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什麼都是什麼也不是的報告文學(3 / 3)

劉波不是新疆人,她十四歲時從南京誌願去新疆的。

劉波自己也不會打乒乓球,她硬把她帶的女隊打進了全國第三名。

她常年帶著一幫娃娃隊員輾轉全國各地去訓練。每次上、下火車都要逐一地清點人數和行李件。過著大篷車似的“流浪生涯”。

這天晚上十點半鍾,我已經睡了。一陣急速的敲門聲把我驚起。我家住在六樓上,誰這麼晚了還會來?“誰呀?”“是我!劉波!”

原來劉波路經北京,明天一早要坐六點的飛機離京去訓練,今晚特意趕來看看我寫她的文章的草稿。

她的自行車停在樓外邊,會不會丟了?對,咱們先下樓把自行車扛進樓道裏邊。

我們下了六樓,複又上了六樓。

被采訪者往往有這種心理:怕宣傳自己,怕有沒有寫過頭,怕一絲一毫的出入,怕一個字的差錯……非常理解!請看稿吧。一遍看完了。再看一遍。可以理解。又補看一遍。

當然,如果她還想看的話……她還在看。

我睡著了。

淩晨四點她終於不看了,因為她不能不走了,她必須在五點前趕到旅館好帶上隊員去機場。

我不覺鬆了口氣,送她下六樓,再見,重又上樓。我剛走到三樓,隻聽她在樓下大喊“陳祖芬!”這又怎麼了?

再下樓。哦,她的自行車沒氣了。有沒有打氣筒?對,有,當然,得上六樓去取,我真覺得我也沒氣了。一通亂,我找到了打氣筒,又下六樓。快打吧!可是怎麼打也沒用,輪胎讓人紮了!

“糟了!來不及了,我得走了!這車交給你,你代我還給體委某某!我是向她借的!”

不希望看到別人模仿我,如同我不思意模仿別人。我談我自己,你要成為你自己。

她跑了。當然,要趕飛機麼,非常理解。我寫的這篇報告文學叫(一個普通女人的故事)。是的,她非常普通,她不可能擺脫普通人常有的顧慮、欠周全、忙中有錯等等毛病。但她又是那麼了不起地奉獻了自己的青春,甚至因為常年的走南闖北而不能結婚。體壇群星燦爛,像這樣一個不知名的外省教練是太少誘人的光彩了。但我寧願不去寫一顆燦爛的星而去寫她這樣的一顆鹽粒。是的,我看著她的時候,我想到了鹽。我想,我們吃希罕的名菜的時候,往往不曾想到其實我們最需要的是鹽;我們讚佩超群的名人的時候,也往往不曾想到其實最令人歎脤的是那些不為人所知,然而慷慨地奉獻、堅韌地生活的人。這樣的人原是像鹽一樣,因為“價廉物美”而使人們不以為貴的。這樣的人又是像鹽一樣,因為到處都有,而使人熟視無睹,視而不見的。

不重複別人是重要的。不重複自己是尤其重要的。寫多了丨容易形成框框,束縛自己的框框。形成自己往往是一個不知不覺的過程。突玻自己就是一個自覺的行動,一個必須進行但又往往不知從何著手的行動。

當自己被自己形成的風格框起來而不知如何突玻的時候,是最苦惱的。一旦突破,便有豁然開朗之感。

從表麵看來,某個作者一下看上了某個題材,這個在一瞬間完成的動作,好像沒什麼可分析的。但是,如果完成這個動作的心理過程可以用慢鏡頭放映出來,或者說可以像做心電圖似的用圖像顯現出來,那麼,我們可以看到所謂“一下看上這個題材”,和一見鍾情一樣,瞬間的感情交流、思想變化,是集中地反映了當事人的性格、素質的。隻有某一個姑娘碰到某一個小夥子的時候,兩人才會一見鍾情;也隻有某一個題材碰到某一個作者的時候,這個題材才會向這個作者展現出它的內在美,展現出一般人看不到、也發現不了的現實意義和美學價值。於是,這個作者發現了它,一下愛上了它,急促地向這個題材走去了……

從西安到北京的火車就要啟動了。站台上有兩個人向我乘坐的這節車廂跑來。一張陌生的麵孔一下趴在我的車窗外:“我是想向你反饋一個信息:昨天你講完課後,大家說你像一個女孩子在海灘上撿到了美麗的貝殼一樣高興。”

是啊!我是髙興。我撿到的豈止是貝殼,而是一個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