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三章(2)(1 / 3)

“話已說清,荒山孤寂,也無待客之物,就不留狀元郎和夫人了。這就送二位還返好夢之家。”他話說完,就有白霧掩來,崖壁藤蘿山洞全是不見,楊慎黃娥飄飄渺渺,竟禦風而行雲霧之中。耳邊又隱約聽歌聲響起:

“世人都曉長生好,唯有人間忘不了。

周公也有流言日,上蔡糧盡如餓殍。

惶惶累累喪家犬,頰堯腰禹項皋陶。

可笑可笑真可笑,你說可笑不可笑……”

歌聲慢慢隱去,便霧氣也越來越依稀,他二人恍惚之間又見石榴閣內搖曳石榴,接著穿戶入門,看床 上一男一女,卻不正是他們麼?不知為何卻麵肉全消,隻剩骷髏二具,且還背對相離;一具骷髏上囚衣著身,破破爛爛絲絲縷縷,另一具兩個骷髏眼窩黑黝黝大洞下似有滴血淚痕……兩人大驚,正不知所以時,就聽耳邊有人大叫:“去休,去休,還不去休!”一股大力將兩人推跌床 上,附身於兩具骷髏之上。

兩人一時驚醒,卻已日光大亮,屋裏采光甚好,還是亮堂堂清明人間,四眼對望,骨肉都在,還是熟悉麵孔,佳人兩個,眷侶一雙。心裏都是疑惑,互相盤問,做的夢竟一般無二,更是心驚,起床梳洗後叫了下人,細細查看石榴閣及府邸端詳,看有外人進來過沒。但仔細搜檢半日,更無一點外人來過痕跡。兩人一時又想,隻是做夢,如何當得真來?但那歌聲兀自繞耳,卻又不像幻境。楊慎對黃娥笑道:“想是鬼物作祟。但我聖人子弟,有浩然氣在,怕他什麼?這鬼物頗無聊,非聖人、難周孔,歌詞又淺顯粗陋,不值一哂。”

說是如此,心中終是不安,正要派了下人去周邊打聽,近日來可有如此等形黑衣形跡可疑之人府邸外遊蕩窺視不?卻聽門子稟報,有客人來訪。楊慎看了帖子,原來是舊日蜀中讀書時幾個知交同學,遂請了進來,見他們都有休戚之色,問時,卻是求告報喪來了。原來楊慎十三歲之前,隻在家塾裏上學,那時有一臨縣貧困童子,與楊家偏房有點親戚關係,借讀於楊氏家塾。楊慎與他同學,見他雖衣著極是儉陋破敗,食物又特別粗淡,午間晚間隻有一個粗糧餅子,連佐飯鹹菜也沒有。但骨氣奇高,旁人施舍全都不受,又有誌於學,毅力驚人,日日三更眠五更起,借著根短短燭頭,誦讀功課無時停歇。他的骨氣誌氣毅力,楊慎都是佩服,不免與他時時親近,時常贈送他一些衣物糧食,但他都一介不受,隻說:“古人受學,居陋巷,簞食瓢飲曲肱而枕,樂而無憂。我今有住處,不怕凍綏,有吃的,不怕餓死,有名師授學,有良朋交流心得,這境況好的不能再好,還要再受饋贈,真是不當人子了!”唯楊慎將些自己用過半截的蠟燭送於他時,他倒高興收了,卻又在休憩還家返回學堂後,為楊慎帶些鄉間時鮮蔬菜水果,回禮一絲不苟。

兩人相交,隻是清淡如水,卻也互相激勵學問,相約體聖人之心,證聖人之道,一起為儒門、為世間、為太平別求一條路來。十三歲後楊慎隨父宦遊,遍曆京華,也結交了些士子才人,但再沒有像那位同學這般的骨鯁之士。後來楊慎科舉順暢,二十四歲就中了狀元,那人歲才學頗高,卻場屋困頓,三十多歲才得了個秀才功名。他家裏隻有薄田十餘畝,他又隻會讀書不會營家,帶著弱妻稚子,日子過得很是難堪。楊慎自京中還蜀,還求訪了他幾次,也想救濟他一番,但這人性子真是固執到極點,楊慎訪過他一兩次後,再來他竟躲了出去,將楊慎饋贈原物封回。隻留話說君子相交,隻在心間,不必朝夕往來,時時問詢。他家有良田,日子也過得,即是朋友,知他性子,也不必掛心。其後如有學問上論辯之事,信箋足以傳達,也不必非要麵晤,一來免得楊慎車馬勞頓,二來也不會讓他為人所譏有攀附之名。

楊慎隻能目瞪口呆,歎息一番。其後兩人初時還時常有些信箋往來,說些學問上事,後來楊慎先是喪了繼母喻氏,跟著祖父又卒,他是長房長孫,諸般喪事打點,都得他親力親為;他自己又喪了原配,後又續娶黃娥,家事擾心,與這位同學往來信箋也稀疏了起來。卻不想他剛娶黃娥不久,這同學竟得了肺癆久治不愈,一命嗚呼。喪禮上楊慎也去了,見他家果然貧困,他身後隻留下兩三間破敗居室,以及一屋子書,再無他物。他妻也隻是平常人家婦人,娘家父親是村頭不第老童生,自家也顧不得,更別說幫襯女婿看護女兒外孫了。孩子又小,看著有些呆氣。楊慎與相約來治喪同學朋友,祭拜一番,都不免灑了幾滴淚。楊慎看他家情況,心想喪事一過,這娘兩怕餘糧也沒有多少,有心出些銀兩,撥些田產,救濟她們。不想那婦人果然夫唱婦隨,跟楊慎這同學一個性子,隻回說先夫臨終時仔細交待了,他清白來世,去得也必當清白,臨葬隻薄棺一具便可;有朋友故交饋贈,萬不可受,若受一介財物,他便於地下也難得安寧。又說貧婦粗笨,不知禮儀,但先夫囑托,絕不敢忘;隻這孩子,先夫骨苗,貧婦就是受再多苦,也當撫養他成人,繼先夫之誌,承清白家風,諸位君子,都是先夫故交,必當能體貼先夫之意,貧婦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諒解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