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號”在起錨(2 / 3)

這會兒,貂剛吃過早飯,有的把頭埋進水罐洗頭,有的在睡覺。謝寧見睡覺的貂,又高興起來,他掏出圓珠筆,急急忙忙畫著,可是睡覺的貂也不老實:一隻象蛇樣盤成卷兒,另一隻腦瓜埋在胳膊腿底下,再一隻臉皮朝夭,兩隻前爪捧住臉蛋。謝寧畫了兩隻,一點也不象,隻好歎口氣,跟在我們後頭,走到最上層的兩排籠子邊。一瞧見這兩排籠子裏的貂,我們都驚奇得張大了嘴巴,這兒的貂,顏色多極了,有銀白、鼠灰、金黃、天藍。綠美麗的是白水貂,毛皮銀針樣白亮,兩顆眼珠是紅的,在大陽底下卻又發綠。最奇特的卻是藍貂,它藍得象天空一樣呢!

小珠子說顏色越稀罕的貂皮越貴,一張毫無雜毛的貂皮值到一百二十元。我們都不信,花這麼些錢買一小塊皮子,誰這麼傻!小珠子也同意,她說偏偏有些外國人搶著訂貨,用五十張貂皮拚起來縫一件大衣。哼,一件大衣要好幾千元呢。

離開貂籠子,我們又看了看加工貂皮的作坊,然後跑向海灘。海灘上並沒有沙,全是圓圓的小石子,海水異常清澈,水中的小石子一粒一粒看得很清楚。不遠的水邊停著兩隻小船,小珠子說,每天上午七點,下午三點,飼料員要劃了小船到海裏去給貂取食。海裏有三個“圓圍子”,養著專供喂貂的魚。她又說丁爺爺今天不讓我下水,也不讓大家跟船出海。

他們下水了,我隻好滿肚子怨氣地呆在岸上看他們在水中遊來遊去。雖然丁冠林和謝寧都是小夥子,遊泳在我們班數一數二,可在海裏,他們比小珠子差遠了。那丫頭一個猛子紮下去,二十米開外才冒出來。她還會潛水,潛下水去拿上來觀子、海虹,有一次弄上來三隻帶軟刺兒的海參,她都交給我,放在我的塑料小桶裏。

“你會潛水不?”她問我。

“不會。我從來沒遊過泳……”說這話時,我真有點不好意思。

“容易著咧。趕明兒俺教給你!”小珠子熱心地說,“會劃船嗎?”

“我在公園的湖裏乘過遊艇,沒劃過船。”

“到圓圍子去兩趟你就會了。”

“圓圍子得多長時間劃到?”

“半個鍾點。”

這時候,晨霧從海上散去,太陽照耀著海麵,原先隱沒在霧中的島子突然清晰起來。我看見了那個桃形的火島,它果真是褐紅色的,比照片上的更加奇特和美麗。

“你去過火島嗎?”

“去過。”小珠子指著那桃尖,“上頭啥也沒有……來,俺教你釣小蟹,”她在線繩上穿隻蟲子沉進石縫,不到十秒鍾,一隻小蟹掙紮著被拉了上來。我照她的樣兒做,半分鍾後也釣上一隻小蟹,她誇我挺靈,劃船遊泳也能學會的。我聽了挺舒服,剛才那點怨氣全沒有了。

釣小蟹真有趣,不多時,塑料小桶裏就爬著二十來隻了,我高興地釣著,完全忘了時間。他們在水裏玩得也忘了時間,等我們覺得肚子餓,想起該吃午飯時,大陽早已當頂了。

走進院子,見畢莉阿姨坐在屋裏。“你爺爺來電報了。”我聽後那緊張的樣子,逗得她笑起來,把電報遞給我,“別害怕, 自己讀讀。”

電報上寫著這些字:

沙嘴縣委招待所轉科學院畢莉關照凱一切拜托另彙款50元靳

“可你剛來就病了,”畢莉阿姨擔心地瞅著我。

“那是水土不服,”我解釋道,“現在已經服了,您瞧,今天我就挺好的,”我又討好地補上一句“我還釣了一小桶螃蟹哩,回頭給您蒸著吃!”

“隻要你不鬧病,不獨自亂跑,我就放心。”畢莉阿姨說,“遊泳應該學,可一定得小心!”

正說著,小珠子的媽媽叫大夥吃飯。飯桌上有魚湯、拌海帶絲、蛤子熬蘿卜條,還有一大碗我釣的小螃蟹。就著烤得焦黃的苞米餅子,這頓飯真是好吃極了。我想起在家裏奶奶為了讓我多吃飯,常常到西餐館去買菜,可我仍然吃不下。奶奶若是看見我現在這副吃相,準會滿意的。

吃完飯,畢莉阿姨向丁爺爺打聽有沒有去附近幾個島子的船,她說不久前研究所曾接到大坨子島一位小學教師來信,說漁民們捕到一種從未見過的魚,希望有關人員來研究一下。她要立即到那島上去。丁爺爺說現在魚正甩子,禁止漁船出海打魚。不過可以找鄰近部隊,他們有巡海的快艇。畢莉阿姨問了部隊番號,又把各種注意事項重新對我囑咐了一遍。

“我會常常來檢查你。”她開玩笑地說,“現在,我算是你的臨時監護人啦!”

“畢莉阿姨,”我拉住她的手,急急忙忙地說,“我也想上那巡海快艇……”

“還有我們!”丁冠林馬上湊了過來。

“哎喲,靳凱,你真是得寸進尺,”畢莉阿姨搖著手,“我們是去工作,又不是去玩,帶上一群孩子,算什麼呢?”好象要逃避我們的糾纏,畢阿姨立刻走了。

我們默不作聲地呆了一會兒。我知道丁冠林和謝寧也象我一樣不大舒服:為什麼成年人總是不相信我們,總把我們看作礙手礙腳的累贅呢?

不過,我們也有我們的事,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學遊泳。

當我換上遊泳褲,站在海灘上時,丁冠林、謝寧和小珠子都瞅著我發笑。

“靳凱,你就跟富強麵捏成的麵人兒似的,”謝寧說,“要畫你,直接用白顏色塗就成了!”

“老天!”小珠子捂住嘴,“瞧他那細胳膊細腿喲!”

我沒生氣,我自己也笑呢,跟他們,尤其是跟小珠子比,我實在太白,也太瘦了。

我把腳探進水中,海水挺涼,涼得我打了個哆嗦。

“快呀,”小珠子叫道,她整個兒沒在水裏了,“越是猶猶豫豫,越是不敢下來!”

我還在遲疑,忽然看見丁冠林衝謝寧笑著擠眼。 了冠林沒說一句話,我卻覺出了他是在暗暗嘲笑我的膽怯。於是我往前一撲,整個兒落進了水中。

“好哇,靳凱!”丁冠林大笑著,“水裏又暖和又舒服,”他帶著謝寧呼騰呼騰往深處遊去,嘴裏嚷著,“給小珠子當徒弟曦!祝您很快學會!”

我不知別人第一次下海是什麼感覺,我可覺得站在齊腰深的海水裏和坐在海灘上大不一樣。坐在海灘上,海是海,你是你,你看它、欣賞它,可它跟你關係不大。而泡在海水裏,你仿佛成了海的一部分,海是那麼大,你是這麼小,小到象一粒沙、一滴水,於是你就會有點心虛,有點害怕……我竭力隱藏著對海的畏懼,小珠子還是看出我的心頭發虛了。她拽住我的手往深處走,“沒事兒,膽兒放大些,水淺了不容易漂起來。”

我臉紅了,掙脫小珠子的手,挺起胸脯朝前走,我可不能讓一個女孩兒笑話我膽子小。

“行了,再往前該嗆水啦,”小珠子說,“你會在水裏‘憋氣’嗎?”

“憋氣?”

“就這樣―”小珠子把腦袋埋進水中,半分鍾後才探出來。

我照她的樣兒辦,這並不難,我把頭埋進水裏三次,一次比一次呆得長。

“不賴。”小珠子挺滿意,“現在學‘漂’,憋住氣往水裏一趴,伸直胳膊腿就成!”

她示範,我照學,大約一小時以後,我可以在水裏‘漂’上一分鍾,還能用腳踢蹬著走十四、五米了。

“不賴不賴!”小珠子誇獎道,“你挺機靈!”

丁冠林和謝寧膚過來看我‘漂’,謝寧說有門兒,能很快學會的。丁冠林隻笑笑,沒說啥。他們遊累了,我也“漂”累了,我們住跑上岸,一排兒趴在海灘上。隻有小珠子不累,她鑽到有礁石的地方,撈海貨去了。

太陽烤著我們的脊背,暖烘烘的;肚皮底下的石卵兒也暖烘烘的,我們趴了一陣,又翻過來曬肚皮,那舒服勁喲,簡直形容不出來。

我說:“人竟能象魚一樣在水裏遊,太有意思了!”

“你那還叫遊。”丁冠林用腳丫夾起一塊小鵝卵石,慢聲慢調地說,“兩年後的某一天,你遊出三百米之外,才能體會什麼是遊泳。”

“可不,”謝寧跟著說,“淺水裏和深水裏大不一樣!”

他倆,尤其是丁冠林的得意勁叫我受不了。“很好,”我提高嗓門,“遊泳這件事情並不複雜,不久以後,我會一直遊到―”我翻了個身,一眼瞅見海中央那發紅的、桃形的島子,“我要一直遊到火島去!”

“喝!人小誌不小!”丁冠林挖苦地說。可當他坐起來,仔細地瞅著那桃形的小島,也來了勁,他拍拍謝寧的肩膀,

“真的,過些日子,咱們來一次長途遊泳旅行―遊到火島去!”

“太好了!”謝寧戴上眼鏡,盯住那島子,“咱們遊到火島去!”

“你們叨咕啥?”小珠子手裏捧著十多隻毛刺刺的東西過來了。

“我們打算在假期將結束時組織長途遊泳旅行―遊到火島去!”我興奮地宣布。

“你們做夢咧!”?把毛刺刺的東西扔在地下,小珠子動手揀起被潮水帶到海灘上,又被太陽曬幹了的碎木片。

“那島子不是挺近嗎?”謝寧問。

“看著近,船得四十分鍾!”小珠子把木片聚成了一堆,用三塊石頭圍住,“遊去?就你們幾個?嘻嘻!”

我們不吱聲了。海裏的事,我們隻有聽她的。可我們有點垂頭喪氣。

“遊不去的。”小珠子從衣兜裏拿出火柴點燃碎木片,安慰我們道,“還是坐下來,俺請你們嚐好東西吧。”說著,拾起一截鐵絲夾住那毛刺刺的東西放火上烤。

“這是什麼?”我問。那東西底下有個窩,一根根深褐色的毛刺還在搖動。

“海栗子。裏頭滿滿兒的黃子,掰開吃吧。”

丁冠林和謝寧當然不客氣,他們各取一隻海栗子烤焦,掰開吃起來。海栗子的味道象螃蟹子兒,我們大嚼一頓之後,便不再為不能實現的長途遊泳旅行而遺憾。

下午,大家還是下海遊泳。我一口氣“漂”了將近六米,連丁冠林都點頭,說沒想到我能長進這麼快。小珠子認為可以練習劃動手腳,他們仨就爭論我該學“蛙式”還是“自由式”,丁冠林主張學“自由式”,說遊起來又快又“帥”。謝寧起初要我學“蛙式”,後來又附合丁冠林的意見了。小珠子卻堅持我先學“蛙式”,因為“蛙式”省勁。丁冠林和謝寧看看我的細腿細胳博,也就同意我學“蜂式”了。

他們仨讓我趴在海灘上,冊著我的胳膊腿,先練蹬腿,收腿、夾腿。練會了,又伸胳博,收胳膊,最後,胳膊腿一塊兒來。全套擺弄熟了,就下水試驗。小珠子在水裏遊了個來回,讓我仔細看清,接著,是我獨立操作。連我自個兒也沒想到,我竟遊動了:盡管手腳配合得不自如,還喝了幾口又苦又鹹的海水,但總是遊起來了!

晚飯前,我們在自來水管前衝洗身上的成水,謝寧又瞅著我笑,原來我全身曬得緋紅,惟有遊泳褲遮住的地方還是原來的皮色,他說我活象穿著白褲權。

躺在炕上,我才覺出有多麼勞累,皮膚火辣辣地發燒,渾身連骨節都酸。

“滋味不錯吧?”丁冠林又用嘲笑的口氣說,“明兒還敢下水不?”

“怎麼不敢!”我答道,“從今以後天天我都下水遊泳!”

“祝你堅持到底:”丁冠林說完,拉滅了燈。我摸著發燙的皮膚,又抬了抬發酸的胳膊腿,忍不住在黑暗中笑起來。我知道,皮膚發燒,就是說,我要跟“富強麵皮色”分手了,胳膊腿發酸,就是說,它要長出肌肉,長出勁兒來了。

我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起床後,大夥上山檢燒柴,吃過早飯後打掃屋子院子,然後做暑假作業。我的功課做完,就給小珠子糾正英語發音,找數學例題給她練習。因為這個,許多事情她都特別優待我。十點多鍾,做完了功課,我們就奔向海灘,直到吃午飯才回來。午飯後,睡上半小時,起來寫篇大字,又到海灘上去。這段時間在海灘上能玩四個小時哩!

大海再不使我感到膽怯了,當我奔向它,它好象在笑著喊:“孩子,快來呀!”我呢,一縱身就投人它的懷抱。隻不過六天時間,“蛙泳”我已經遊得滿自如,正在學踩水和仰泳,連丁冠林也不得不承認我進展迅速。第七天,畢莉阿姨來了,她看了奶奶給我寫來的三封信,又把奶奶給她的信叫我看了。我們都笑,奶奶幹嘛把貂場想得那麼荒涼呢?幸好畢莉阿姨在這裏,否則她會親自來把我提溜回去的!後來,畢莉阿姨和我們一齊下海遊泳。我故意在她跟前遊丁個來回,她奇怪地說:

“咦,靳凱,你原來遊得不錯呀!”我咬住嘴皮直笑。小珠子告訴她,我是新學會的,成績優良,如果體力跟得上,能立刻超過謝寧,接著再趕上丁冠林。對於我的體力,我也有了信心,伸出胳膊腿,它顯然比剛來時粗壯了,而且變成淺淺的棕紅色,我相信它會繼續棕紅下去,直到象小珠子的皮膚那樣油黑發亮。

原來,畢莉阿姨是個十分活潑的人,她的“自由式”遊得棒極了,她在海灘上揀石子、蹦跳,衝著海大聲唱歌,我們也跟著她又唱又跳。後來,她提議大家釣魚,我們立刻找來了釣竿和鉤子。可是,釣魚需要安安靜靜地坐著,我們呢,釣魚的同時還惦著遊泳。於是,小珠子又在畢莉阿姨麵前風頭十足地“露”了一手。她讓丁冠林找三根木條綁成“工”字形,讓我和謝寧釘個二尺見方的小框,她弄來塊桔紅色的布繃在方框上,頃刻間,一隻張著紅帆的“小釣船”就做成功了。“小釣船”身後拖根長尼龍繩,繩上隔一段墜一隻掛了食的魚鉤,統共十四隻鉤哩。畢莉阿姨誇獎小珠子有辦法,她親手把“小釣船”放下水,風鼓著紅帆,“小釣船”就帶著魚鉤漂出三十米之外,然後停在那兒堅守崗位。我們呢,快快活活的在水裏遊泳,隔半小時收一次繩,每次總有幾條魚兒咬鉤,不過,淨是些小魚。畢莉阿姨說釣上來的全是小黃魚,沒勁,待會兒太陽偏西了,這個季節的黑魚、偏口魚、刀魚就都出來了,那時候再“釣它一船”。她又給我們講這些魚的習性和愛好,連長在海邊的小珠子都聽得著了迷,悄悄地對我說畢莉阿姨真有學問。

這時候,去“圓圍子”取魚的船回來了,我們飛跑過去,幫著搬運小阿袋中的魚。

丁爺爺問畢莉阿姨跟部隊的快艇出海沒有,畢莉阿姨說去了五個小島。大佗子那位小學教師把保存的標本給她看了。除大佗子之外,另外有兩個島的漁民也曾捕到過這種魚,她打算多跑幾個島進行調查。她問丁爺爺火島離這兒很近,是不是能跟小船上去看看。丁爺爺為難地說,三條小船壞了一條,剩下的兩條船每天得多工作一次,連幾個孩子暫時也沒法帶出去逛逛,請她再等幾天,不過,火島上沒有人住,肯定不會發現啥新魚種。畢莉阿姨說那就算了,部隊快艇也可以繞彎路過火島的。我們都有幾分失望,如果丁爺爺的小船能送畢莉阿姨去火島,我們說啥也可以跟去的!

丁爺爺急著要去給貂準備晚餐,跟車走了,我們回到海邊,最後放一次“小釣船”。

紅帆還沒漂到頂頭,魚兒就咬鉤了,畢莉阿姨往回倒繩子,倒一骨節兒,歡叫一聲。怎能不歡叫呢?一串釣兒全掛上了魚!我們釣到了四條大黑魚、五條偏口魚、兩條海鱔,還有三條很長的、銀色的刀魚!

十一

爬山、遊泳,我都熟練了,急著想嚐試的就是坐小船出海。那隻壞了的小船又過了五天才修好,當天上午,我們就跟著小船到“圓圍子”去了。

三條小船都是尖尖的頭、方方的屁股,胖胖的肚子,隻是漆著黑、紅、白三種不同的抓色。一棍長槳固定在船尾,叫做“櫓”。

丁爺爺替我們分配船位:他帶謝寧坐黑船,另一位飼料員叔叔帶丁冠林坐紅船。小珠子和我坐白船。起初,丁爺爺讓我跟著他,可是膽小的胖謝寧不願坐小珠子的船。因為謝寧不信任小珠子,怕她劃翻了船。小珠子有點生氣,叫我上她的船。丁爺爺笑謝寧心眼太細,他說,別看小珠子人兒不大,搖槽並不比他老頭子差―她去年在航海協會組織的“少年航海者夏令營裏,拿過劃船、遊泳、潛水三項冠軍哩!

三條船排成隊向“圓圍子”劃去。小珠子搖槽確實很棒,一推一拽,一推一拽,跟玩兒似的。瞧她搖得輕鬆有趣,我也想試試。小珠子就告訴我,那長槳的把兒叫“槽杠”,係在杠頭的粗繩叫“格繃”,杠腰上,一隻凸起的小鐵疙瘩叫“櫓錐”,水中劃動的部分叫“梧劈”。搖梧時,左手握“杠”,右手扶“繃”,“繃”要緊、直,帶著“杠”作八字形的搖擺,一搖一收,那圓疙瘩槽錐就在船尾的臼巢裏轉動,“格劈”也就跟著在水中劃蕩了。她先用兩手搖,後來,用一隻手也能搖得飛快。著上去,搖槽的動作很簡單,可我拿起嚕,憋足勁,卻完全搖不起來,“櫓繃”繃不緊,一動“櫓杠”,那“櫓錐”就從臼巢裏滑脫。搖嚕,竟比遊泳困難得多呢!紅船和黑船上,丁冠休和謝寧也在學搖格,也和我一樣搖不起來。小珠子告訴我,扶“繃”的右手要麻利,叫那“繃”總吃著勁,“繃”一軟就完了。她把住“杠”,讓我集中精力推“繃”,練了幾十下,“繃”漸漸挺直了,繃緊了。小珠子誇道,還是心眼靈的人學得快。可不是嗎?瞧丁冠林,剛有那麼點意思,胖謝寧可是連門兒還沒模著哩!我心裏美滋滋的,越發賣力氣推繃搖杠,還叫小珠子鬆開把住杠的手,讓我獨立操作。她剛鬆手,“櫓錐”卻立刻滑出來,整個櫓子翻落在船屁股上。無論我怎麼努力,都不能讓那“櫓錐”順著我的意思老老實實呆在臼巢中,最後,我渾身冒著汗把槽一扔,喘著氣坐在船幫上。瞧著我的狼狽相,小珠子哧兒哧兒直笑。“搖櫓可不簡單,哪能一天就學會呀?”她安慰著我,“俺學的時候還不如你哩,練了半個月才搖成的!”她拿起簷比劃著,“鎮化‘櫓錐’嘛,得手腕子有勁,還不能光用蠻勁,要有巧勁。搖幾趟你就摸門兒了,準的!”我還想再試試,她笑著指指手巴掌,我才看到自己的手掌上起了水抱,左手三個小的,右手一個大的。小珠子說:“搖炸了泡, 一沾海水,生疼!”我才不再要求搖嚕了。

小船劃近了“圓圍子”。這是用網圈起來的海中活魚庫,網頭上係著球狀塑料浮漂,有自色、粉色、黃色。一種顏色一個庫: 白圍子養魚苗兒,粉圍子是個陷阱,專捕過路的魚,黃圍子存放船隊捕來的小雜魚。三個圍子的魚輪換著給貂吃,所以這兒的貂長得特別快,毛色也特別好。

我們劃進黃圍子,一人手中拿隻帶長竿的小網,象使勺兒一樣,把小網伸進水中打撈。幹這活兒真開心,每次提網,裏頭準有半網子活蹦亂跳的小魚。待船肚裝滿小魚時,三條船就掉轉頭往回走。

我坐在船頭,兩隻腳伸進水中望著大海。海水是那樣藍,那樣清澈,海水中的島子一個一個象漂浮在水麵上,越遠,顏色越淡,頂遠處的,簡直就和天空融在一起了。頂近,又看得頂清楚的自然是火島,它火紅火紅,真象一簇火苗在海麵燃燒,又象一枚熟透了的蜜桃放在藍玻璃碟中。我忽然想起到貂場之前做過的夢:一隻白色的海豚馱著我,在藍玻璃般的海麵上,在紅紅的島子中間穿行……啊,這蔚藍的海,火紅的島,還有白色的小船,不正跟夢境裏一樣嗎?我滿心歡喜地對小珠子說起我的夢。她說:“挺限的。隻是,俺們劃著船,不是騎在海豚上。”

“咱們可以認為這船是一隻白顏色的海豚呀!”

“可它還是船,不是海豚。”

“咳!”我大聲喊起來,“咱們可以把這船命名為‘海豚’,要知道,一切航海的船都有名字,從現在起,這隻小白船就叫‘海豚號’啦!”

“嗯哪!”小珠子讚成了,“怪有趣的名兒!”

我掏出口琴,想為“海豚號”的誕生吹奏一支雄壯的樂曲,可我隻是在胡亂的吹著,我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為“海豚號”編一支歌。

十二

我和小珠子把白船命名為“海豚號”,丁冠林和謝寧當然不甘落後,丁冠林立刻把紅船取名為分大鯨號”謝寧的黑船取名為“黑夥號”。鯨魚巨大,鯊魚凶猛,而海豚是動物中的智者,我們都滿意自己為船所取的名字。

我們搖槽也大見長進,我的姿勢最好, 力量稍差:丁冠林有勁,卻不如我靈話;謝寧太胖太笨,比我倆略遜一籌。丁爺爺說,我們如果在海邊住上三年,都能成為頂出色的駛船手。

幾乎每天我們都到“圓圍子”去,三條小船並膀兒走著,“大鯨號”靠左,“黑鯊號”靠右,“海豚號”在當中。我和小珠子替換著搖槽。我搖格時,她大聲地背誦好容易弄準了發音的外語單詞:umbrella, improvement,dictionarv,vegetable。她搖櫓時,我總是掏出口琴,使勁吹起一支進行曲。這支曲子也許和好幾支進行曲相似,但它哪支也不是,它是我為我們的“海豚號”專門編的:

前進吧―小海豚!

遠航吧―小海豚!

勝利歸來吧,

你這威武的小海豚!

每當我吹奏起進行曲,兩隻眼睛總看著那桃形的火島。是呀,大海象藍玻璃一樣藍, 白色的“小海豚”在前進,可是紅紅的火島卻離我那樣遠,我心中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小珠子,火島上當真啥也沒有?”

“啥也沒有。俺上去過,荒坨子一個!”

“可它多好看……”

火島真是好看,太陽底下,它紅閃閃的,象放著寶光;就是陰天,它也比別的島子鮮豔―它是暗紅色的。

丁冠林和謝寧跟我一樣,也時常坐在船頭欣賞那桃形的島子。謝寧不斷地畫它,隻是畫一張撕一張,他是畫不出火島奇特的模樣和顏色來的。

一天傍黑,我們來到海攤上。一邊走,一邊爭論海和陸地有什麼不同。小珠子堅持海和陸地是一樣的,陸地上有啥,海裏就有啥。比如說,陸地上有豹,海裏就有海豹,陸地上有獅子,海裏就有海獅,陸地上有大象,海裏也有海象。

“陸地上有蟒蛇呢?”謝寧問。

“海裏有海蛇。”小珠子說。

“陸地上有花草樹木呢?”丁冠林問。

“海裏有海草,有珊瑚!”小珠子說。

“陸地上有大河了”謝寧問。

“海裏有‘流’,它就是海裏的河!”小珠子答。

“陸地上有人,”我大聲的喊道,“海裏可沒有!”

“海裏有人魚,”小珠子也喊道,“前些日子俺瞅見一張照片,一條長著人臉的魚躺在沙灘上!”

“那是假造的!”我說。

“對,”丁冠林居然附合著我,“有篇文章證明過了。”

“俺可相信海裏有人魚,”小珠子不服氣地指著大海,“這麼大的海,啥玩意不能有?!”

我們向大海望去,突然停止爭論,不作聲了。我們看到月亮正在升起。深藍色的海中泛起一片銀波,那是水皮子上的月光,它象一條銀色的路,路的盡頭,站著桃形的火島。月光下,那島子灰濛濛、銀閃閃、又透著點微紅,顯得那麼神秘,我相信,如果有仙人,他們準會飛到那桃尖上的……我們呆立著凝望銀路盡頭的火島,象三根木樁一樣。

“幹啥楞住不走?”小珠子回頭招呼我們,“嗬,又在瞅那大坨子。你們仨,倒真迷那大荒坨子!

“哎,”我歎息道,“真想去看看火島上是不是住著一位穿紅袍子的一老神仙……”

“那上頭的石塊恐怕跟塗了紅油漆一樣紅。”丁冠林說。

“是呀,起碼得用三種紅才能畫出來!”謝寧跟著說。

“俺去過那大沱子,”小珠子糾正著我們,“上頭恨本沒啥老神仙,石頭的顏色一也不紅,那上頭啥也沒有,大荒沱子一個!不過,”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奶奶活著時給俺講過那荒坨子的人之事……”

“什麼故事?”我們三人幾乎同時發間。

“頂歎約一個故事,”小珠子坐在一塊幽石頭上,我們住在她兩旁坐下,催她講關於火島的故事。

小珠子的故事是這樣的:

很古很古的那會兒,有個女人在海邊拾到顆紅蛋,吃了蛋, 生下個男娃。 男娃長得好訣,頭年,有桌子高,二年,有門框高,三年,有房驚高。男娃皮膚紅,模樣可是怪俊。他娘給他取名叫火兒。四鄉八裏,火兒力氣最大,千活最能,對他娘最孝敬。

後來,海心裏出了個狠魚怪,興風作浪,翻攪得人們沒法過日子。 鄉親們知道火兒能耐大, 問他咋辦?火兒回家給娘跪下說:是要火兒留下伴著娘,還是要火兒離開娘去滅妖?娘說火兒你去吧,為眾人除害是大事,隻是,到哪兒也別忘了娘。火兒就讓鄉親們給他擔水喝,喝光一桶又一桶,喝了九十九桶還不夠,趴到大河邊,把一條河都喝千,躺進河床子,變成了一條通身金紅的小火龍!

小火龍吐著火,往大海裏遊,狼魚怪竄出水麵迎戰,一紅一黑,在海裏打了三天三宿,最後,小火龍噴火燒死了狼魚怪。

魚怪收服了。可是,小火龍再也不能變成火兒回家侍候他娘了。村裏人和他娘站在半山上瞧他,見那火龍朝娘望了好半晌,淌出大顆大顆淚水,又朝娘點了三下頭,慢慢兒沒進海裏去了。

轉天,人們見火龍沒進海的那地方冒起塊桃兒形的紅石頭,都說,那是火兒的眼淚凝成的。那紅石頭住後就被鄉親們叫做火島了……

故事講完,大家都望著桃形的島子不開腔。“走雌,該回去咧。”小珠子站起,催促我們。我們仨邊走邊回頭瞧著月亮底下的火島,火兒的故事使那島子顯得更加神秘了……

晚上我又做了個夢。還是那頭白色的小海豚馱著我,穿過藍玻璃般的海麵一直遊到桃形的島邊,繞著島子環行一周,然後,那小海豚的鰭子伸長、伸長,變成一對翅膀,它飛起來了,一直把我送到桃兒尖上,啊,整個桃形的火島晶紅、透明,紅瑪瑙般美麗!當然啦,火龍的眼淚凝成的島子一定是晶紅透明的……

我再也安靜不下來了,不論遊泳、釣魚,還是劃船到“圓圍子”去,都時時在凝望著那桃形的島子,我覺得,神奇的火島在召喚我,喚我爬上它尖尖的頂峰。它不僅在召喚我,也同樣在召喚丁冠林和謝寧―不論遊泳、釣魚、劃船,他們也時時在凝望桃形的島子。謝寧的畫本子上出現了這樣兩幅畫,第一幅:一個古裝老太太站在山坡上望著海,海中有一條淌眼淚的龍。可是老太太的臉又圓又胖,象個小姑娘;龍的身子太短,尾巴大細,象隻帶犄角的壁虎。第二幅:龍在水底, 老太太還在山坡上,海麵凸出塊桃形的石頭,那石頭和龍眼緒裏的淚珠用一根虛線聯起來。兩幅畫都不算高明,不過,它說明著我翻三人是多麼熱衷於那桃形的島子。那島子象一塊巨大的磁石,我們呢,是幾粒小小的鐵砂……

“咱們去一趟火島吧!”我對丁冠林說。

他卻愁眉苦臉地揪著襯衣上的扣子:“要上火島,隻能劃船去。動船,得爺爺允許,”他歎口氣,“爺爺多半不會允許……。

“咱們說服他呀!”我說,“大夥一起發動攻勢!”

“真的,”謝寧也說,“一丁冠林,咱們至少得試一試呀!”

丁冠林同意了。謝寧就推舉我做“主攻”手,說我“比較機靈”,能“見機行事”。丁冠林並不很讚成謝寧對我的誇獎,可也沒表示反對,因為他自己根本不願到丁爺爺跟前去“打頭陣”。

晚飯後,我們看出丁爺爺挺高興,認為時機已到,互相遞個眼色,三個人都擠到爺爺身邊。我拉著爺爺的襖袖,做出錄招人喜歡的樣子說:“丁爺爺,有件事想求您,不知您能不能答應?”

“啥事啊,孩子?凡是丁爺爺能辦到的,都行啊!”

“我們的假期隻剩八天了,”我用最能打動人的聲音說,“這八天裏,我們有個願望,希望您能讓我們實現這個願望。”

“啥願望得讓俺老頭子批誰咧了”

“就是……我們想劃了船上火島去著看。”

“嗨”丁爺爺站了起來,“俺當啥事咧,那大荒佗子有啥去頭。”說完,起身要走。

丁爺爺完全不拿我們的要求當回事,我們隻好在他屁股後頭跟著,繼續請求他。

“爺爺,一點不費事,也不用您管,兩個小時,頂多兩個半小時,我們就回來了!”丁冠林說。

“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謝寧跟著說。

“我們非常想去,”我又要求道,“就讓我們劃了船去一趟吧!”

“那荒砣子周圍水流急,你們靠不攏岸,”丁爺爺耐心地對我解釋,“不是丁爺爺不支持你,要不是這些日子彩貂鬧傳染病,俺領你們去一趟也可以。其實,那荒坨子上啥也沒有。”

“我們不怕!”丁冠林說,“劃到那兒,我們準能靠岸。”

“你不怕?”丁爺爺瞪了丁冠林一眼,“你不怕,俺還怕咧!鬧不好,俺咋跟你娘交代?咋跟附寧的爹媽交代?你倆還罷了,俺咋跟靳凱他爺爺、奶奶交代?人家三天兩頭來人來信,人家孩子可金貴著哩!”

丁冠林不作聲了,我和謝寧也不再吭氣,可我們三人心裏都別扭,別扭得衝出門,在海灘上亂跑,跑一陣,大家坐在石頭上,一句話不說地望著那在月亮底下變得朦朦朧朧的、紅灰色的火島。

十三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男孩子都有這樣的毛病,越禁止他幹的事,他越是心癢癢地想幹。整個白天,我一心一意琢磨著怎麼去火島,傍晚,聽見丁冠林和謝寧在籬笆外頭小聲議論,議論的也是火島。我想過去參加議論,剛巧他們提起我的名字,我就站住聽他們說。

“要不要叫上靳凱?”謝寧問。

“算了吧。”丁冠林說,“他體質差些,萬一摔傷了,或者鬧病,咱都受不了。”

“他會說咱倆不夠朋友的。”

“咳,那可怨不著咱,”丁冠林粗聲祖氣地答道,“沒聽爺爺說:人家孩子不比你們,人家孩子金貴―他呀,歸齊還是個‘寶貝兒’!咱軟要池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