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散場後人們牽線般從磨墳邊走過,果然有人吹海螺。當然了,海螺還沒吹響,先自啃了一嘴。這倒黴的人,“呸呸呸呸”,一直“呸”到寨子下頭遊三爺家山尖擋頭都還在“呸”。三爺家燈沒亮,可能看熱鬧還沒回來,這多事的人就在他家山尖腳等候。果不一時,遊三爺一家聯袂而回。這告狀的人道:“三爺,你家磨墳挨人敷了好些屎在碑上。”他以為三爺會憤慨萬分。哪曉得三爺淡淡地說:“不怕的,一潑雨就幹淨了的。”這失望的人頓了頓腳,心煩地走了。
我常想,遊三爺家磨墳何以保存得毫發無損?
“文革”期間,據說那位專門擺鬼白話的蒲鬆齡大爺,都死一兩百年了,還被人挖出來鞭屍,但嗄呦寨的人為什麼就能容忍一所磨墳的存在?難道說這不屬於“四舊”之列、不是封建糟粕的“四舅”?
我百思不得其解。
遊三爺是嗄呦寨四大地主之一。另三位,一位是三爺的兒女親家,在申家寨,一位是三爺的堂弟,在小街東下的馬路坎腳,一位是我的同學三木的爺爺。我出生晚了一點,沒趕上鬥地主的年代,但據說其他三位被貧下中農鬥得死去活來,就隻遊三爺落在雨縫縫裏,頭發都沒少掉一棵。在我認識他的時候,老人已經白發蒼蒼,雖然一望無牙,但牙齒是它們自己落的,不是挨哪個整落的。
三爺的故事有點傳奇。
他雖然貴為地主,但和幫工們一樣穿麻布衣裳,吃包穀麵麵,一樣的在地裏勞動。按現行說法,這叫同吃同住同勞動。他撿養了一個孤兒,我們叫的項叔叔,一直養大並為他安家,可說眾所周知。
大約在他出任聯保主任的時候,三爺不知為什麼得罪了箐口的一個大地主。這家人勢力很大,槍都好多條,哪管青紅皂白,把三爺捉去就要槍斃。幸好這個大地主的母親及時知道這件事情,說整哪個都整得,就是遊三爺整不得,令兒子立即把三爺放了。三爺對這個母親感激涕零,出錢在箐口西來不遠為她修了一座功德牌坊,遠勝於自己爺爺這座磨墳,可惜“文革”期間被人搗毀,否則是一難得的文物。牌坊沒有了,但那個地方的地名至今還叫“牌坊”,可說是以三爺來命名的,就像誰發現哪個星球就以誰來命名那個星球。
嗄呦寨西南三四裏有個岩洞,叫老鴰洞,好些人背著照的、吃的進去探險,發現深得沒有盡頭。解放初期,有一支考察隊曾經來考察過老鴰洞,據說要在洞裏建一個軍工廠,但不知什麼緣故,後來沒有建成。在解放前,老鴰洞裏盤踞著一股土匪,他們猜,遊三爺的錢該很多吧?於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土匪就把三爺的獨兒子,我們現在叫的遊叔叔,給綁了票。我從現在的警匪片知道綁架的人將人質殺害叫作“撕票”,但那時們這邊不是這樣說。土匪對遊三爺飛刀傳信,說,帶著錢到老鴰洞來取兒子吧,否則們就要把“毛子”給“硌”了。“毛子”,大概就是人質吧。用刀子用力切東西,嗄呦寨說的是“硌”。至今嗄呦寨有句俗話,叫“硌毛子”,意即“敲詐”。
但寨裏人幫遊三爺把兒子從老鴰洞奪回來了,包括們爺爺也幫了大忙。據說爺爺用“圍腰”兜著子彈和土匪打,險些沒把他老命出脫。後來爺爺當了嗄呦寨的保長,可能就是聯保主任遊三爺感恩提攜的。
但沒過多久,遊叔叔又被拿走了。這一次他是被申家大坡上下來的一隻豺狗拿去的。至今我們咒人都有這麼一句:“你茲豺狗拿的!”幸好豺狗沒將遊叔叔拿去好遠,就被三爺的幫工們追了回來。那時四周坡上的豺狼虎豹慣常到寨裏拿人,以至大家都有經驗積累下來。第一,野獸拿人,都是叼在人的頸根上;第二,如果它一換嘴,就一定要把人咬死。所以嗄呦寨從它們嘴裏追回來的幾個小娃,都是在它們換嘴之前追回來的,而這些娃長大後頸根上都有獸齒印印。
幾件事,讓三爺感念人情的美好,直到死,他都用祖傳的醫術回報鄉梓。
猶記得小時,我經常肚疼。十有八九是遊三爺醫好我的,以此母親認定我隻“服”三爺的“手”。也在衛生所醫過,無論赤腳醫生秦姨媽還是衛生所的林醫師,每一回都給我半根幹草,說,嚼了就好。但一般不好。嗄呦謠雲:“去齊大岩洞,轉來肚皮痛。要吃哪麼藥?幹草兌八角。”說明他們藥是用對了的,但我不“服”。
好怪,每一次母親將我背到遊三爺家,我一見三爺,病馬上好掉三分之一。三爺慈眉善目,似乎永遠笑眯眯的,每一折皺紋都是慈祥,令人可以信任,令人可以親近,令人可以依托。三爺又會從床頭櫃子裏取出樣什麼,笑眯眯握著拳頭示意我猜,最終不用我猜他便打開手掌,不是一個核桃,便是一小把葵花,輕輕放在我的掌裏,肚疼馬上又好去三分之一。
這才開始治療。三爺在火上烘烘手,暖乎乎地給我揉肚皮,直到揉出一串臭屁;他誇張地翹起胡子,故意逗我笑。揉過肚皮,三爺用洋瓷碗溫在火盤上的藥湯也溫好了,親自喂我喝下,肚疼本來還剩十分之四的,這一回,百分之百好了。
三爺本來要將醫術傳給們大哥,但每一回他策杖來收大哥,大哥都躲,令老人失望至極。既然有“藥醫有緣人”一語,那麼我想,大概也同樣“醫傳有緣人”,大哥與醫無緣,注定隻能當一個“嚼牙巴骨”的鄉村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