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內觀性命六句教果然妙用無窮。自王方旋修此功法以來,內照心律跳動、髒腑代謝、經脈運行、血脈流轉,如掌上觀珠,看的清楚明白,進而能逐步隨心意控製,大至身體百骸,小至一根汗毛,皆在心照之中,並無一絲遺漏。五官六感,也漸至精微,能觀花開於未發之時,聽細泉流於裏許之外,嗅覺味覺痛覺觸覺,皆邁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而隨著一日日以身入境,天地山川江河日月風雨雷電皆經曆了個遍,與人身之外自然之中的氣機流轉、陰陽翕張、勢力轉換,皆有所悟,又觸感精微,經數百次嚐試,逐漸能會自然之心、體機運之勢、借萬物之力。如今日他鎖住那威脅黃娥的奎木狼的身體,就是借艙中氣流,斷了奎木狼身體氣息流傳,他自然自手臂至全身麻痹一時;後來又借江水流動之勢,將逃了出去的奎木狼抓了回來。凡此種種,不過是借勢借力之法,旁人看來,卻如鬼魅一般了。隻是他功力尚淺,隻能借周邊十餘丈方圓自然事物之勢之力,今日奎木狼如果在江水中再要遊的遠些,他就抓不回來了。山中他嚐試修煉這借勢借力法子時,無奰子觀到了,不由哂笑,對他道:“至人行山川無礙,入火不焚,入水不溺,便風雲萬裏也可等閑駕馭,所謂禦大塊以形是也。如你這般,隻是雞鳴狗盜,從萬物之中偷的一點是一點,可稱為道之小賊——不過能觸類旁通,也算機靈。”
內觀性命六句教功法也有個不好處,入門太難。若無名師引領,就連從門縫裏偷看也是不能;而剛修煉時,入種種觀照之境中後,若心思稍有不堅,便神魂搖動,氣息淆亂,進而髒腑骨骼處處如被火焚,無師父照拂救助,片刻間就得丟了性命。幸而無奰子是此法大能,日日領他入境,六句言語、六般境遇,一周天內與他共觀共照共受,險難之處總是先提醒了他,有過不去的地方又提攜他過去,如此,也用了近一年時間,方照拂著他初步築基,離了無奰子自己也能入境,境中有險要不平之處也能緩緩調息慢慢渡了過去。又過月餘,無奰子見他已能於六句言語之境出入無礙,方命他下山,先到山下自當世狀元郎處取了一件物事,後赴塞北一行,尋找一個法名雪峰的和尚,與之論道比試。這才有了他今日騎鶴而來,下到船中殺畢月烏等六人,擒奎木狼救黃娥等般般種種事跡。
再過幾日,便是他十八歲生日了,這十八年中,前八年孩童時事不算,後十年裏他九成多日子在山中修行,隻與三個師父相伴,每日生活極為簡單,近一年中修煉內觀性命六句教,日日入境,倒是也經曆過了種種境遇,但那境遇多半都是自然風物變幻,與今日這種親曆人事、初涉人際間的複雜關係,又是大不相同。這時王方旋站在月光中、桂樹下,日間諸事在腦海中轉馬燈般走個不停,丫鬟鋪好床後叫他休息,他隻是揮手讓她走了,一人凝思不已。
良久,他幹脆盤膝坐於地下,練起日常六句教功課來。剛入定,一行大字徘徊腦際:一字殺,魑魅魍魎六月雪。他好似又回到了江心,船艄那自稱範阿狗的賊人惡狠狠的盯著他。日間殺那六人並擒奎木狼情形,纖毫不差的又重曆了一遍。不同的是,好像另有一個自己,在半空中如看戲般看著“他”如風般飄上船頭,將三支利箭插入範阿狗頸部;倒退著闖入空門,用小牙割斷身後兩人喉管;用弓弦絞斷使弓箭賊人脖頸,頭顱飛上半空;小牙輕揮,殺了恐懼以致流尿的賊人;救出黃娥同時,將畢月烏手中帶毒匕首反插入他的胸膛;借江流之勢撈回奎木狼……那半空中的另一個自己,不但仔細體悟著“他”初次殺人的興奮、對血液屍體的憎惡、殺人後難以遏製的戰栗感,還分 身帶入範阿狗畢月烏奎木狼等七人所思所感,不服、恐懼、憤怒、顫栗、絕望……諸般情緒,如蜘蛛網般將定中的王方旋粘住,他在這網中翻滾、掙紮,卻總是難以掙脫……心緒太過紛亂,以致氣息竟有淆亂之兆,身體一時熱了起來,如被火炙,他心中自有一點清明,知道這般情況最是凶險,強忍著身體痛楚,一點一點收拾思緒,終於,揮起心頭的大牙小牙,將思緒之網盡行斬斷。定中之境恰好到他殺了六人捉回奎木狼,境中的“他”更是一不做二不休,惡狠狠闖入圍上來的那所謂二十八宿賊中,將打頭道人以下全殺了個幹幹淨淨。“好個六月雪,”他定中想道,“烈日炎炎,飛雪本來就是要被消融幹淨。我修道人遇魔殺魔,遇佛斬佛,更別說什麼魑魅魍魎,一路行來但有阻礙,就如烈日融雪,一定是要斬盡殺絕!”一時心得意滿,思緒純淨,身體感官也擴展出去,心神越過靜夜中的月光桂樹、回廊閣子以及宅裏園子中的葳蕤草木,飄過幾個跨院,竟來到了黃娥楊慎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