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看們這邊辦喪,先生不是佛家的,就是道家的。佛家先生用黃紙糊一頂唐僧戴的那種帽子,更為喜歡作秀一點的,還要剪一籠紅紙袈裟斜款款地掛在肩上,以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僧。道家先生也是戴一頂紙帽帽,黑色的道士帽兒,帽子後麵似乎還拖著兩條小辮子一樣的紙條,風一吹,飄來飄去的,設若它們三番五次地跑到先生的臉上來胡攪蠻纏,先生一惱,就一把扯斷了。禪帽如艦,道帽岸然,在所有的人看來都必須的,就像那些必須統一著裝的行業,穿上標誌性的服裝才能為人民服務一樣。國家都舍得花錢買布,孝家也不在意多浪費幾張粉紙。
嗄呦寨沒得會做法事的“先生”。據說曾經有兩個和尚,也是出於個人愛好而自行修行的居士。道士一個也沒有。寨裏有人死了辦喪,不是請南邊梨樹公社的蒙家和尚,就是請西邊高峰公社的侯家道士。三外公請的是梨樹公社的蒙家,因為蒙家辦喪的程序比侯家要多一點,譬如侯道士家就沒有“破血河”這一出戲。子孝母尊,三外公寧願老人的喪事內容更豐富一些。
“破血河”究竟何意,看完這出戲後,我是這樣理解的:亡靈在去西方極樂世界的路途上,猛然的一條血河橫亙在前,紅翻翻一望無垠,她要過河,而有小鬼橫加阻攔,所以她在陽間這些個孝子賢孫,就演了這一場熱熱鬧鬧的“連續劇”……
“破血河”就在三外公家一正兩廂的大院壩裏。他家坐在寨子最上邊的圓坡下麵,正房是傳統的“兩耳夾一堂”,土坯牆的外表也泥了一層石灰,白天看去感覺比現今刮瓷粉還白,被一周遭竹木襯托得格外明亮。南廂石圈關豬,北廂木圈關牛,像三外公家這樣豬牛滿圈的人家戶,在嗄呦寨能有幾家。開“破”之前,看熱鬧的人就有的在豬圈牛圈的門欄上邊往裏探頭探腦,其羨慕之情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三外公三外婆無比自豪,說話的聲音無形中提高八度,好像辦的不是喪事,而是喜事了,喜形於色如何掩飾得住。
道具是一張方桌頭十張板凳,板凳在方桌南北兩側一字接龍地排成獨木橋的形狀。演員是蒙家仙班和孝家親屬,蒙家仙班三個打扮成和尚、兩個化裝成夜叉,孝家親屬人人披麻戴孝。
“嘡”的一聲鑼響,數百觀眾無不注目,站得靠後的把頸根伸得像餓老鸛。院壩被燭光照得明明暗暗,說它陽間它就是陽間,說它陰間它就是陰間。主持法師打頭,兩個助手隨後,接著是一長溜孝子賢孫,由南往北的,相繼走上了板凳橋。法師們一步三搖,手上都有法器,念一陣,哐哧叮咚地敲打一番,配合得嗩呐的嗚咽閃悠悠的。該說他們這是配樂詩朗誦。
走完了南邊板凳橋,便蹬上方桌。方桌上兩個夜叉,臉上用雞血塗得血糊哩拉,一個戴牛頭麵具,一個戴馬臉麵具,各握一根三尖的竹叉。“牛頭”和“馬麵”讓過三個先生,卻一叉叉在隨後而來的三外公的二哥二外公頸根兩邊。
夜叉的竹叉上裹著來自紙煙煙盒的錫箔紙,銀光隱隱的就跟真的鐵叉一樣。二外公的頸根能經得起這一叉嗎!險些將我唬落父親肩膀。
跟著傳來對話,一看二外公還站得穩穩的。
原話我記不得了,隻記得夜叉的聲音硬,孝子的聲音軟,對話的大概,夜叉問二外公來幹什麼,二外公說來為媽媽破血河,夜叉便放他到北邊板凳橋上去了。依次是三外公和他的兄弟幺外公等等,夜叉一個一個地叉起來問,都回答說,來給老人破血河。
所有的人都過了夜叉這一關,又折回南邊重新上橋,到了桌子上,夜叉照原叉起來問,問了再放行。如此翻來覆去地重演,我漸漸地看得眼皮沉重。正要迷失在三外公家大竹林腳,就聽“哐當”一聲碎響,驚得張眼一望,原來主持法師將一隻裝滿紅水的砂鍋,用他的“禪杖”一下子築破了。
就結束了。
“血河”就是這麼“破”的麼?
後來想想,唐僧當年取經曆經九九八十一難,何其艱難,他的弟子何苦這樣折磨人呢?
再後來又想想,一個農村的母親,在那“多子多福”的年代和地方,一生中不知好幾回蹚過生命的“血河”?
嗄呦寨南去石板寨、槽子寨、毛栗坡,嗄呦寨西去高峰公社的老寨、鬆林,都有人來看三外公家“破血河”,像趕場一樣。曲終人散,來自上述村落的觀眾,退場後要經過三外公家西北腳、方隊長家東北頭那所磨墳。
這所磨墳是遊三爺家的,埋的是遊三爺的爺爺。他這爺爺,據碑文可猜是清時一名候缺的武生,按今天的說法,即考取了公務員但還沒安排工作,必須有人退休了或者被開除了,他才補到人家的職位上去——但至死他都沒等到這麼一個機會。是不是要彌補爺爺這一天大遺憾,遊三爺——也可能是他父輩吧,將他爺爺的墳修得至臻至善,為嗄呦寨留下了這所獨一無二的“磨墳”。
所謂“磨墳”,從墳的形狀我理解為“圓得像石磨一樣的墳”,墳身真的很圓,不信可以用圓規去比。墳前那口大宅門一樣的墓碑,可說雕梁畫棟,把門的石獅子栩栩如生,最絕的是一個頑皮的小猴子,身子倒立,兩隻前爪抓著一隻海螺,前爪上有幾根筋都數得出來,更絕的是,這隻海螺竟然像真的海螺一樣,腹中是空的,不知石匠是如何把它掏空的。
海螺的一頭一尾各有一個指尖大的小孔(真的不知石匠是如何將它掏空的),所以吹得響,就跟真的一樣。每當人們經過墳前,總有人要把它吹上幾聲,所以螺嘴被人嘴吻得玉滑。三外公家“破血河”這天晚上,不知哪個搞鬼——可能這人在墳旮旯裏大便,估摸喪場散場後路過的人要吹海螺,就挑了一些穢物塗在螺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