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篇:愛然後知教(1 / 3)

底色篇:愛然後知教

母親最後一滴淚,愛的基石

——一個農村小學語文教師成長的行知行(一)

【理念】

一個好的教師,需要豐富的經曆和多重、多種體驗,包括苦難。“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我這樣想。

我這樣想著並不是說所有的老師都要像我一樣,經受特殊磨難。我想說的是,我的成長,我對教師職業的愛,對學生的愛,對小學語文的愛,與我美麗、善良的母親離世是分不開的。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都要感謝母親,給我最初的文化經驗是那麼刻骨銘心。

母親流下最後一滴淚的時候,我的母愛就進入墳墓。但我年幼無知,一點也不知道,隻是莫名的孤獨,小命被籠罩在淒淒慘慘的背景裏。母愛的缺席,是我永生都無法摘去的痛。心缺一角的日子,我深切地知道,母愛的彌足珍貴。日思夜念,我的愛的能量,和我一起長高。以至於我從事陽光下最美好的職業的時候,我把我失去的愛和聚集的愛,釋放到我的三尺講台,照射在學生的心裏。

【講述】

大躍進、浮誇風刮過之後,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洪水猛獸般的襲來,滿眼的餓殍、路倒……饑荒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我母親留下我們也無奈的走了,當時,我剛四歲。

於我,於我的家庭,是天塌了!在空蕩蕩的家裏找媽媽,在回憶中想媽媽,在母親的墳前等媽媽……我在小說《一路喜鵲窩》裏這樣描述:……我母親去世,那時我還小,像西風中賴在樹枝頭上的一片嫩葉,總抹不去寂寞飄零的感覺。我想媽媽都想空心了。沒有媽媽就魂丟了似的,受委屈時,受別人欺負的時候,挨餓受凍的時候,受繼母“教育”的時候,不知哭過多少回。媽媽剛死時,我並不知道她永遠不回來,坐在媽媽的墳前等,睡著了,有時到半夜被幹活回來的父親抱回家。時間長了,墳後的哭喪棒(楊樹樁子)長成了楊樹,墳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什麼東西拱個洞,拳頭大小,我老對著洞朝裏看,隱隱約約看到母親還像睡在那裏一樣,父親更信其真,也對著洞朝裏看……

母親在世的好,母親去世的苦,冰火兩重天。看到有媽的同伴泡在糖水裏的樣子,心裏就酸,就是那種“世上隻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的感覺,冷得我好像在縮小。那種“上天入地無處尋,心缺一角不能補”,“生死兩茫茫,無處話淒涼”的強烈思念與日俱增。到了我做教師後,我拿起筆寫下了《最後一滴淚》,呈獻於母親的墳前。現在全文抄錄如下:

最後一滴淚

即使文化大革命中,我們當了紅小兵,每年的清明節,哥仨都要鬥著膽子偷偷對著母親的遺像磕幾個頭,燒一把父親準備好的紙錢。其實,父親和我們的心在流淚流血。心缺一角不能補,上天入地的幻想、刻骨銘心的懷念伴隨著我們度日如年。

方圓幾十裏,母親美麗賢慧是出了名的,誰個不誇?南澄子河北岸,座落著兩間土牆茅屋,屋後長滿好大一片竹子,門前全是腰粗的桃樹,河裏長著菱藕、蒿草,草塘裏的草灘上雞鴨鵝嬉戲成群;屋子的東、西頭則種著鮮紅嫩綠的瓜果蔬菜。“你母親走在其間,兩條長長的發辮飄曳著,發梢垂到腳後跟,說話輕如刮春風,笑起來像銀鈴子般……”每次回到老家,鄉親們總這麼如數家珍地跟我說起,我亦很愛聽,並從發黃的遺像上辨別著母親的笑顏亦或哀愁。

母親嫻靜的外表下活潑潑地跳動著豐富的文藝細胞,能歌善舞,能說會道,又善解人意。解放初,她還是秧歌隊裏的主角,誰家娶新嫁女非她去不熱鬧,是個出色的攙新伴娘。父老鄉親家有喜事離不開她。我的父親更是離不開她。

解放前,因救助弱者,父親被土匪打得咯血不止,當時醫藥條件差,母親果斷地將一頭才80來斤重的小豬宰了,讓父親以補代藥。她一麵服侍父親,把家前屋後的副業侍弄得井井有條。柔弱的肩擔起了這副重擔,硬漢子的父親時常心疼落淚。

自然災害如洪水猛獸,肆虐整個中國,母親總是心焦周圍的鄉親們:“這怎麼闖得過來?”並用家裏的副業收獲接濟苦命的鄉親、逃荒落難的人。一天黃昏,母親拿著針線坐在門口樹旁石墩(路標)上等我父親歸來,看見有人在偷摘青蠶豆,怕驚嚇了人家,母親索興埋頭做針線,那人摘滿口袋,一抬頭瞧見了我母親,丟了袋子,拔腿想跑。

“孩子在家恐怕餓壞了,把豆子拿回去吧。”母親歎息著又從家裏拿來點碎米。那人流著淚接過碎米扛走了蠶豆袋子……如今談起母親,鄉親們還歎不絕口:“好人哪!唉,好人不長久啊!”

對我們,母親更是關愛備至。我出生時樣子很醜,母親很傷心,她愁我的未來,此後,母親總是格外庇護著我這個醜小鴨。但好景不長,六零年,為把僅有的一點糧食留給我們吃,她吃了草根做的餅,一病不起,幾個醫生上門都無濟於世。六一年的一天,四歲的我,將父親熬的數得清粒數的半小碗糯米粥,端到母親的床前,母親愁容不展地看看我,搖了搖頭,並一定讓我吃了,而後臉上才浮出一絲陽光,我石破天驚般地喊道:“媽媽笑了!媽媽笑了!”(這是記憶中母親的第一次笑也是最後一次笑)。當晚,母親萬分艱難又十分哀愁地對父親說:“我恐怕活不長了,三個孩子你要是領不下去,就送一個給人家,隻是別把老二送人,他長得醜,不惹人疼……”我們全家泣不成聲(這是我們最後的團圓)。第二天,父親把她送到縣醫院,從昏迷中醒來的母親,仍牽掛著她的三個孩子,央求父親回家照看我們。就在那天夜裏,母親丟下了她日夜牽掛的親人、骨肉……

噩耗傳來,父親悲痛欲絕,鄉鄰們無不扼腕長歎。與母親告別,當時紮著小辮子的哥哥和瑟瑟發抖的我,扒著棺材哭喊著,繈褓中的弟弟劃動著小手小腳想吃奶哇哇啼哭,這時,母親早已閉上的眼睛流下了一滴淚水,直淌到鼻翼處……

母親去了,門前的桃樹也一棵棵地死了,也先後帶走了父親的心和母親的全部,帶走了我們的歡樂。我們在痛苦、淒涼和窮困中懷著對母親的癡想,看著戶外母親的墳和堂屋裏鏡框中的遺像,像草木樣在風雨中長著……

記著母親的最後一滴淚,我一直在想:母親已經離開人間,臨下葬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流出淚來?是她的愛還沒有了?是對我們不放心?

是啊,她的愛怎麼了呢?她怎麼放心得下呢?正因為放心不下,父親把她送到人民醫院,她硬逼著父親回來看護我們,父親沒有見她最後一麵,留下了莫大的遺憾!

母親放心不下,她去世後,父親又當爹又當媽能頂得住嗎?如果把我們送給別人家,別人家會對我們好嗎?母親的妹妹我的姨娘小時候就是送給別人家的,差點被打死,當牛做馬,身上處處是傷,衣服件件滿是血汙。想到我姨娘,我母親死了能閉眼嗎?

如果父親確實“舞”(撫養)不過來,為我們找個後媽,會如同己出嗎……

葬掉母親的的當晚,父親和我們弟兄三人睡在一張床上,我未滿周歲的弟弟拉肚,拉得滿床都是,父親掀起席子的一角,把我們抱放在床頭的穰草上,肉光光的我們,撮在一起,像一堆肉老鼠,父親用手捧著我弟弟的糞便,一邊捧一邊哭啊!

更難的是,我弟弟哭鬧要媽媽。

父親下地幹活,弟弟站在房門口的草窩裏,老是朝房門裏張望,盼望母親出來給他喂奶。母親常出入的房間,在她去世後從早到晚都是黑漆漆的。弟弟就手嘴並用,撕咬著草窩子。草窩子一圈圈變矮,終於有一天,他爬下地來,直朝房門檻裏爬,像隻烏龜,頭昂得多高似的……他的希望淹沒在絕望裏,在母親的房間裏,“媽媽,媽媽”的邊爬邊喊邊哭,撕心裂肺。弟弟要奶吃,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就把煙袋嘴子揣到弟弟的嘴裏,讓他吸,哄他睡覺,哄他度過奶相思。但從此他不會叫“媽媽”這個詞,即使在最疼痛的時候,在醫院未打麻醉開刀的時候,弟弟隻一聲聲“呆呆”地叫父親,醫生都覺得很驚詫,問這孩子疼痛的時候怎麼不會叫“媽媽”的呢?父親說伢子沒有媽媽。我知道,我們是有媽媽的,但在我的字典裏,“媽媽”早已是生僻的字眼了。直到今天,“媽媽”這個詞都不好意思出口,隻深埋在心底,就像媽媽永遠被埋在黃泥土裏一樣。現在我們兄弟中隻有弟弟會抽煙,雖然煙癮並不很大,生下來就抽煙(以煙代奶)的我想全世界找不到幾個吧,可以申請世界吉尼斯了。

父親始終沒有同意把我們任何一個送人,但有好心人看到父親的艱難,給我們找來了一個後媽。有一天父親問我們想不想媽媽,我們都說想。父親說,明天把你媽媽找回來,我們將信將疑地,興奮得一個晚上睡不著覺。第二天,我們大失所望,“根本不是我們的媽媽!”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事實上,母親這份擔心是存在的,至少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是存在的。繼母的“愛”,通常是可想而知的。(由於我和繼母生的孩子還像親姊妹般的,情感篤好,那份痛隻得塵封於未來。)好在隻是晚娘,還不是晚老子。

母親還放心不下遠房本家會欺負我們。我父親是倒插門,雖然改了姓,但在他們眼中,還是異姓、異類,像外來人口一樣受歧視。果真,遠房的本家經常指著我父親的鼻子侮辱他,惡毒地說:“你這個雜種野狗,我一大鋪鍬像鏟狗屎一樣把你鏟撂到大河南去呢!”還挑動莊上的其他人來欺負我們一家。比如他們借文革割資本主義尾巴,砍掉我家的樹木和竹子。晚上偷偷地來挖去我家菜笆園子裏的黃芽菜(大白菜)的菜心,然後再把菜皮原樣用草紮起來,看不出破綻。等到我們斷頓揭不開鍋的時候,想剮兩棵黃芽菜回來救救急度度命的時候,發現黃芽菜全是空心的,我們含著眼淚吃那老菜皮度饑荒。他們偷偷地把我家的芋頭挖走了,我們隻得把芋頭的梗子煮爛了吃,麻得我的嗓子眼腫塞起來,呼吸艱難。父親在屋邊種了一片花生,正當結小花生的時候,他們扛著大鍬氣勢洶洶地來挖了,父親看在眼裏,痛在心上,這麼硬的漢子下跪了,跪在他們的大鍬口,求求他們說:“你們別挖了,全歸生產隊,長好了,各家的孩子都分些吃吃。”他們哪裏肯罷休,本來就想把我們全家用大鋪鍬鏟走。一個上午全挖光了,一嘟嚕一嘟嚕的小花生,又白又嫩,全暴曬在夏天的毒太陽下,曬癟了,就像我們的童年。我小,我眼睜睜地看著遠房本家在我的母親墳前毆打我的父親,隻有我十歲的哥哥舉著斧頭來拚命。到年終快過春節時,我們家工分少,口糧被扣壓在生產隊拿不回家,我看到父親求他們,好說歹說,眼看著我們斷頓挨餓了,他們都不肯把糧食給我們,冰天雪地的嚴冬啊,我父親對我們說,“你們好好活下去”,就在隊長家門前的河裏跳了下去,投河自殺!我哥哥也跳下去了(他才10歲出頭),後來姓楊的生產隊長也跳下去了……是誰把父親“救”上來的我記不清楚了,因為當時我們眼淚滂沱,在岸上蹦著、歇斯底裏地沒命地叫著,喉嚨都哭出血來了,嘈雜中我聽到姓吳的人幸災樂禍地說:“你們拉他上來幹什麼?讓他在水裏在泡一會兒。”

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趕盡殺絕!我們在死亡的邊緣上徘徊,但我堅持活下去。我記著母親的那一滴淚,母親的那一滴淚流在了我的心上,流在我的生命裏,澎湃在我的血液中。我需要愛卻沒有愛,我對世間充滿了刻骨仇恨,堅強地活著,想給父親帶來好日子,帶來愛,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愛,也還不知道長大教書的時候不僅把愛化作了愛,而且把所有的恨也化作了愛,站在我的課堂上批發愛!

為了生存,我“偷竊”、“撿拾”的人生從幼年就開始了;我取魚摸蝦、參加生產隊勞動的人生草稿也是從幼年開始打起的。

記得我四歲的時候,就跟著哥哥到生產二隊的田裏偷抹稻子,其實稻子剛飽漿不久,用來裝稻子的口袋隻有量米的升子那麼大,隻能盛一斤稻子。被二隊的隊長猴子(長了一副猴臉)發現了追來,把我們的苦膽都嚇破了,我們逃脫了。我在家發熱睡了好幾天。當然,苦膽沒有破,破了我就沒命了。我知道我的兩個舅舅到李大橋打醬油時被當時的日本兵當著小八路追殺時,嚇得肝膽俱裂,跑到家就死掉了。

當時的生產隊長確實很狠,鄰鄉有個小孩偷生產隊裏的瓜,被發現了,生產隊長抓住他,倒過來拎著兩條腿,像拎著一隻田雞(青蛙),一路走,一路把他的頭放在田埂上倒栽蔥地“卓”(一上一下頭觸田埂地顛),小孩頭腫了起來,晚上回到家喊頭疼,睡到床上就死了。我們也偷西瓜,也怕,但實在餓,在窮不擇妻、病不擇醫、饑不擇食的當兒,我們也顧不上這些了。有天夜裏,我在離看瓜的棚子很遠的地方摸了上去,像個打遊擊的,先摸了幾個,全是生的,再朝中間摸,摸到一個大的,用瓜葉蓋著,憑老經驗,可能是個熟的,並且留著做種的,怕人眈著眼,我敲都沒有敲,果斷地連瓜帶葉往下扭。“啊咦歪!”瓜發出了聲音,我嚇一跳,理智告訴我,這不是瓜,是人頭,是猴子的頭,是猴子想抓偷瓜的(不止我一個偷),睡在瓜棵裏睡著了。好在西瓜是種在大堆坎子的,我拔腿就溜,比西瓜滾得還快,“噗通”一聲跳到南澄子河裏,像小英雄雨來,一個猛子不見了。這是一條很大的河——南澄子河。書上說文天祥逃難走的是北澄子河。

偷的膽子一點也大不起來,實在害怕,我就想,怕什麼我媽媽會在暗地裏保護我!我在冬天裏偷生產隊給牛吃的豆餅、飼料吃;偷生產隊埋在毒藥“六六六”粉裏的荸薺種吃(那時雖然沒有假藥,但我沒有被毒死);春天偷生產隊裏青蠶豆吃。特別是我到學校上學,放中學,我不回來吃飯,因為家裏壇子沒有米,我就躲在放學的路上的水渠裏的蠶豆棵裏吃青蠶豆,再在水道裏捧幾口水喝一下,中飯解決後,又溜到學校裏去。在割稻、割麥子的季節,以拾稻(麥)穗為幌子,乘無人注意,在捆好的麥(稻)把子裏抽一把就溜。嚴禁我們去撿拾的田野,我們就像打仗一樣,聲東擊西,順著墒溝匍匐前進,“學軍課”上學的全用上了。

“偷”不是長久之計,還是以“拾”為主。我從六歲開始,就學會撿拾度日,到大隊窯廠撿拾煤渣,回來燒飯;跑到五裏外的車邏街上,撿拾煙頭,給買不起煙的父親抽;撿拾西瓜皮,見沒有吃幹淨的瓜瓤就刳點下來填肚子,瓜皮背回來給豬吃,有的瓤子時間長都已餿了,但我還是吃下去了,還聽到有人笑我說:說大話,啃瓜皮。我還去拾狗糞,到生產隊換工分;我外出拾草,解決冬天燃料問題。

我的勞動的行當幹得更多,也幹得早。六七歲時,父親耕田我澆犁水,父親耙地我蹲耙,父親 揇(撈河泥)河泥我打篙。

澆犁水很快樂,拎著小桶水,跟著犁後跑,撿拾耕出來的長魚(黃鱔)、野荸薺;蹲耙最辛苦,最怕跌倒,栽向耙前壓於耙下。耙水田是蹲水耙,耙旱地是蹲旱耙。旱耙安的是鐵齒,水耙安的是木齒。我蹲耙時一次都沒有掉下去,每次我在耙上扣條麻繩,拽著向後賴著。倒是我長到十多歲站耙耙地時,我猛地抽牛一耙田勾,牛在水田裏猛地向前一拉,我向後一仰,跌了個四爪朝天,泥水四濺,引得水田裏勞動的男女老少一陣哄笑。有一次牛拉得正起勁,朝棺材塘裏一陷,猛地一停,我沒站穩,向前一衝栽進水田裏,牛又向前一拉,水耙從我身上耙了過去,農田裏的人嚇得大驚失色,我像泥水猴子,爬起來,摳摳眼耳鼻嘴裏的爛泥,又站上水耙,唱起“來來歌來”。

撈河泥,從打篙學起,學會了揇泥,撂河泥, 揇泥揇到魚也是很歡喜的。挑擔挖溝踩大車的活,做的不多,這是重體力活,挑擔容易被大擔子壓傷。我小學同學的哥哥就是和大勞力抬石頭壓傷吐血,得肺癆死掉的。一起踩水車,到了最後十八腳,我就鋦在水車的橫杠上,腳下懸空。因為我知道,有的人十八腳下來,血從嘴裏噴出來。俗語說:“人怕狠,鬼怕惡,踩車怕的十八腳”。

我幹農活最多的是栽秧割稻找卵塊鉸河草。我個兒小,站在水田裏隻有槳樁高,栽秧就像雞啄米,和大婦女一趟來一趟去,和大勞力拿到一樣的工分,還經常站上趟,領秧歌,為栽秧現場會增添彩頭。不過,整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到晚上腰就累斷了。找卵塊我一天可以找到一兩千個。賺到個把工分,也令生產隊大勞力眼饞,可他們一天隻能找到一二百個,沒有我的眼睛尖。鉸河草雖然是重活,也常被水中的鴨虱子(水裏的蟲子)咬得大瘤小疙瘩的,奇癢無比,但可以在河裏幹活,汪水消暑,還能抓到魚蝦蟹蚌,下飯的菜有了。

各種農活我都幹過,別人不肯幹的很髒很苦很危險的活我也幹得多。我到老河小溝裏摸釘螺,到各家收大便送去化驗場,清洗化驗吸血蟲盛糞便的玻璃杯子。夜晚和大勞力幫忙去挖墳墓,取出棺材板來。學會編柳籃子、鬥笠,打蒲草鞋,槌草、搞索、看牛、堆草堆、撂糞塘、裝氨水、挖腐殖酸……樣樣活計都幹得起勁。

為了生活,取魚摸蝦從幼年一直延續到青年。高郵是個水鄉,湖河溝渠遍布,魚蝦隨手可抓。我的家就在南澄子河邊,我的好多痛苦都在這裏釋放,歡樂在水裏撈取。

我六七歲就學會遊泳,一年四季都有在水裏找回生存的本錢。河裏有各種魚,我取魚的手段也不少。用鉤釣,用網捕,用魚叉搗,用齒罩罩,用花籃張……春夏秋暖熱的天氣,抓魚和洗澡(遊泳)相結合,是最快樂的;冬天,不顧霜凍,赤腳單衣,在冰凍下麵摸魚,魚倒是乖,主動朝你手掌心、腳板底、褲腳裏鑽,想在我這裏取暖,可憐被我抓了來。但我的腳凍麻了,腫起來,走路回家不知麻木,像走在棉花上不著根。回家洗腳的時候,隻能用冷水洗,然後裹在被窩焐起來。有次繼母給我用熱水一洗,腿腳針刺劇痛,疼得我直在地上打滾。取回來的魚不是全煮了吃的,還要拿去賣錢,就像兒歌中唱到的:大的留的賣,小的留的炒鹹菜。那些小雜魚、螺螄歪子(河蚌)留在家裏吃,鯿魚、白魚、鯉魚、鯽魚等上等子的魚都要拿去賣的,補充家用。我晚上摸魚,早上背著魚簍子走到李大橋或袁莊大閘去賣,雖然我還小,已是老賣魚的了,一些人都認識。每次隻背去一二斤魚,賣掉就回頭,來回要走四裏多路。

這些都還好,抓長魚(黃鱔)吃的苦就大了。

釣長魚是我的長項,不怕它不上鉤,不怕它不上來,就怕生產隊不讓釣。有次我在一個生產隊的田埂上釣長魚,那個隊會計說我把他們的田埂掏了個大洞,秧田漏水了,要收走我的魚鉤。我是冤枉的,一把能釣大的也能釣小的黃鱔的好魚鉤很難做,我哪裏肯,死命拽著不放,就像“人在槍在”一樣,那會計奪著魚鉤繩子的另一頭,把我拎過水渠,魚鉤已鉤進我手的肉裏……雖然最終他放手了,但我的魚鉤有倒刺,拿不出來,我牙一咬,把我的皮肉拉滑掉才把鉤取出來,把傷口放在嘴裏吮一吮就過去了。其實我心中的傷口比這大多了,這點皮外傷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

用丫子張長魚難度要大些。下午要蓋好丫子的帽子,串好寒蛇(蚯蚓做的誘餌),下晚要張到離家很遠的秧田裏去,田埂的選擇,水的深淺,每個丫子的位置都要清楚,幾十或上百個丫子四麵八方都得心中有數。位置不好的要用小挖鍬子量身定做。晚上還要去看著,不然長魚就被人家偷倒了,並且把你的丫子扔到田中間、河裏、糞塘,讓你無處找。第二天天麻花亮,就得一個個收回家,當然有的就找不到了,或被人偷了,或忘記方位了,或漲水被悶到水肚裏一時找不到了。吃苦不談,光是早晚赤腳大巴天的,毒蛇踩到腳上就夠你怕的了。

打著火把找長魚比較容易,弱智的人也能辦到,但天天帶夜去找就不易了,有兩次出師不順,留下的痛,還曆曆在目。一次和我弟弟到鄰大隊找長魚,剛到就有人追來,前邊找長魚的夥伴一起溜了,我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些人就抓住我們,說把他們的秧苗踩壞了,那個大隊支書把我一個衝腦(腦謔子,照著後腦一巴掌),打得我栽在秧田裏,他還把柴油澆在我的頭上和身上,又用腳把我的頭往爛泥裏一踩……我求生的本能和弟弟把我往上拽,好不容易把我拔出“地獄”!還有一次,本大隊在小學操場放電影,我們多麼想看,但都沒有舍得去看,和父親出去找長魚,跑了好幾個大隊的秧田,每從村莊附近經過,都能聽到晚上乘涼的人講故事,拉二胡吹笛子,說兒歌,談笑風生。我們看到一條水道旁的秧田長魚多,就走了上去,沒想到路邊的柳條上爬滿了洋辣子(外國的毒毛蟲),我們隻穿一條褲頭子,洋辣子把我們的腿和腰都辣得腫了起來,這條埂已經走了一大半,再回頭更不上算,況且還有半條埂的長魚還沒有捉,就又咬著牙,走到頭,堅持不下秧田走,怕踩壞秧苗。長魚是捉了不少,但我們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好不容易才挨到家,用洗衣服的石堿把渾身都敷起來。父親看我疼得直抖,狠下心來從缸裏逮出兩條大的長魚來剁剁,煨湯給我補補,一點兒油、鹽作料都沒有,就是河水煮長魚,吃到嘴裏還是鮮啊,我大口大口地一會兒吃完,平時怎麼也舍不得吃的……

我講的這些——是我母愛缺席的幼年、童年、少年所經曆的苦難,還隻是冰山一角。我記著母親的那最後一滴淚,就記著了我要走的路,要去的方向,就像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說的:“媽!有您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酒都能對付!”我心裏這樣說:“媽!有您最後一滴淚墊底,我什麼樣的淚、血和汗都可以流!”

【會心】

說到這裏,我想起一位詩人在《喊娘》中寫道:“小時侯/喊娘/ 一聲比一聲響亮/ 喊娘如吃糖// (後來)……/ 喊娘/ 一聲娘一聲淚/ 娘還是走了/ 喚不回娘/就喊故鄉// 故鄉的根/ 就紮在心尖上/ 低一聲是土地/ 高一聲是太陽”。

我是不幸的,但能經受過來就是我的財富,像存折上一筆不小的數字。母親的最後一滴淚,點亮了我的生命,我經曆過所有的痛,用現在的話說,成功地經過了挫折教育。我心中的燈,生命的愛,贏得我的課生動形象,語文裏的情感豐富多彩,師生共情淋漓盡致,為我當好一名小學語文老師鋪墊了一條閃光的路。(連載於《科學教育》2009.09)

一盒歪歪油,愛的喚醒

——一個農村小學語文教師成長的行知行(二)

【理念】

教育,是生命的教育。生命教育既是一切教育的前提,同時還是教育的最高追求。我們教師所要做的,是生命的喚醒,生命的滋潤,生命的關愛,生命的發展,生命的圓融。我們站在課堂,給生命補鈣,給生命以綠色,給生命以陽光,給生命以鮮活。老師的愛,是海浪牽引海浪,綠葉嗬護綠葉,快樂引爆快樂,自由激活自由。老師的一言一行,是學生向上的梯子,行走的路標,照亮一生都不會熄滅的明燈。我的生命中,有這麼一位小學低年級語文老師,在我傷口疼痛不止的時候,給了一盒歪歪油……

【講述】

那是文革的前一年,家裏雖然很窮,但父親一定要我上學讀書。思念母親的原因,性格一天天地孤僻起來,從心底不願意到學校去讀書,喜歡並習慣和父親一起幹活,在田裏逮逮牛尾巴,在船上打打篙,在河裏捉捉魚,與雞鴨鵝為伴,和小鳥小草小螞蟻說話,看到那麼多小朋友,覺得陌生而更孤獨。

父親說,養兒不讀書,等於養頭豬。父親還說,人要識字才能識世,並說他不識字吃了多大的苦。但我還是賴著不肯上學,後來是我哥和他的同學抬著我去,走到半路,我乘他們不注意,猛地腿一縮再一蹬,我哥那個同學的鼻子血滴滴滴流下來了。但還是被他們弄到學校裏去了。

第一節課是上的大課,有一位很神氣的男老師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他瘦瘦的,臉有點像孫猴子,習慣於嗅鼻子似的,嘴揪著順便一歪歪的,眼睛也配套地一眨眨的,拿著教鞭在手裏,一邊講一邊舞著,把三打白骨精講演得活靈活現,把我的口水都看撒下來了。後來知道他就是當時的校長。

上過大課就分班,在校長的安排下,有一位女老師做我們的班主任,又教我們的語文。不知是姓嚴還是姓言或姓顏,她對學生很善良,典型的師恩母愛。登記名冊時,我哥哥告訴她,我叫徐小獅。她說,獅字改成老師的師吧。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說,也好,原來的獅子是野獸,上書房了,不能再野了,說不定長大了當老師。後來父親講了獅子的來曆。

原來母親生的小孩老留不住——夭折了,經高人指點,說找一狠物回來壓子。後來就有好事者——父親的同道(吹鼓手)在河之南的一旺戶人家,借做喜事,把一對紅木雕刻的獅子“偷”了來。後來母親生的小孩果真留住了。我不知道我們活下來,是不是獅子的緣故,但名字確實是因獅子而起的,(一對獅子文革才破四舊破掉),我哥取名叫大(獅),我叫小獅。上學時,我哥也改成大師。反正父親不識字,認為老師改的字就是好的。

天熱的時候,我在家裏是不穿衣服的,上學沒有衣服就穿了繼母的一件大袱的褂子,是布紐子,紐扣還在胳肢窩,我真的很怕穿,穿在我這個瘦小的人身上,像個長袍子,同學們笑我是皮影戲。我心裏很難受,坐在那裏不說話。我個子矮,在教室裏老是排在頭版頭條,睡午覺的時候,我暖得睡不著,女老師坐在我課桌的對過,輕輕笑著對我說:“暖吧!”拿著扇子她順帶著我扇起來,我頓時涼爽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放秋忙假,我著了涼(著涼是常事),臉特別是嘴,潮紅一片,火辣辣的幹疼,我就用舌頭添,嘴的四周開始潰爛開來。又上學時我來到學校,同學們都笑我的嘴是猴子屁股,其實我疼痛難忍,上課坐立不安。

中午站隊放學,女老師把我留下來,叫到她的宿舍,為我洗臉,塗上歪歪油,並把那歪歪油送給我,每天塗,後來就不潰爛了,也不覺得幹疼,慢慢地好了。當時那種感覺好的沒法說。

我的好景不長,文革開始後,那位女教師不知去向。但這件事震撼我的心靈。為了懷念,我寫過一篇小文章,現抄錄於下:

歪歪油

從來不用提起,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生命裏如母愛般的師愛。

4歲時,我的母親去世。此後,家裏極窮,衣服破爛身體單薄的我,因長期受涼,寒火上升,臉頰潮紅,嘴唇四周幹裂,疼痛難忍,禁不住常用舌頭去舔,嚴重時會潰爛一片。

上學的那年,潰爛得更加嚴重。有一天中午放學,負責整隊的年輕女老師看了看我(我個頭矮小,總當排頭兵),用手輕撫著我的頭說:“你留下一會兒。”當時,我忐忑不安,並疑心犯了錯誤,沒想到放完學後,老師把我帶回她的宿舍裏,為我洗去臉上的汙垢,小心地洗清患處。我感到從未洗過這麼溫暖的水,從未揩過這麼柔軟且冒著香氣的毛巾——現在想來是香皂的味兒。我“偷”眼看了一下,那毛巾雪白,絨絨鬆鬆的樣子,老師的手指甲修剪得圓而光,手指麵上骨節處都凹下去一個個小圓坑,像一個個小酒窩。我正奇怪,教師已從一個貝殼裏摳出“藥膏”搽在我臉上的患處。此時,我的臉上、我的心中舒服極了,暖和極了。從不曉得什麼叫溫柔、什麼叫母愛的我,初次感受老師那疼愛的目光、溫馨的話語、熱呼呼的毛巾、輕柔的手指,真有在母親懷抱裏一樣的幸福感……懵懵懂懂的我一下子被喚醒了,冰封的情感世界開始複蘇,我感到媽媽回來了!

老師看到我傻呼呼的樣兒笑了起來。我仿佛看到整個世界都笑了。老師為我清洗“治療”後,又將這“藥膏”送給我。我如獲至寶,手握得緊緊的,鞠了一躬後,轉身往外跑,飛也似的到了家,手心已攥出汗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種神奇的“藥膏”就是蛤蜊油——我們都叫它“歪歪油”。蛤蜊生在淺海,外觀呈扇形,像蜆子或河蚌,外殼很堅硬,用來盛著一種固體油——大概是潤麵油。若把有牙齒咬合的兩邊凸出處放在石頭上磨出小洞來,含在嘴裏一吹,便會發出“鳴嘟嘟——”的樂聲來。那盒“歪歪油”用完了,我便用它製成“樂器”常常吹奏它,吹奏我心中的歌……

年輕的女老師很快調走了,調到什麼地方至今我也不知道。但那溫馨的一幕卻永遠刻在了我8歲的年輪上,這聖潔而珍貴的師愛,也永遠留在我的心上。

後來,我畢業了,帶著一種思念,一種愛戀,我在那個宿舍住了許久。原先是護校,接著是教書,在宿舍裏我總是擺放著“歪歪油”,發現哪位小孩兒嘴的四周潮潰,便為他們敷上“歪歪油”,然後送他們一盒……直至很久,我都願傾其所能,消解孩子們更多的煩惱,喚醒更多孤獨憂傷的花朵。

正像我的文中說的,原來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奇妙的東西叫“歪歪油”,也隻有三分錢一盒,但對我來說,確實是靈丹妙藥,是我做了老師後習慣施愛的源頭。從此,我知道有一種香叫歪歪油,有一種母愛是那女老師。我站在講台上,歪歪油不離口袋,看到我的學生哪個嘴像我當年一樣,就立即處理,哪怕是在課堂上,隻要發現,決不讓他(她)在疼痛裏聽課。

又一次,正上課,一位男同學上課遲到了,我一看,兩腿的褲腳子全潮濕了,又滿是泥漿,他低著頭,不好意思說他什麼原因,但我知道,他是在家抓魚來遲了,都是本村的,我對他們很了解,窮人家的,因正在上課,我沒有批評他,叫他上位了。課上了一大半,突然發現,他用舌頭在添他的嘴唇,我知道,他著涼了,嘴幹燥的難受,要不了半天,嘴四周就會全潮紅下來,就像同學們嬉笑的那樣:猴子屁股。我立即跑到他的位置上,從口袋裏拿出寶貝,給他塗上歪歪油,然後把這盒歪歪油送給他。這位同學眼裏盈滿了淚水。班上的同學好奇地誇我,說老師神機妙算,就知道某學生受涼嘴幹疼,歪歪油就帶來了。其實我是天天帶在身上裝在口袋裏的。不管是在偏僻農村小學做班主任,還是在鎮上中心小學教書,我都放盒歪歪油在身上,及時扶傷解痛。

我不僅僅是解皮肉之痛,更多的是扶貧幫困,解危救難。

有位失去父親的學生,嫂子說上學沒有用,哥哥就不把她上了,我每個星期上門動員、單獨補課,堅持跑了近一學期,終於說動了她的哥嫂,同意她繼續讀書。一位大女生,母親去世,父親有病管不了她,社會上的小痞子騷擾她。而我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她,把她放在我家吃住,義正詞嚴地鬥敗小痞子。有位男生,四肢發達,卻頭腦簡單,學習很差,老師和家長傷透腦筋。我讓他當語文課代表,做我的跟班,在我的“火力範圍”之內,信任和嚴厲教育結合,鼓勵和激將相結合,補差和“說謊”相結合,他不僅有長足的進步,後來還競選上班長。有位學生下肢殘疾,陰雨雪天我背他上下學……對於學生生病,生活特困的,隻要我知道,都不惜解囊,為他們治病,買書買學習用具,支助他們重返校園,有的就直接帶回來,供給生活、供給讀書,實施全包工程。

說這些,帶有自吹自擂、王婆賣瓜之嫌,我不想多說。但我想說的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缺憾,但每個有缺憾的人都讓我心痛。我想做的是,把我的愛種在每個學生的心田。

挨過冰凍的人,最渴愛陽光;最不可愛的人,最需要愛。我站在三尺講台,嚐試愛的給予,喚醒學生,喚醒(有的)已經呆滯麻木的心靈。我上好每節課,善待每一個學生,包括醜陋的一切生命。我告訴學生,在困難中站成無邊絢麗的彩雲,在絕境中,站成黑暗中明媚的陽光。因為,接受陽光的照耀是幸福的,能給予別人陽光也是非常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