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是自由的(3 / 3)

車窗玻璃被拍得“啪啪”響,她轉過頭,看到陸昭站在車窗外。

她把車窗一搖下來,眼淚也就掉下來了,車子的高度讓他隻能仰頭看她,她抽抽鼻子,低頭對著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隻是淚水洶湧地流。

“我給我爸和顧老太太打過電話了,他們很快就過來……”他抬起手,給她擦眼淚,“你過去了,不要著急,不要害怕,你口語那麼好,在那邊生活沒有問題的,找到落腳點之後給我發個信息……那邊天氣沒有這邊冷,應該不會太難適應……”

她哽咽著,聽他絮絮叨叨地說,那聲音依舊低沉好聽,隻是再也沒有讓她安心的力量,她不信他說的沒事,這樣的話她自己在心底對自己說了無數遍,她自己也不信。

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底有晶亮的液體,她知道他其實也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小洛……你聽我說,”他的手輕輕摩挲她的臉頰,“會好的,你是自由的,要是你想,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去任何人身邊……”

後來他說了什麼?她記不清楚了,大概是緩緩駛動的車子結束了這場對話,她靠著車窗,L市的風景從窗外飛掠而過,她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車子的顛簸中,聽見風刮過的聲音,道路邊樹枝偶爾劃過窗玻璃的聲音,頭頂車裏的空調嗡嗡作響,空氣裏麵是長途巴士機油的味道,混雜不知道哪個乘客身上的濃鬱香水味兒,她惡心得快要吐出來了。

到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跟陸昭說的一樣,是直達,她買了票,一個人在候機廳發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愣,這中間,她拿著手機,打過幾個電話。

第一個打給了那個她叫作“爸爸”的人,他似乎是很忙,不耐煩地問她是不是要錢,還不等她說什麼,他又說:“家裏已經沒錢了,你也知道你弟弟也在上學……”

她頹然放棄了再打給媽媽的想法。

第二個,她打給周葉,周葉說在上自習,不方便說話,那端傳過來男生的笑聲,她匆匆掛斷了。

最後一通電話,她想要打給朱軒。她想要對朱軒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好好回應你的感情,我隻是很害怕……

這個新的手機裏麵並沒有朱軒的號碼,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打電話給他,所以她早就忘記要把他的號碼重新存起來,她不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在腦海裏麵翻來覆去地想那幾個阿拉伯數字的組合,她想不出。

她想得頭都痛了,可什麼也想不出來。

記住他的號碼,這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別人都說,當一個人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時候,你肯定會記得他的號碼,哪怕從手機中刪除掉了,也無法從腦海中刪除掉。

數字白癡蘇小洛這輩子,就連自己的電話都記不得,但她也曾記過一個號碼──那還是在她非常小的時候,家裏有一部座機,那時候電話才剛剛開始普及,她把那號碼背得爛熟於心,幾個數字,好像銘刻在靈魂上麵一樣,到現在也沒能忘記,但很糟糕的是,那部座機打從父母離婚就被淘汰掉了,她唯一記得的一個號碼,此生也不會再用到。

她在這一刻痛恨起自己對數字天生的愚鈍來,她後悔自己為什麼沒能像背乘法口訣一樣背好朱軒的號碼,難怪朱軒對她失望至極,到最後,她就連這一點點小事,也沒能為他做到。

候機廳裏麵機械的女聲開始重複登機提示,她從未想過自己在出去的時候會是這樣的光景,不是奔赴一個新的開始,不是圓一個夢,也不是尋找一個新的希望,而是逃亡。

別無選擇的,逃亡。

這世上千千萬萬種偶然,造就某種必然,比如遇到蘇小洛,認識蘇小洛,那麼多人裏麵,獨獨蘇小洛,是特別的。

也有這樣的偶然。

那麼多人裏麵,顧佳佳來到了陸家,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她懷上陸遠成的孩子?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全都出自億萬種可能性之中,卻唯獨留下了這樣一個結果,一個所有人都不願意麵對,也無力承擔的結果。

顧佳佳流產了。

那個隻剩下一個月就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最終也沒能看到這個世界,夭折在手術室,連同陸昭的所有期望一起。

顧佳佳還沒有醒過來,但是顧老太太的哭聲已經撕心裂肺,陸遠成臉色難看到無以複加,他把陸昭叫出了手術室。

“怎麼回事?”

“她不小心摔倒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

陸昭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見他一臉嚴厲的表情道:“我聽醫生說問過你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你說保大人?”

“當然……”

“當然?”他皺緊了眉頭,揮手一記耳光“啪”地落在陸昭的麵頰上。

陸昭捂著發燙的臉頰,更深地低下了頭去,沒有說話。

陸遠成一臉失望地看著陸昭:“我給她們那麼多錢,讓你也這樣忍著是為了什麼?!到現在,你跟醫生說保大人,你還有沒有腦子?如果不是你亂說話,說不定結果不是這樣!為什麼回複醫生之前不先給我打電話?你做主,你以為你是誰,你做得了這個主嗎?!”

盡管看得出他已經在刻意壓低聲音了,但這些話幾乎還是吼著說出來的,他的眼神很憤怒,拳頭也握緊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陸昭想了想,抬起頭來:“那我要怎麼辦?保孩子?醫生說早產兒可能會發育不良,成活率也不高……”

“就算發育不良也比你強!”陸遠成惱火地說,“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孩子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今天就跟你說白了吧,當年我和你媽是商業聯姻,我們結婚的時候,她肚子裏麵已經有你了,我要不是為了錢,為了這個公司,你以為我會忍你和你媽這麼些年?到頭來,我不過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就連你也在阻撓我!”

陸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你……你在騙我對不對?為什麼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你自己去問你媽!我已經受夠了你們母子了,早知道當初你媽出國的時候就該讓你跟著一塊兒過去,省得你在這裏礙手礙腳的,為什麼死的那個不是你!”

陸遠成的咆哮聲很大,這是在樓道盡頭安全出口的拐角裏,沒有其他的人,隱約聽得見聲音叩擊到牆壁上的回聲。

陸昭的臉還在發燙,顧老太太又過來了,撕扯著他的衣領,一邊痛斥他,一邊伸手打他,陸遠成焦頭爛額地伸手去攔。

而陸昭,傀儡娃娃一樣地被擺弄著,被打到的地方,慢慢地,感覺不到疼痛了。

──為什麼死的那個不是你!

不記得是在多久以前,他第一次看到L市晚報上麵,關於陸家的報道,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個謊言在報紙上麵刺痛他的雙眼,報道裏麵描述的家,仿佛並不屬於他。

他現在知道,真的不屬於他。

眼前,顧老太太的歇斯底裏,陸遠成在阻攔她,還有護士也跑過來勸阻──這一切都恍然得就像電影裏麵的慢鏡頭,他的視線沒有焦距,顧老太太突然伸過來一把抓過他的手,她的指甲劃過他的手背,他終於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然後,他轉身開始奔跑。

他一直以為在束縛自己的,到底是什麼呢?明明這個家庭是根本不存在的,那這麼多年來,讓他畫地為牢的,到底是什麼?

他跑得很急,很快,也很盲目,他沒有目的地,隻是想要遠離這一切紛爭,他需要一個可以靜下來思考的地方,而這現實讓他不堪重負,靜下來,靜下來……

在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地方,能夠讓他忘卻這一切──

那是蘇小洛身邊。

她被他送去很遙遠的地方。

他已經跑出了住院部,跑出了醫院,在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中,他隻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這世界這樣安靜,麵前橫著一條馬路,過去了,就能看到機場大巴的站點。

他想,一定是他要逃離這世界的想法太過強烈,太過急迫了,他無法再等,他忘記去看交通燈,以為自己足夠快就可以到達彼岸,嘶鳴一樣的刹車聲響起的時候,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自由,這個巨大的幻覺,他在這幻覺裏麵沉溺,再也想不起蘇小洛的臉。

有暖陽的天空都已經遠去,飛機在突然暗下來的天上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很長,很遠。我們要往哪裏去呢?路就在那裏,而你以為你被禁錮在原地,為何我們不一走了之?為何我們沒有一角草木幽深?為何我們始終被困在無謂的聲響裏麵,無奈地放棄初衷?

掠過耳畔的,是凜冬的風,宛如最低沉的耳語,告訴你──

你可以去任何人身邊。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