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語
步入九十年代之前,並未打算做這部調查筆記,現今做它,卻不是“純屬衝動”的舉止.
或許因為童年時代在“鴉片老巢”的滇省,對罌粟汁液凝成的黑色膏體有著孩提式的僧惡,及至今日,變化為白色細粉的海洛因卷土重來,這僧惡之心的複蘇,催動了手中之筆吧?
鴉片給我的最可怕的記憶,是趴在女人背籮中的一件活物
滇省的女人們慣於用背籮運載什物,籮筐被扁索固定,扁索最寬處約三寸,橫置於女人頭頂―她是用肩背加頭頂馱著籮筐翻山過河的。籮筐裏通常是趕集出售的各色農產品或家畜禽蛋,有時也把三兩歲的娃娃放在背籮中與雜物共存。
街子天,頭頂背籮的女人滿目皆是,不足為怪,可我無意中看到某個婆娘背籮裏的東西,直嚇出了一身冷汗,那時的我大約十歲。
背籮內晃動著一個成年人的後腦勺,稀鬆枯黃的長發罩住滿積土垢的耳廓,脖頸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好奇的我猜想此人定是病夫,馱了來求醫的。隻見背籮婆娘屈下雙腿,將籮筐蹲在地上,褪落頭頂扁繩,旋身將筐裏的男人取出―像提取一隻老貓,順手丟去一盤草墊,男人就爬到墊上。能看清他的麵目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醜陋如此可怕的人形,他的骨骼被灰綠色的皮膚裹著,皮骨間似乎沒有過渡的肌肉。暗紫色的大嘴毫無生氣地豁著,任憑唾涎外溢,凹陷的眼窩裏浮著紅絲和兩顆黯淡的眼球。他用雞爪祥的手、用發青發烏的指甲懶洋洋地抓撓著黴臭的身體……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這活鬼叫我渾身發毛叫我惡心叫我打抖,我抓住母親的手,拉她逃開。母親掩住口鼻,罵道:“造孽的‘唆唆客’!”
遠離那活鬼後,我問:“‘唆唆客’是什麼?”
“唆唆地吸著鴉片的人”母親答,“大煙鬼!”
醜惡的“唆唆客”形狀使我發自內心僧恨鴉片,雖不明白究竟,但我認定鴉片就是《聊齋》裏的癘鬼,這黑魔能吸人血食人肉,將人變為黴綠烏青的怪物。
滇省的“唆唆客”數量頗多,與滇省是“雲土”產地有直接關係.“雲土”即鴉片,販者吸者因它而發財因它而敗家最終喪生於它。早年,滇省百姓對鴉片的惡與毒有著太多的體驗與教訓,僧恨而無力根除,隻好避而遠之。比如做父母的最怕兒子染此惡習,啟蒙教育中必定有對“爛人”(大煙鬼的又一稱呼)的分析批判。也怕女兒不慎嫁了“爛人”,定親前必定對未來的姑爺做嚴格的內查外調。
當一個皮色黴綠嘴皮暗紫、形消骨立的“爛人”出現在大街上時,人們都投以厭惡目光且側身回避,仿佛回避正在失去鼻梁的麻瘋病人。孩子們上學下學途中,若嗅到了某扇窗內溢出的異味並聽到了唆唆之聲,必定抓起土塊朝那窗戶擲去,邊襲擊邊喊罵:“爛人爛人唆大煙,爛皮爛骨爛路邊!”
記憶中,確有爛死在毛廁裏的煙鬼。
記憶中,卻沒有去做“爛人”的小兒郎。
步入五十年代的滇省,其最可歌頌的政績,是斷滅了雲土生產及依附於雲土的、數以百萬計的煙販煙鬼。是的,五十年代後出生的人不知鴉片為何物,也沒有見過活鬼狀的“爛人”,這是他們的幸福。
天下太平。可僧可怖的黑魔被淡忘了,直到八十年代末頁
1990年秋季回到闊別數載的滇省,最感驚異的是升入高中的侄兒阿燧透露的一則消息。
阿燧抱怨學校地址不好,發電廠在右,煤機廠在左,兩頭夾攻。煤機廠子弟打群架出名,死人傷人的事有過的。發電廠子弟不打架,卻時興“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