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英語係的慣例是按照學號做早報──無非就是些國內外的新聞逸事之類,搜集來了自己用英語翻譯一下,然後加點兒評論之類的,底下的人再提一些問題來回答,按照順序,今天輪到蘇小洛。
蘇小洛的心,很虛。
大家都知道,蘇小洛這姑娘,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是關鍵時刻就會掉鏈子,一上台就緊張得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中文都是這樣,更何況英文?
果然,蘇小洛站在講台上,攥著資料的手都在發抖。
準備的早報是一則新聞,有關美國監聽醜聞和路透社的評論,蘇小洛記得自己本來倒背如流的,可是此刻她的舌頭卻一點兒也不配合,她心一橫,把資料放在麵前的桌子上,索性別過臉看向窗外,順溜地開始背課文一樣背誦。
老師打斷了她:“蘇小洛,這可不行啊,做早報,不是讓你背課文,你要看著底下的同學,用自己的話說出來。”
蘇小洛生硬地回過頭,麵向正前方,其實她自己心裏挺清楚,底下的人未必都在認真聽,可她就是自然不起來。
教室後麵的牆上有一塊兒漆的顏色略深,她死死盯著那塊油漆,開始慢慢背。
老師又說:“蘇小洛,別看著牆,你要看著底下的同學啊,你要實在緊張,就看最後一排正中間的同學。”
蘇小洛握緊了的掌心,是一層細密的汗水,距離預計五分鍾之內搞定早報的目標已經越來越遠了,她看向最後一排正中間,對上朱軒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朱軒還在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對著剛突然捅了他一下的胖子問:“叫我啥事?
因為老師那句話的緣故,此刻,全教室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朱軒那裏,教室裏麵很安靜,那句“叫我啥事”大家都聽得清楚,胖子咬著牙偏過臉,朱軒不明所以,疑惑地四下看一看,教室裏麵氣氛很凝重,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他撓了撓頭,抬頭看向講台上麵的蘇小洛。
大家不是應該看在做早報的人嗎?
許是那些注意力的轉移給了蘇小洛一個空隙,她看見一臉迷茫的朱軒,突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到中午,下課,教室的人稀稀拉拉地離開去食堂覓食,朱軒慢騰騰地收拾書本,讓胖子一行先走了,他回過頭看見蘇小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麵前的書本動都沒有動過。
就這樣,直到除了他們兩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走完了。
教室變得安靜而空曠了,蘇小洛維持著那個端坐的姿勢,雕塑一般,動也不動一下,朱軒把手中的筆一下子扔在麵前的桌子上,那“啪”的聲響在一片寧靜中居然很有些震懾人心的味道。
他滿意地看到蘇小洛像受驚的兔子那樣警惕地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
“蘇小洛,早報做失敗的人明明是你,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看我?本來老師根本不會發現我在睡覺的。”
蘇小洛緩過神,白了他一眼:“你是活該,誰讓你要睡覺,誰讓你要坐在最後一排正中間的位置。”
朱軒嘟著嘴,站起身走到蘇小洛前麵的座位坐下,看著她開口道:“我說你,是不是每次做早報都非要搞得跟難產一樣才甘心?就不能利索點嗎?那個座位是我的寶座,難道以後每次你都要這麼折騰嗎?”
“寶座……”蘇小洛撇撇嘴,不屑道,“就你那個不見光的位置?我這個才叫作寶座好不好?你看……”
她伸出手,在窗口透過來的陽光下麵伸展開來,纖長的手指看起來柔若無骨,指甲被修得幹幹淨淨,那手像上好的朱玉雕刻出的一般,在陽光下麵,可以看到血管形成青色的紋路,朱軒看了半天,撓了撓頭:“你叫我看什麼?指甲?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啊。”
“呆子,”蘇小洛的嘴角和眉眼都彎起來,“是陽光啊,這樣伸出手,就會覺得暖暖的,我每個位置都試過來了,尤其是中午這會兒,這個位置曬太陽是最好不過了。喏,你伸出手試試。”
雖然後來朱軒也想不起來那一刻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聽話,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像蘇小洛那樣伸出了手,在陽光下麵,有肉眼可見的微塵在指尖流溢,真的就像蘇小洛說的那樣,一瞬間的溫暖,像是以指尖為媒介,蒸騰到了全身。
蘇小洛動了動手指,歪著腦袋看陽光下麵的兩隻手。
朱軒也動了動手指,他第一次這樣仔細看自己的手,比起蘇小洛的,可真黑,骨節很大,手指也算長,有些繭子是長期打球形成的,兩隻手在一片有些刺眼的光亮中,差別迥異。
“你真黑。”蘇小洛說。
“就你白。”朱軒反駁。
“你不走嗎?再不走,吃完飯就沒有時間睡覺了,下午還有課呢。”
朱軒坐正了身子,手還攤在陽光下的桌麵上,他咳了咳,說:“蘇小洛,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放。”
“就你這個早報的問題,咱倆想想辦法吧,啊?”
蘇小洛警惕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他說:“就是我要幫你,直到你做出一個像樣的早報的意思。”
蘇小洛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陸昭不再出現在宿舍樓下,電話和短信也越來越少了,她這種近乎麻木的冷靜好像凍結了自己,也逐漸地,凍結了陸昭。
陸昭還是那個傳說中的陸昭,養尊處優,眉目清俊,看起來特別美好,想起來特別惡心,蘇小洛坐在食堂裏麵,看見陸昭在不遠處的窗口打飯,她立刻低下了頭去。
可為什麼呢,做錯事情的人,不是陸昭嗎?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和陸昭是怎麼認識的?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呢?
這些問題都縈繞在她腦海揮之不去,她很想問一問,但是她那麼害怕,隻要陸昭一辯解,她怕她就會信了。
人們的感情多麼脆弱啊,就算有了孩子也能分手,還能接受別的人,還能接受別人的孩子,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去聽那些虛假的辯解。
可是陸昭還是看見她了,而且走過來坐在了她對麵。
他叫她:“小洛。”
他的聲音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那麼清澈,那麼溫柔,蘇小洛的心很不爭氣地軟了,她抬起頭看著他,問:“那個孩子到底是……”
“我現在,還不能完全告訴你,小洛,”陸昭說,“可是你能不能信我這麼一次?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沒有背叛過你。”
她有些嘲諷地笑了,結果,他居然連辯解也沒打算辯解。
蘇小洛落荒而逃,飯盒也不要了,不顧陸昭在她身後叫著她的名字,不顧周圍那些人好奇的,看熱鬧的眼光,她怕她忍不下去就會發飆,她固執地提醒著自己:在食堂破口大罵,是很丟人的。
她一路跑到了籃球場,步伐才慢下來,花癡們在球場邊喊著男孩子的名字,她從裏麵聽見一個“朱軒”,於是她下意識地看過去。
拋卻膚色不講,朱軒那張臉還是棱角分明,很好看的,可是整個人總是一副懶洋洋、漫不經心的模樣,對待人,對待事都是玩世不恭,蘇小洛這算是第一次,看見了朱軒認真起來的模樣。
他在罰球線上投球,表情嚴肅,汗水順著兩頰流下來也顧不得擦,看得出喘息不勻,球服被微風吹著,稍稍鼓起來,他太瘦了是不是?
又黑又瘦,就像非洲難民。
蘇小洛愣神的空兒,那個球輕盈地進了籃筐,四下一片歡呼聲,她看見朱軒笑起來,黝黑的臉上那欣喜帶著一種質樸的純粹,她看得有點兒呆。
蘇小洛看見有女生等在球場邊,給朱軒遞過去毛巾還有礦泉水,她突然發現,原來痞子模樣的朱軒,也有女生喜歡的。
痞子一樣的朱軒,自作主張地要幫她完成一個像樣的早報,那個建議被他提出來好幾天,而她置之不理。
她知道,自己就是膽怯。
蘇小洛也想不通,自己平時挺正常的一個人,為什麼一上台就變了模樣,結結巴巴,總想不起來該說什麼話,不光是說話,唱歌啊,跳舞啊什麼的,隻要一大群人的目光一投過來,她立馬就切換到了一個機械顫抖的模式。
所以私下裏活躍的蘇小洛,一上台就會變成軟腳蝦。
仔細想想,好像自己十歲之前,還不是這個樣子。
從十歲的時候開始,爸爸就一直嫌蘇小洛是個累贅,打罵也變成了家常便飯,別的小姑娘都還生活在童話中的城堡裏,蘇小洛就過早地墜落到了現實的牢籠中。
蘇小洛覺得,自己的棱角,不是被磨平的,而是被碾平的。
同時,那些麵對這個世界的勇氣,也被碾掉了大半。
朱軒開始厚著臉皮——哦不,厚著臉皮的前提是他得有臉皮——每天做蘇小洛的思想工作,孜孜不倦,兢兢業業。
早晨說,中午說,晚上沒事打電話說一說。
最讓蘇小洛氣憤的其實就是中午那一會兒,本來蘇小洛特別享受所有人都走了,她一個人在教室曬太陽的光景,安靜又愜意,可現在,朱軒也總是賴著不肯走,坐在她前麵,伸出手來曬,一邊對她長篇大論。
你這樣膽怯上不了台麵很丟人,雲雲。
兩隻手在陽光下,一黑一白對比突兀鮮明,蘇小洛聽著他嘮嘮叨叨,特別後悔自己告訴他這個曬手的事兒,蘇小洛覺得,朱軒在這個空間裏就像一個可惡的入侵者,打破了寧靜,毀了她一個人的閑適。
更糟糕的是,蘇小洛明明還沒說什麼,那些閑言碎語就又傳開了。
說是英語係那個本來還跟陸昭糾纏不清的蘇小洛又勾搭上了校籃球隊拔尖的那個球員朱軒。
“就那模樣,看不出還真是個狐狸精哪!”
就連走路的時候,也會聽見有女生尖酸刻薄,刻意提高了音調這樣說。
蘇小洛很淡定,這陣勢,剛剛和陸昭好的那會兒也見過,讓她們說一說,自然就會過去的,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