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號”在起錨(1 / 3)

“海豚號”在起錨

暑假前一星期,考試成績公布了,操行評語宣讀了,家長會也開過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整天的話題就是怎麼度過假期。有幾名被學校選中的幸運兒能參加夏令營,其他的人,有的要跟當駕駛員的爸爸去山裏避暑、有的要到鄉下姥姥家、有的參加少年宮園藝小組、有的到圖書館服務。

“靳凱,你呢?”一個同學問找。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回答,另一個同學就說:“不用問, 自然是上療養院羅!有那樣的爺爺奶奶嘛……”於是大夥兒都瞅著我笑起來。雖然他們再沒說一句別的,我卻紅著臉咬住了嘴唇。我知道同學們背地裏叫我“寶貝兒”―為這三個字,我都要恨我奶奶了。上小學的時候,每天下學我奶奶準到校門口接我,準把蛋糕啦,糖果啦往我手裏塞,有一次,她當著同學們的麵,把一隻削了皮的蘋果送到我嘴邊,還說:“寶貝兒,快吃!”那會兒我都念五年級了,同學們能不樂我嗎?樂一會兒也罷了,可奶奶叫出的“寶貝兒”他們記住了,成了我的外號,到上中學還黏住我不放。我討厭這三個字,誰要當麵叫出來。我可跟他沒完,同學們也就不再問我,於是轉向一直不開腔的丁冠林和謝寧:“喂,你們倆有啥打算?”謝寧看看丁冠林,丁冠林卻不作聲。丁冠林這個人,如果不想告訴你什麼事,你就是給他一百塊錢或者打他一頓他也不會跟你說的。

可我很想知道丁冠林和謝寧暑假裏要幹什麼。丁冠林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點子,常常做出些叫人意外的新鮮事,暑假裏他準有什麼好打算,一定的生我從他和謝寧對看時那放光的眼睛裏就感覺到了!他們瞞不過我,我個頭雖然不高,可我腦瓜子好使。

我想,我還是先去找謝寧打探。謝寧老是跟在丁冠林後頭轉,樣樣都聽丁冠林的,同學們都說謝寧是丁冠林的影子、尾巴、“隨從士官”,謝寧可並不反駁。謝寧這個人心眼不多。

我拿上帶擂圖的《魯濱遜漂流記》找到謝寧,用挺有把握的腔調說:

“瞞著我幹嘛,我早知道你和丁冠林要幹什麼了!你們不就是參加業餘少年遊泳隊嗎?”

“嘻―誰說的!”謝寧笑了,“胡編!”

“才不是胡編呢,大夥都這麼說的。”

“那,大夥兒都胡編。”

“哦,原來你們不去遊泳隊呀!”

“遊泳隊有啥,我們要去的那兒天天遊……”他忽然發現自己說走了嘴,連忙刹住話頭。

“噢,你們去的地方天天可以遊泳!”

“誰說的?”

“你說的呀。”我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哼,你們要去的那兒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西郊小青河嗎,那兒呀,請我去我都不去。”

“嘻―”傻謝寧又笑起來了,“誰去那個小青河,我們是去海―他又發現自己說走了嘴,又急忙刹住了話頭。

“啊哈!你們到海邊去!”我勝利地大喊,“賴不掉了吧?是哪兒呢?青島?煙台?北戴河?”

“你真鬼!”謝寧說,“可我再不說一個字了。猜去吧,你一輩子也猜不出我們要上哪兒!”

我把《魯濱遜漂流記》放到謝寧手裏,傷心地說:“帶去看吧,帶到你們的海邊去看吧……”這傷心倒不是假裝的,因為我想起又要跟著爺爺奶奶住到梅山那座又空又大的療養院,每天見到的全是一個比一個老的老爺爺老奶奶,每夭不許下山,不許上山,不許跟外頭的“野孩子”玩,心裏就別扭。“祝你們假期快樂,”說這話時,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呢,隻能陪著療養院那些爺爺奶奶們在那個鬼地方散步了……”

“真怪可憐的,”謝寧同情地看著我,“唉,要是丁冠林的叔爺爺,……”他第三次刹住了話頭。

“噢,你們是到海邊,到丁冠林的叔爺爺那兒去!”我肯定地判斷著,“是不是?”

謝寧無可奈何地承認了:“全是你猜出來的,可不是我對你說的。”

“丁冠林的叔爺爺是個漁民嗎?”

“不,他在養貂場幹活。”

我沉不住氣了,一把抓住謝寧的衣袖說:“謝寧,好朋友,讓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謝寧遲疑著:“得問問丁冠林……”

“我去說服他!”

“你別去,”謝寧說,“還是我去吧。要不然,丁冠林更得責怪我泄露機密了。”

可我擔心謝寧嘴太笨,還是跟他一起去了。

我和丁冠林、謝寧住在一個胡同裏。早先我和他倆挺要好, 自從我奶奶惹得丁冠林不高興以後,他倆就對我冷淡了。那次是我邀他倆上我家看電視,我們家買了一台“菲力蒲”牌彩色電視機,那會兒,黑白電視機還挺稀罕呢,除了我,沒有一個同學見過彩色電視機,我挺樂意讓丁冠林和謝寧到我家去開開眼。沒想到我奶奶不歡迎,她沒說啥,可臉兒總是繃著,鼻子眼睛裏全是不高興。電視演完,丁冠林和謝寧剛出門,奶奶就說:“凱凱,以後別把那不三不四的孩子領到咱家來,瞧那大個兒孩子,野頭野腦的,褲子上還打著補丁----”沒想到丁冠林返回來取他忘帶走的本子,奶奶的話全叫他聽去了。他拿了本子轉身就走,閉著嘴,昂著頭,連看都不看奶奶和我一眼。第二天,我對丁冠林賠了三次不是,我對他說奶奶老了,說出的話常常連她自己也鬧不清是哈意思……丁冠林說他沒有生我的氣,可從那以後他再也不來我們家了。

他會不會因為過去那件不愉快的事,拒絕我跟他們上海邊呢?

果然,丁冠林說:“你跟我們去也役啥,可我不想跟你奶奶打交道。”

“唉,用不著你跟她打交道。丁冠林,你幹嘛還跟她記仇呀?”

“我沒記仇。不過胡同裏誰都知道你是你奶奶的心肝寶貝,她要肯放你跟‘野頭野腦’的孩子去海邊才怪哩!”

“你放心,她讓。人的思想總會改變嘛,我奶奶現在就跟早先不一樣了。”我分辯著。可我心裏連一點底都沒有,因為我壓根兒還沒對爺爺奶奶提起這件事呐。

“讓靳凱跟咱們一道去吧,”謝寧勸丁冠林,“他挺機靈的,說話又挺有趣。”

“要不因為他挺機靈有趣,我才不要他跟咱們去養貂場呢。可我想他奶奶不會放他去―”

“她準放,”我肯定地說,“沒問題!”

其實,我知道問題大著呢。我是奶奶把我看大的,她一步沒離開過我,她是不會放我到海邊去的。可我要去說服她。

晚上,我把成績單交給爺爺,他點點頭:“不錯。隻是,體育為什麼才60分?”

“那是因為我身體弱,個子又小。”

奶奶說:“凱凱的營養夠足的,可為啥老是長不高,又這麼瘦呢?”

“因為缺乏鍛煉。”我說,“您老是怕我摔著啦、碰著啦、傷風啦、咳嗽啦,不許跑不許跳不許遊泳不許劃船,我能長得壯嗎?要不是體育成績太差,我準當上三好生了!”

“好啦好啦,”奶奶柔聲勸著,“下星期不就放假了嗎?咱們跟你爺爺到梅山療養院,奶奶陪你爬山,鍛煉鍛煉。”

“我不跟您去爬山。您哪,三步一歇五步一坐,還沒到山腳就往回走了,那叫啥爬山!”我對爺爺說,“爺爺,一個滿十三歲的青年人為什麼不能支配自己的假期呢?”

“噢,”爺爺叼上那隻象牙煙嘴,“我倒想聽聽這位滿十三歲的青年打算怎樣支配自己的假期?”

我就告訴他們,海邊有個養貂場,丁冠林的叔爺爺在那兒工作,他很歡迎孩子們去度暑假,因此,丁冠林、謝寧和我準備去。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奶奶就把兩隻正在和麵的手抬起來,搖晃著,嘴裏一連串兒地喊:“不成不成不成!”

“那有什麼呀,”我耐心地解釋道,“從碼頭上船,九個小時就到了,丁冠林的叔爺爺來接……”

“不成不成不成!””奶奶的嗓門尖起來了,“你還是個小娃娃!早晨還得奶奶給端尿盆子的小娃娃!”

“尿盆子是您不讓我端的呀!”我委屈地說,“其實,我已經一公尺四十七公分,跟您一邊兒高啦!”

“別強嘴!”奶奶發火了,“不行就是不行!他爺爺,你倒也說話呀!”

爺爺幹咳了一聲,他一咳嗽,就是對要說的事情表示否定,果然他說:“靳凱呀,不是爺爺奶奶不允許你跟同學們到海邊去快活,可你爹媽不在這兒,我們得對他們負責!”

“記得我爸信上說,”我立刻插嘴道,“靳凱已上初中,二老勿對他過於溺愛,應當讓他獨立處理一些事項,以受到鍛煉……”

“好啦好啦,別來教訓你爺爺。”爺爺連咳了幾聲,“你爺爺知道如何對待一位滿十三歲的青年。”說完,爺爺就回書房去了。

我還在奶奶周圍磨蹭著,平時,我想要個什麼東西,隻要磨蹭上五分鍾,奶奶一準答應。可今天不靈了,奶奶隻管做她的事,完全不理我。我回到白己的屋裏,關上門,大聲哭了起來―這是最後一招,我知道奶奶最怕我的眼淚,果然,她扔下擀麵杖奔到我跟前又拍又哄,活象我是個三歲的娃娃。

“奶奶,您就讓我跟他們去吧!”我扭擺著身子,哭腔哭調地哀求著奶奶。

“喲,你又提這個……”奶奶還是不肯鬆口,“不成,不成―你可不能離開奶奶呀主”

“可我太想去啦!”

“那,”奶奶說,“奶奶陪你去……”

哎哊!我算拿奶奶沒法辦啦!

我真琢磨不透大人們對孩子的態度。比如我爺爺奶奶,他們總拿我當吃奶的娃娃,我幹什麼,他們都不放心,都要包辦代替。做奶奶“寶貝兒”的滋味我可嚐夠了!我得改變這種情況,是的,得改變!我拿定主意了:我一定得到海邊養貂場去,象個男子漢一樣,象個旅行家一樣, 自由地去,我一定不到療養院去當爺爺奶奶的寶貝兒了!

可我沒把真相告訴丁冠林和謝寧,他們若知道爺爺奶奶的態度,就不會要我參加的。我對他們說:沒問題,我奶奶想通了,願意讓我去鍛煉鍛煉,我爺爺呢,完全聽我奶奶的。

我們三個人拿出全部積蓄熱心地做開了準備工作。其實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因為養貂場住著丁冠林的叔爺爺,吃的住的都有,連釣魚的魚鉤和竿子也有,我們隻要帶上遊泳褲、換洗的衣服、假期作業和零花錢就行了。

我帶上一隻口琴和一隻袖珍小手電筒,謝寧帶上速寫本和炭筆,丁冠林把給他叔爺爺的掛麵捆好,我們的準備工作就宣告結束。“噢,把這給小珠子捎去,”丁冠林媽媽取出一雙挺漂亮的泡沫底塑料涼鞋,“她準喜歡。”

“小珠子是誰?”我和謝寧問。

“我叔爺爺的孫女。”丁冠林把一張照片遞給我們,“上頭就是叔爺爺和小珠子。”

照片不很清楚,能勉強看清一位挺壯實的老人,老人旁邊蹲著個玩砂子的小胖丫頭。

“他們身後是什麼?”

“是小船。”

“遠處呢?”

“是海。”

“不,海麵上象桃子一樣的……”

“是島子。那兒的島子多得很。”

“你去過那些島子沒有?”

“沒有。我爸帶我去的那年,我才六歲。”

“這個島子的模樣多怪!”

“當地人叫它火島,它是一整塊紅顏色的大石頭,樣子活象火苗兒……”

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藍得象藍玻璃一樣的海麵浮著一個一個紅紅的島子。一隻白色的小海豚馱著我在島子中間穿來穿去……啊,我多麼盼望下個星期三呀,這是爺爺奶奶準備帶著我去梅山療養院的日子,也是我們出發到養貂場的日子。

至於怎樣出發,我賡密地考慮過了,我相信一切都會按著我的設想進行,因為我是班上的“智多星”之一呀。

我沒有和丁冠林、謝寧一道川發,我說得去送爺爺奶奶一程。約定下午四點半在港灣車站旁郵電大廈門口等他倆。

奶奶高興得很,因為伐到底還是聽從了她的安排。她準備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多到一隻大竹籃都盛不下,勻了些在塑料小桶裏。爺爺隻帶著一口皮箱,那裏頭有書和他正在寫的一篇關於古代什麼動物的論文,爺爺除了書本和論文,是什麼都不管的。送站的司機和爺爺的秘書把我們安排到軟臥車廂裏,爺爺立刻躺下了,他中午沒有午睡,覺得疲倦。奶奶呢,不到五分鍾就結識了隔壁車廂的一位比她胖一倍的中年阿姨,兩人聊得那麼上勁,就好象她們是多年的老朋友。

我在爺爺對麵的床鋪上假裝打著呼嚕。火車起動了,我的心跟著車輪哢咚、哢咚的聲響怦怦跳著,十五分鍾後,火車將在港灣站停留兩分鍾,我計劃在那兒悄悄溜下火車去。

一切比我設想的還要簡單,還要順利。爺爺睡著了,奶奶在“串門兒”,兩道“關口”都敞開著。火車快進站時,我爬下床鋪,背上挎包,把一封早就寫好的信壓在小茶幾上。我聽見奶奶的大嗓門在隔壁說:“……這種魚湯必須加上料酒、醋、再撒上點白胡椒麵和蔥絲,您嚐嚐,味道才鮮哩!”我站在過道裏大約十秒鍾,我心裏忽然有點酸酸的味道―我舍不得奶奶,還覺得對不住奶奶,這樣不辭而別,她會傷心的。可是想到即將到來的幸福時光,那酸酸的味道就消失了。我挺直腰杆,順手提起那隻盛著食物的塑料小桶,從車門跳上了月台。

當我繞個大彎找到郵電大廈時,丁冠林和謝寧早已等在那裏。他倆為了節省旅費,沒乘公共汽車,是步行來的,整整走了三個小時!他倆都穿著運動背心和勞動布短褲,斜挎著帆布包,看他們那風塵樸樸的樣子,我從心眼裏羨慕。人們怎樣看他們和我呢?我的短褲是灰色凡爾丁的,我的襯衫是淺藍色紡綢的,我穿著黑皮鞋和翻口套襪,外加一頂白帆布葵形帽,配上我的白皮膚,活象玩具櫃櫥裏的洋囡囡,有啥辦法呢,奶奶就喜歡照她的意思打扮我!

“送走爺爺奶奶了嗎?”丁冠林問,“你奶奶這回可真夠意思!”

“哪的事呀,”我笑起來,把我耍的花招一古腦兒講給他們。

“這可不好!”丁冠林說,“你爺爺奶奶會急壞的。”

“你這人真冒失,”謝寧也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告訴你們,我就去不成了。反正火車已經開走,這叫‘生米煮成了熟飯’。”

丁冠林眉頭越皺越緊:“你奶奶會認為是我鼓搗你這麼辦的,”他不高興地說,“你奶奶對我一直沒有好印象。”

“你怎麼還記著好幾年前的事?”我勸著他,“別生氣,一切都有我呢。到了貂場,我再給爺爺奶奶寫信,特別申明此事與丁冠林無關。”

我們暫時把爺爺奶奶忘了,因為湧過來許多旅客,我們就夾在他們中間,往等候上船的木頭房子裏擠。木頭房子很快擠滿了人,我們隻好在太陽地裏等著。

候船的旅客真多,男人女人,扛行李的,提大皮箱的,帶孩子的,扶老太太的……裏頭最多的是大學生以及排著隊由輔導員帶領的小學生。我注意到大學生堆裏有位三十來歲,身穿白色連衫裙的阿姨,我好象在哪見過她,她也留神地看了看我,還指著我跟一位戴眼鏡的女學生和一位高個子叔叔說些什麼。

當擴音器裏傳出,“五等艙的旅客排成單行上船”的話語時,丁冠林拉著我和謝寧跟在隊列裏,向檢票口走去。從檢票口到輪船邊足有三裏地,都是很難走的砂地!碎石頭和砂粒直往我的皮涼鞋裏鑽,最槽的是我的襪子,它沽滿了甩不掉的砂粒,我隻好把它脫下來塞進挎包裏。鞋裏的砂粒可以甩掉了,可我從來沒光著腳穿著皮鞋走長路,腳趾頭被磨得生疼。我咬著牙,緊跟在丁冠林和謝寧後麵,好容易走到輪船邊,爬上很陡的跳板,總算上了船。

在太陽地烤了一個多小時,又走了三裏地的砂子路,我被折騰得累了,想躺下來歇一會兒。

“丁冠林,我們的鋪位呢?”我問。

“這兒那兒,到處都是我們的鋪位,我們是五等艙散座呀。”丁冠林有些不放心地瞅著我,“怎麼,受不了啦?這一道可比不了跟你爺爺,坐軟臥。如果不行,”他帶著那麼點譏諷的味道說,“下船還來得及。”

“真的,”謝寧也說,“你如果覺得受不了,下船還宋抖及……”

“幹嘛這麼瞧不起人!”我發火了,“瞧著吧,靳凱哪一點也不會比你們差!!”

這條船的艙位是六百,而現在卻有了一千六百名旅客,“五等艙散座”―即買了五等艙票,卻沒有座位的旅客占了一多半,幾乎全是些不顧一切要到海邊去消夏的青少年。客運主任為散座旅客準備了涼席,這些旅客就把涼席鋪在甲板上、閱覽室裏和所有的通道邊,坐下或躺下了。

我們也領到一張涼席,丁冠林和謝寧不想立刻鋪開,他們要周遊一番,我也不示弱,跟著他們從頭等艙的甲板一直繞下去,繞進最底層的大統艙。汽笛嗚嗚鳴叫時,我們又趕忙跑上甲板,看輪船怎樣離岸。跳板收起了,輪船在掉頭,人們擠在欄杆旁,向岸上送行的人揮著手。我發現那位麵熟的阿姨就在旁邊,她正衝著站在岸邊的高個子叔叔搖手絹,一邊搖,一邊用手絹擦眼晴,她突然瞅見我在瞧她,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走開了。

許多大船小船從我們旁邊退過去。往前走,出現了數不清的吊車,象許多巨大的胳膊在揮舞,原來,是停泊貨船的碼頭。 當我們從一艘十層大樓般巍峨的巨輪旁邊駛過,在它高聳入雲的桅杆上兩名黃頭發的水手向我們致意,他們嘴裏喊些什麼,我們卻聽不見。再往前,吊車、船隻全都沒有了,我們駛進了一望無際的大海。

大海確是一望無際的,不論你往哪個方向看,都隻看見水、水。我們的船在水波中前進,舵輪象犁把犁地般劈開波浪,掀起無數戴著雪白泡沐的水柱,這水柱豎起又摔下,摔碎在波浪中,於是水的深處湧出大片大片細小的泡沫,象一團團淡藍色的雲。那泡沫的雲還沒消散,新的水柱又高高豎起了。我們的船就在水柱和泡沫的交替中向前行進。

太陽偏西了,它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就好象一個新鮮的鴨蛋黃吊在天邊。天空和水麵全變成了紅一色,水波反映著太陽,彎彎曲曲的,猶如一根抖動的金帶子。

“真好看!”謝寧大聲讚歎著,他曾畫過房子、樹木、踢球的小孩,但對於大海和日落完全無能為力,他的速寫本上隻有幾根含義不明的線條,後來,幹脆合上了速寫本。

幾乎全船的旅客都在觀賞日落,許多人在甲板上用照像機搶拍日落的鏡頭。真得“搶”呢,因為太陽很快沉進了海底―是的,它那麼咕咚一蹦就突然消失,不是沉進海底又會是上哪兒呢?盡管我們小學常識課學過行星啦,恒星啦,可看著海上日落,卻願意認為太陽是回到海的宮殿裏睡覺去了。

太陽睡覺去了,我們還沒吃晚飯呢。我們把涼席鋪在甲板上, 丁冠林和謝寧拿出八個燒餅和兩根黃瓜要我一同吃,我打開塑料小桶,裏麵原來是威夫餅幹和栗子羹,丁冠林揚著臉直笑,說女孩子和小娃娃才吃這號東西,謝寧見我難為情,捅了捅丁冠林說這種高級食品當然還是挺好吃的。我們就一起狼吞虎咽起來。甲板上、過道邊,“五等艙散座”的旅客都在開飯(大家好象約定了都不去餐廳似的)。那位穿白連衫裙的阿姨和她的女伴斯斯文文地吃著麵包夾罐頭午餐肉,喝著保溫瓶裏的水。她朝我微笑著點點頭。被一位年輕漂亮的陌生阿姨注視著,總叫人有些難為情,我趕快扭轉身子,裝做沒看見。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我們伸開手腳躺在涼席上,望著滿天星星,聽著海浪有節奏的嘩嘩聲,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

“喂,”我對我的夥伴們說,“今天我才知道自由自在,沒人管束,沒人對你嘮叨的滋味有多好!將來,我就要做個自由自在的旅行家!”

“咱們國家可沒有‘旅行家’這個職業。”丁冠林說。

“有的,”謝寧說,“當導遊的人不就算是旅行家嗎?,,

“那算什麼旅行家?”丁冠林撇撇嘴,“陪著外國人這走走那走走,沒勁!”

“我們不如去地質勘探隊,”我拍著兩隻腳板興奮地說,

“地質隊哪都去,又給國家找礦藏,比旅行家還棒!”

丁冠林和謝寧都讚成。我們三人就決定將來投考地質學院,畢業以後上山裏頭找金礦……我們正說得上勁,忽聽“喋哧”一聲笑,原來是那位穿白連衫裙的阿姨不知什麼時候站到我們旁邊來了。

“喂,小朋友,”她問我,“你姓靳吧?”

“是姓靳。”我奇怪地說,“您怎麼知道?”

“因為你爺爺姓靳。”她笑起來,“找還知道你爺爺正在寫一篇探討魚類起源問題的論文呢!”

“喲―”我胡亂猜著:“您在爺爺他們所裏工作?”

“對呀,”她笑得更喚了,“我在楊教授家見過你,我是楊教授帶的研究生畢莉。”

我想起來了,爺爺的老朋友,現代魚類學家楊爺爺收了三個研究生,其中一個是女的,有一次我跟爺爺到楊家去,楊爺爺正給那女研究生改論文,難怪我看著這位畢莉阿姨麵熟了。

“你爺爺奶奶不是到梅山療養所去了嗎?”畢莉阿姨問,“你怎麼在這條船上呢?”

她問得太突然,我一下答不上來了,隻好支吾地說:“我……沒跟他們……”

“是沒跟他們去,可你上哪去呢?”

“我……我們三個……”

“怎麼吞吞吐吐的?”畢莉阿姨懷疑地看著我,又看看丁冠林和謝寧,“孩子們,你們出來,家裏知道嗎?”

“知道,”謝寧說,“我爸我媽允許我跟丁冠林到貂場,住他叔爺爺那兒過暑假。”

“你就是丁冠林羅,”畢莉阿姨轉向丁冠林,“靳凱的爺爺奶奶也允許他去貂場嗎?”

“我爺爺奶奶知道!”我搶著說。我並沒有騙畢莉阿姨,給爺爺奶奶的那封信不是留在火車上了嗎?

“知道----可是他們同意嗎?”畢莉阿姨越發懷疑地盯著我。

我們都沉默著。過了大約一分鍾,丁冠林臉色陰沉地說,“靳凱的爺爺奶奶是上了火車才知道的……”我對他使眼色,他不理會,一古腦把事情全講出來了。“阿姨,我也覺得不好,靳凱的奶奶準以為是我把靳凱勾出來的。您說該咋辦?”

“真糟糕!”畢莉阿姨著急地說,“靳凱,這事辦得很不好!你不想想偷偷溜走了,奶奶爺爺會急壞的!”

這時候我才覺出事情有點嚴重,可嘴裏不願意承認:“畢莉阿姨,您想想吧,我怎麼請求也不行,我奶奶特別專製!”

“奶奶是溺愛了些。可是,你怎麼能這樣幹呢?!”畢莉阿姨語氣很嚴厲。

“現在……”我有點慌了,“咋辦呢?”

“我去找船長說明情況,請他幫忙往梅山療養院掛電話或拍包報,告訴爺爺奶奶我可以照顧你,讓他們放心。你呢,”她命令道,“馬上給爺爺奶奶寫信,到了貂場,隔一天寫一封!”

“行!”我答應得很幹脆。

畢莉阿姨找船長去了,二十分鍾後她回來,高興地說電報己經拍出去,我這才鬆了口氣。也才想起來問:“畢莉阿姨,您是去海邊消夏嗎?”

“是,也不是,”畢莉阿姨盤腿坐我旁邊,“我們要洗海水澡,要爬山,但我們的目的不在於此。”

我很想問她們的目的是什麼,但沒說出口,我知道,成年人不喜歡小孩子刨根問底地問不該過問的事。

“吃飽了嗎?”畢莉阿姨說,“我那兒還有麵包和午餐肉。”

“飽了,飽極了又畢莉阿姨,”不知怎的,這句話我連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剛才您對他搖手絹的那叔叔,是您愛人嗎?”

“不是……”畢莉阿姨的聲音忽然有些妞妮,她起身說,“好好休息吧,夜間得在肚子上搭條毛巾,明天見!”

她走了。謝寧立刻問我:“這位畢莉阿姨是研究生?”

“當然!”我答道,“三百個人考楊爺爺的研究生,楊爺爺隻錄取了三名,她是三名裏頭的第一名!”

“喝!可真不簡單!”丁冠林和謝寧佩服地翹起大拇指。

“當然不簡單!”

其實我也不清楚楊爺爺的三名研究生裏頭誰排第一,不過我卻願意對他們這麼說。

我們又閑扯著別的事,聲音越來越小,間隔越來越長,最後完全沒有聲音了。

我是被人推醒的。醒來時,我完全不明自自己是在哪兒。

“快起來!船在這兒隻停一刻鍾!”丁冠林和謝寧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

我清醒了,打算跳起來,不知怎的卻跳不起來,渾身象焊住似的發酸發僵,鼻子不能透氣。跟著,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怎麼?感冒了?”丁冠林擔心地問。

“沒事!”我站起來,覺得腳發痛,痛得不能沽地,查看一下,是腳豆兒叫鞋磨掉了一塊皮,我咬著牙,挎上背包,和丁冠林、謝寧一道離開了船。

丁冠林的叔爺爺早就等在碼頭上了,他和我爺爺同歲,可看上去比我爺爺年輕得多。

“歡迎你們!”丁爺爺說話很簡短,“車子在碼頭外邊。”

這時,畢莉阿姨跑過來了,很大方地對丁爺爺說:“我叫畢莉,和靳凱的爺爺在一個單位。”她托丁爺爺關照我,因為我從未離開過奶奶,“比較嬌氣”。

“姑娘,放心好啦!”丁爺爺說,“就煩您向靳爺爺靳奶奶捎個話,說孩子交給俺啦,要他們放心!”

畢莉阿姨記下丁爺爺的地址,又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要我立刻給爺爺奶奶寫一封平安到達的短信,說她還要再詳細寫封信,還說一兩天內她會來看我。畢莉阿姨交代清楚後,才和她的同伴到縣委招待所去了。

我有點不高興,他們拿我當個掛號包裹呢,這人交那人,那人轉這人,都得簽字蓋章1不過我心裏承認畢莉阿姨是對的,她知道我爺爺奶奶的脾氣,接到電報和信,他們會放下心來的。

又是一條很長的砂子路,丁冠林和謝寧呐喊著往前衝,我頭疼、腳疼、渾身都疼,我隻勉強地走著。

“身體不得勁嘞,孩子?”丁爺爺問。

“沒有沒有,我挺好!”我故意蹦了兩下,做出輕快的樣子。

可是走出碼頭,來到公路邊,爬上一輛小驢車,我實在一點勁都沒有了,隻歪在車上,衰弱地喘著氣。

“這孩子病了!”丁爺爺摸摸我的頭,“發燒呢!”

“昨晚我們在甲板上過夜,”丁冠林說,“我和謝寧啥也沒蓋,畢莉阿姨還叫靳凱蓋上大毛巾……”

我直想掉眼淚。他倆夜間啥也沒蓋,可他倆啥事沒有;我呢,蓋著大毛巾還感冒了。他倆光腳丫走了比我多二十倍的路,啥事都沒有;我呢,隻不過從碼頭走上船,腳就磨破了……唉!

可我不能服氣,我在心裏發狠地說:一定要改變這丟人的現狀!

驢車怎麼把我們拉到貂場,我已記不清了。隻記得他們攙著我來到一個有葡萄架的小院,進了屋,丁爺爺找來位大夫,給我打針吃藥後,我就睡著了。

醒來時,屋裏靜悄悄的,隻有一隻大黃狗拖著舌頭蹲在門口,見我坐起來,那狗兒哼哼幾聲,於是從門外跑進來個女孩子。

“爺爺派我看護你,”她嚴厲地皺著眉,“等你醒了讓你喝稀飯。”

“可我不認識你。”

“俺是了珠林,他們叫我小珠子。”

“小珠子?”我有些奇怪,“那是個很小的小胖丫頭呀!”

“你怎麼知道?你又沒來過俺們這兒。”

“我看過你蹲在丁爺爺旁邊玩砂子的照片。”

“那還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照的,現在俺念初一咧。”

“噢,跟我們同年級。”

“你也念初一?”輪到她奇怪了,“俺還當你是小學生哩!”

我不開腔了,一米四七的個頭叫我沒法開腔。可這小珠子實在也長得太高,她比我得高出半個頭,長腿長胳膊,曬得黢黑,要是她在城市裏,準被挑去當運動員了----我敢打保票!

她端來一碗稠呼呼的稀飯和一小碟蘿卜條。“吃吧!”那口氣就好象她是幼兒園的阿姨,而我是歸她管的小娃娃。

“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這是爺爺說的!”她坐到一張小凳上,兩手托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瞪著我。

我叫她瞪的難受,隻好端起碗來喝稀飯。稀飯裏摻著綠豆、小米和山芋,就上酸酸的蘿卜條,吃起來挺有滋味。

“還要嗎?”小珠子問。

“不要了。”其實我還能喝下半碗,如果那個丫頭不瞪眼看著我吃的話。

“現在吃藥,”她又下命令了,“吃完藥躺下。”

“我不想躺。”我吞下藥片就往門外走。

“哎,你咋不聽命令?”

“千嘛我得聽你的命令?”我已經走到院裏了。

“這是爺爺的命令!”她追出來,一把拽住我。她的胳膊真有勁,我完全沒法反抗了。“‘黃帝’,攔住他!”她喊著,那黃狗就衝到我前頭,汪汪叫著。

我嚇得回頭就跑,跑進屋關上門。那丫頭卻在院子裏咯咯地笑。

我氣壞了,那小丫頭幹嘛這樣不客氣!她還在院子裏,哼,她簡直可以當牢房的看守呢!唉,丁冠林和謝寧一定跑到海邊去了,而我,卻被圈在這小屋裏!我越想越窩囊,躺到炕上琢磨怎麼偷偷跑出去。翻窗子嗎?也許那黃狗就在窗根底下呢,想來想去沒有更好的法子,隻好又躺下去,一直睡到吃晚飯。

第二天,我恢複了健康,連腳也不痛了,丁冠林建議把整個貂場巡視一周,小珠子就帶著我們出發了。

我不再生小珠子的氣一因為她主動講和來了。昨晚她送我兩隻很漂亮的鮑魚殼,今早看了我的作業本,又佩服我的字寫得棒,還要求我幫她補習數學、糾正英語發音呢。我看她個頭雖大,心眼並不多, 丁冠林有時叫她“傻珠子”,她隻笑笑,並不象有些小心眼的女孩子那樣。

貂場整個兒是座臨海的小山包,半山坡上搭著一行一行的棚,棚裏有許多鐵絲籠子,裏頭養著貂。山根下有幾排磚房,是場部辦公室、廚房、小賣部和職工宿舍。

我們爬上半山坡去看籠子裏的貂,謝寧比誰都跑得快,打算給貂畫速寫,可是當他走到貂籠子跟前時就淺氣了。籠子裏的貂比老鼠大,比小貓小,身子又長又軟,不停地在籠子裏躥跳。小珠子拿根樹枝在籠上亂劃,裏頭一隻紫黑色的貂就抬起前爪,仰起鼻子,隨那樹枝盤過來扭過去,象雜技演員一樣。隔壁籠子裏幾隻貂也一同盤過來扭過去,我想,要訓練它們跳集體舞恐怕並不難吧。隻是謝寧畫不下來,他請求那隻黑貂:“別動,別動,你隻用停一分鍾……”黑貂根本不理會。“傻子,它能聽你的?”丁冠林嘲笑著,順手抽走謝寧的炭鉛筆敲了敲鐵絲籠,不想叫貂一口咬住筆杆,丁冠林越是往外拉,那小畜牲越是不撒口,嘎峨一聲,炭鉛筆被咬碎了!謝寧心疼得直咂嘴,小珠子說,這算便宜呢,如果叫那小畜牲咬了手指頭,能把骨頭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