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不住時,突見黃娥放下詩卷,溫柔笑道:“用修,聽你長籲短歎,看的還是公公自京裏來的信麼?這幾日,你卻看了一遍又一遍。”這一聲,黃娥說的輕柔無比,卻如驚雷般在王方旋耳邊炸響,他驀然想起:娥姐姐已嫁人了,她的相公是當時狀元,兩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才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這是怎麼了?生的如此禽獸心思……心中慚愧不已,腦海中“二曰情,兩小無猜空中月”幾個字不停盤旋,一驚,知適才已至二層言語之境,並險些為境中心魔所擾,弄不好就要身心俱喪,功法全消。趕忙靜心寧神,調息養誌,收束情 欲,將神思複原為無想無不想的澄澈潔淨。就在一片清明中,見楊慎放下手中幾頁信箋,歎道:“上天對我楊慎,何等顧憐,給了我一個這般美麗聰慧的娘子。我的心思,你總是一眼便知!”
黃娥雙腮飛紅,嗔罵道:“好個狀元郎,原來隻一張巧嘴哄了娘子開心!”又問一句:“日間,那知府同知都說些什麼?看你眉色,似乎不盡愉快吧。”
“他們還能說些什麼?”楊慎冷哼道:“這位府台大人啊,隻是推諉責任,將治民除盜的事兒遠遠撇過,隻想做個清閑官兒。他又一心想著往上爬,說話間三番五次暗示要給父親遞個門生帖子,哼,倒想的如意!這幾日,我左右也打聽了,他到成都任上不過一年,與民興利的事兒沒做一件,刮地皮的手段倒是日日翻新。我等閑想著要參他一本呢!”又說起參將把總,這兩位也隻是昏庸,成都江防捕盜諸般軍備事宜全都渙散不堪,今日捕盜那兩隻蒼山船,還是前些年平蜀盜藍廷瑞、鄢本恕、曹甫、廖麻子等時備下的,若不是啊,這偌大成都綿延錦江,隻有百十條輕型小船布防,莫說捕盜,就是打魚,也是不夠!
“哪位同知老爺更是利令智昏、無恥之尤!”楊慎冷青了臉,道:“你知道麼,今日渡口處那兩夥聚眾毆鬥的,其中一夥有個胡熊的,就是同知舅子,他們翁舅二人盤算好要霸了渡口!我適才問同知今日渡口爭執諸般事時,他隻是期期艾艾說不清楚,又說了讓他找些船主縉紳一起為碼頭立了規矩,他跟知府,也隻是推三阻四,想來終放不下與民爭利、霸那碼頭心思!”
黃娥見他說的氣憤,勸了幾句,楊慎歎道:“我朝開國百餘年,承平日久,百事懈怠。地方上日日敷衍,牧民之臣盡是此等庸庸廢材、貪瀆之人,長此以往,如何是好?”又撿起岸上信箋,揚了揚道:“朝中也是沉屙入骨。當今聖上隻是愛玩,種種荒唐無稽的事也不說他了,之前任由閹豎八賊劉瑾等狐蠱君側、迫 害忠良,作威作福、貪瀆擅權,虧得劉太師健、謝太保遷二公及朝中諸忠善之臣鯁直不阿、以身相抗,大學士李師東陽公委屈周旋,父親又暗中經營,總算次第解決閹賊之禍;內有婦寺之禍,外必感應,先有五年慶府安化王寘鐇之亂,去年寧王宸濠又反,致江右震動,朝野不安。兩藩之亂,賴宗廟護佑,前有太傅楊公一清千裏平叛,後有左僉都禦史王伯安帷幄運籌,一戰擒得寧王。叛亂雖平,天下匈匈,鹹以今上慢棄神器、不守王綱,致累金甌,於是群邪睥睨,人有風雲之想。河北盜張茂、劉六、劉七、楊虎等,我蜀中盜藍廷瑞、鄢本恕等,都本非劇賊,妖魔小寇,卻也或指斥乘輿、縱觀禁掖,或狼奔豕突、禍害千裏,或危害地方、塗炭百姓,想來不由讓人心中如焚!
“今上其實聰明,並不是一味蠢頑。寧王伏法以來性子倒是變得好了些,玩性減了,但信任佞臣江彬以致尾大不掉。江彬此賊,本出於邊軍,武人幹政,最為禍亂之源。後漢亡於董卓入京,五代亂於兵將跋扈,武人禍害,曆代史書斑斑在冊。江彬此賊,無董卓之奸險狡詐,卻有五代那些驕兵悍將之跋扈亂為,延攬眾小,蠱惑聖上,權傾朝野,為害善人,將朝廷弄得烏煙瘴氣,如此將就下去,我大明社稷幾危矣!”
楊慎越說越是氣憤,站了起來在屋中踱步不停,言語也越發慷慨激昂,又說到去年翰林修撰舒芬等一百零七人,因諫皇上南巡事,為江彬所譖,內旨廷杖,兵部員外陸震等十餘人竟被杖死。話至此,他激憤不已,滿臉通紅,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喊道:“善人不佑,忠良何辜?奸賊不除,國將焉國?彼蒼天者,曷其有極?”
這幾句說的真情流露,定中旁觀的王方旋聽來也不禁為之感動。他自幼不為親父嫡母所喜,就是蒙學也隻讓他糊塗上了一年,隻教他識幾個字便罷了;後來青城學道,無奰子倒是也有一些藏書,也教他讀了,但都是些道藏書籍,無奰子又極為不屑儒家,言語中將什麼仁義禮智忠孝節義貶成狗屎一堆,王方旋受他影響,對儒家那些忠君大義愛民仁心也隻視為狗屁空談。但這時聽楊慎如此說來,言語真摯,他心裏不由想起幼時看的那些戲文來,楊慎當然就是諸葛亮、包公那樣的清官忠臣,劉瑾、江彬等,他雖然之前從未聽過他們名字,但心中自然認定他們都是些白臉貪 官奸臣了。忠臣好人,奸臣壞人,這不過是個簡單善惡之分,便是目不識丁的流民乞丐也知道的道理,也不需要多深刻的儒家大義——王方旋想道:這狀元郎倒是個好官兒……心也好,看樣子對娥姐姐也好得很,他們兩人真是相配呢!心中那點殘存的旖念情思,頓時冰消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