竟是再也挪不開。一張蒼白的臉,眉如遠山,眼凝秋水。劍歌忽然就想起了《洛神賦》中的句子: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渠出淥波……那個女子忽然低聲唱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本是婉轉哀傷的句子,如今被她唱來,仿佛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那個女子發覺有人在看她,驀然抬起頭來,恰恰與劍歌的目光相遇。那樣清冽的目光射來,劍歌躲閃不及,一陣慌亂,仿佛心中秘密被人窺破一般。船已經行得近了,那個白衣女子此刻被看得更加真切——她的身體瘦削,臉色蒼白,不見喜怒。隻是,眉如遠山,卻含黛。淡淡的哀愁是黛色一點。

那個女子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在劍歌的身上一掃,原本淡漠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劍歌在片刻慌亂後恢複了君子風度,微微拱手道:“在下劍歌,見過姑娘。失禮之處,還望姑娘海涵。”白衣女子微微頷首,淡然開口道:“你是聶九指的傳人吧?”

劍歌聽到這句話臉色陡然一變,長劍叮的一聲出鞘,那叮的一聲細細聽來,竟是由無數劍身的顫抖之聲組成。劍光傾斜如水,從船上向她飛湧而去。銀光將要掩蓋住白衣女子的瞬間突然生生頓住,劍尖卻已經停留在她的咽喉。他厲聲道:“說!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是聶九指的傳人?”他站在這個女子的身側,卻感覺她的周身散發著寒意,而抵在她脖子上的劍,竟也傳來陣陣寒意。

即便是劍在頸上,那個女子的神色也未有絲毫變化,依然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表情。

她冷冷地道:“劍歌,請把劍拿開。我不但知道你是聶九指的傳人,還知道你在來洛陽之前,途經偃師的時候和七大名劍排名第三的莫生輝有過一戰。莫生輝共出一百零四劍,前四十劍乃是家傳武學‘莫問劍法’,後六十四劍乃是其成名劍法‘煌風劍法’,其中第三十二劍由天倒灌而下,本該刺你百會穴,然你以聶九指的臨意劍訣配鳳舞九天身法躲過,他隻割裂你的衣領,你卻反手一劍刺中他的肩胛。他第一百零四劍使的是‘風滿天’,但在劍勢未起時便被你以一招‘神遊八荒’製住,是不是?”

她這般娓娓道來,便如親眼看見一般。

劍歌莫名驚駭,額上冷汗涔涔,心中暗下思忖是否行蹤和身份已然敗露,怕是此去所謀之事不成,鑄成大錯,而手中的劍便握得更緊了。白衣女子勝雪的肌膚忽然有紅色的血珠滲了出來。那個白衣女子竟毫無知覺,沒有絲毫對死亡的恐懼,更沒有對無端死去的怨恨。劍歌的心中有一點點的可惜,可惜了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如今就這樣死在他的劍下。可以不殺她嗎?劍歌反問。不能!心底有個聲音斬釘截鐵地回答。若是留下她,不但自己的命要葬送掉,整個後唐的錦繡河山都要遭殃!劍歌問:“你到底是誰?是不是石驚風手下?”

那個女子的臉上忽然湧起了嘲諷的笑意:“原來你將我誤認為石驚風將軍的手下!怎麼,你和他有仇嗎?”

劍歌這個時候閉上了嘴,接下來的話他一個字也不能回答。那個女子看他這般神情,緩緩道:“我叫塵瑤,是觀止山莊的人,可以從氣韻中看出你的武學淵源有什麼奇怪?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和莫生輝比武的過程?”劍歌問道。

那個女子似乎不屑回答,無視尚在脖頸上的劍徑直走了。劍歌怔怔地看著女子遠去的身影,喃喃道:“還好還好,這麼說她不是石驚風手下的人,看來行蹤尚未暴露。”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是去觀止山莊比武,想不到於城外隨便遇上的一個觀止山莊的人便有如此眼力,心下驚歎,忽然又想起方才唐突佳人,正待道歉,喊了一聲“姑娘”,卻發現她已經走得不見身影了。

船夫喚了一聲:“公子,天色將晚。我們趕快入城吧。”劍歌悵惘地回過神來,踏上那葉扁舟。槳聲響起,有風斜斜地吹過,掠過他垂在額前的頭發,吹皺一江春水,帶起他的衣袂,撩撥他的心弦。心弦無聲,似是已隨初見的女子遠去。

[一劍寒光耀九州]

觀止山莊。

莊內的校場上人頭攢動,有孤傲的少年劍客,也有關外的刀客,這些年輕一輩的武林翹楚竟不下數百人。校場的中間是一座擂台,外圍有一座高高的看台,批一筆遠遠地坐在其中。

劍歌抬頭遙遙望去,但見那人著青衣,寬袍廣袖,一張清臒的臉上長須無風自動,隱隱有出塵之感。坐在他身側的那個白衣女子赫然是他昨天於河水之畔所見之人,劍歌看見她的瞬間,竟再也移不開眼睛。那個女子抬頭,兩個人的目光在人海中遙遙相望。暖春的陽光映著他疏朗的笑容,然而塵瑤那一臉的冰霜卻並沒有任何消融的跡象。她漠然地將目光轉到校場中央。

那裏,已然立著兩個人。一個是手持金絲大環刀的紅臉漢子,自言名為連山,而另一個卻是神情猥瑣、獐頭鼠目的,手中所持的兵器是一尾長鞭,名喚遺缺。批一筆頷首示意,侍立身側的小童子敲響了掛在飛簷上的黃鍾。

當——當——當——鍾聲響起。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擂台上,比武已經開始了。那漢子的大刀一劈一斬之間至猛至剛,帶起陣陣呼嘯聲。而對方手中的鞭子柔韌至極,宛如靈蛇一般。剛柔相克,一時之間他們難分勝負。遺缺抖落無數鞭花,竟是欺刀而上,緊緊纏住大刀。眾人一時不明,想那連山隻要大力後撤,他的鞭子必然斷裂。然而,那用刀的人一扯之下,遺缺竟是紋絲不動,鞭子也未見絲毫損傷,兩個人各持兵器,僵持不動。想來是連山內力渾厚些,他竟緩緩地拉著鞭子向自己的方向移動,遺缺的下盤未動,卻在擂台的木板上隨之滑了過去。連山猝然發力,帶動使鞭的人如風卷落葉般向刀尖上撞去。此時,浮現在遺缺臉上的不是驚恐,反而是一縷得意的笑。他的手腕一抖,借著刀客後撤的力道和自身的力量,咬在刀上的鞭子刹那間如蟒蛇抬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向刀客,咫尺之間,避無可避。那一鞭重重地擊在刀客胸前,刀客倒飛而出,跌到擂台外。

塵瑤從看台上起身,聲音脆生生地傳來,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連山的斬輪刀法脫胎於戰場之中,是以氣勢剛猛。遺缺的靈蛇鞭法仿蛇而誕,一吐一縮靈動詭異,看來你已完全領悟了靈蛇鞭法。然,武學進境未至於此。蛇躍而為龍,是為飛升。”她忽然搖了搖頭,接著道,“可是我看你恐怕是不可能習成靈龍鞭法的。”

“為什麼?”遺缺駭然追問。

塵瑤毫不避諱地道:“術因人而異,我觀閣下足下並無龍勢,如何能修得靈龍鞭法?”遺缺一臉不忿,卻也不好反駁。人群中湧起低低議論之聲:“聽聞這個女子名喚塵瑤,乃是批一筆獨生愛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堪追乃父……可惜的是,不知為何,從出生的時候便身中奇毒冰心燼……”

“冰心燼?”劍歌輕聲重複了一遍,竭力回想,突然一道靈光閃過,想起《武林博物誌》上載:至寒之毒,冰心燼也。性寒而緩,又有焚心之勢,使中此毒者身如冰雪,心如火焚,三日而亡。又有西域之地、火山之陰,有蟲蛻為草,名曰骨星蘭,納火而容陰。日日啖食,則日日續命,然毒終不可去。忌大喜大悲、心緒起伏,忌習武練氣……

塵瑤聽得人們的讚歎無一絲喜色,宣布道:“本輪比試,遺缺勝。比賽繼續。”遺缺走下擂台後,已有兩人躍上擂台。最終前四名會得到批一筆的親筆點批,而第一名還會得到批一筆的指點。批一筆的武功不是最好的,但是其對武學涉獵之廣博和見識之高無人能及,由他一語點化而武功精進的人不在少數。是以,觀止山莊在武林中有如此權威,而其舉辦的三年一度的比武也成武林盛事。

連山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塵瑤看著他的身影道:“連山,你不用傷心。你的武術在江湖中單打獨鬥或許未有優勢。可是,我方才說過,斬輪刀法脫胎於戰場,戰場殺敵,以你的剛猛刀勢可一刀破甲胄,裂人馬。馳騁沙場,你必是一員虎將。”連山的眼睛豁然亮了,沮喪一掃而光。人群中那個用鬥笠遮住麵目的人聽到這番話,眼睛定在連山的身上,微微頷首。

比賽輪輪不息,有人笑,有人歎,亦有人哭。輪到劍歌上場的時候,他就那麼悠閑地負手而立,目光落向縹緲的空中,那裏雲卷雲舒。他的對手發覺他竟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似是對自己極為輕視,頗為惱怒,鏘的一聲抽出手中的劍,卻不敢衝上去。劍歌神態悠閑,渾身上下卻無絲毫破綻,隱隱間有禦天下之勢。一直未發話的批一筆瞳孔陡然收縮,脫口低呼道:“臨意劍訣!”

人群中一陣騷動,一片嘩然。臨意劍訣重現江湖,那是令整個武林何等震驚的事!三十年前,正是鴻帝七年,大將軍汶喜發動叛變的那一年,舉世譽為劍法第一的劍聖聶九指攜著他那震驚天人的臨意劍訣消失了。人們紛紛猜測,叛亂那天被鴻帝請入宮中的聶九指是不是亡於亂刀之下?自那以後,汶喜征戰四方擁兵而起的諸侯十年,始定天下。其間,竟有十之四五的諸侯和大將被人刺殺而死,皆是一劍封喉。於是,又有流言說,聶九指實為幕後刺客,成為其框定乾坤的關鍵。

難道,此刻眼前的少年竟是消失已久的聶九指的傳人?拔劍指向劍歌的那人手中有控製不住的顫抖。劍歌仰起的頭顱似是不經意間落下,目光落在那人臉上,目光溫暖,融融暖意流轉。

廣成子一振長劍,衝了上去,劍與人身形成一條直線,去勢如流星。這是一生所學返璞歸真後凝為的一劍,大巧若拙,如此而已。劍歌不退反進,如閑庭散步一般,斜斜地向前跨了一步。劍將及身,劍歌一拍身側的劍,一片劍光霍地從鞘內漫開,充斥天地。劍勢奔湧如滔滔江水,於劍光中湧現的劍身宛如九天神龍,嘯聲清越若龍吟,直上九霄。然而,這一劍又突然斂去。洪水乍起,然其退勢也快。待得眾人回過神來,劍歌的清泓已然歸鞘,廣成子的劍從空中跌落,當的一聲插在擂台中央,猶自顫抖不已。接著,一個極輕極細的金屬落地聲響起,廣成子垂首一看,臉上頓時血色全無——那個落在地上的玉扣正是釘在他衣領上的飾物!那……那一劍分明可以取了自己的性命!劍歌拔劍、靳劍、斷扣、歸劍,如行雲流水,彈指間功成。

台下圍觀的眾人見到如此奪世劍法,目眩神迷,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校場一片寂靜。藏在那竹笠下的眼睛瞬間迸射出炙熱的光芒,即便隔著一層黑紗,也已然掩飾不住。良久,批一筆低聲自語,臉上有無限蕭索又有無限感歎,仿佛人之將死的刹那洞悉整個世界。他說:“臨意劍訣以勢禦劍,殺手之勢,詭秘陰沉,而他那一劍,卻是俯仰天地,有禦天下之勢。劍歌,以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他,究竟是誰?”

他,究竟是誰?!

[對麵相逢不識君]

“劍歌勝出。”塵瑤機械地宣布道。他淡然一笑,抱拳向著台下施了一禮,緩步從容地走到台下。此戰,已讓他一舉成名。台下紛紛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黃鍾聲響起,比賽繼續。到日暮時分,四強產生了,分別是劍歌、遺缺、流螢、空昊。批一筆宣布今日比試結束,令手下安排眾人用宴休息。

是夜,他們四人被安排在觀止山莊別院休息。

夜色深沉,劍歌擁劍在床,輾轉反側,竟難以入眠。有危險的氣息在他的身邊飄動,芒刺在背如同一條毒蛇,在黑暗中窺伺著他,想趁他一個疏忽在他的脖頸上狠狠地咬上致命的一口。可是,那條蛇在哪裏呢?在哪裏呢?他的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台下那雙藏在鬥笠下的眼睛。在周圍一片寂靜中,他的目光犀利而沉靜,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豹子!

劍歌披衣而起,推門走了出去。水一樣的月光灑在庭院中,牆角有不知名的花朵在這個春夜盛開,花朵纖細潔白,狀若四星,幽香暗送。劍歌微微蹙眉,他已經察覺有一襲黑影不著痕跡地從屋簷陰暗的角落裏消失。身上那種被窺伺的感覺頓時消去,他仿若渾然未覺,依然賞著這月色和庭院風景。待得那個人去得遠了,他伸手束了束身上的衣服,然後雙臂舒展,身子一縱,倒飛而出,恰如一隻在清冷的月光下高飛的鳳凰——那是鳳舞九天!

不過幾個起落,他便已經跟上前麵那個黑衣人的身影。黑衣人轉入一座院落,劍歌冉冉飄落在屋頂上,身子倒掛在屋簷上,捅破窗紙向內看去。

那是間普通的客房,桌旁坐著的正是批一筆,而站在他身旁的那個一襲白衣的女子,正是塵瑤。那個黑衣人走了進來,塵瑤那張淡漠的臉上刹那間湧起了隱約的笑意,不甚明朗,卻很明亮,仿佛撕裂雲帛一般。劍歌的在這一瞬間被照耀,然後,心中有隱約的疼痛。這樣的笑容,卻是無關於他的。

那個男子摘掉鬥笠,背影正對著劍歌。劍歌很想看清這個可以讓塵瑤刹那間容光煥發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卻聽見那個塵瑤喊道:“風哥哥,你回來了。”那個男子對著塵瑤點點頭示意,卻是一整衣袖對座上的老人拱手拜道:“石驚風見過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