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嘉陵江上,兩艘官船順風扯帆,一路行的飛快,向川北保寧府閬中縣而來。船艙外一人青衣襴衫端坐於船頭處,也不怕浪花飛濺打濕衣袍,隻是仰望兩岸山如錦屏。嘉陵碧澈,若是低頭時,竟還可見魚似飛梭。青的山,綠的水,又有江風潮濕潤人心脾,一時間他襟懷放開,隻覺數日來心中憂慮一洗而淨,回頭向艙篷中道:“夫人,你這一時暈吐還好些了麼?”
這便是楊慎了。那日他與黃娥夜中看月良久方歸屋裏,第二天起來時兩人都不免頭暈眼重,有些感風傷寒。楊慎早早起來,顧不得尋醫,就遣了下人,讓給成都府學正王方經送一封信去。他並吩咐了,讓送信人記著說與王學正,見信後速速到新都楊府來,楊慎有大事與他相商。看送信人快馬走後,楊慎方叫尋醫生抓了幾副湯藥,他與黃娥喝藥後都沉沉睡了一天,快晚間時,方醒了過來,盥洗收拾一番,他就急急出去問送信人回來了麼?下人回稟:“正要叫醒老爺說呢,送信人已回,並教諭王老爺也來家裏,在前堂候著呢。”
楊慎又迅速換了家居簡便衣袍,出了石榴閣趕到府中前堂,見王方經端正嚴肅,坐於客位上等著。他還沒進門就遠遠向王方經拱手報喜道:“子庸,你今日出門時可見喜鵲登門?實有一件大喜事等著你呢!”王方經聽聲轉頭,驚問:“什麼喜事?用修,你莫打趣我。”
楊慎進堂坐下,卻又不說,喝了會茶,見王方經那張方正臉上也顯出些急躁情緒,又不停的捋頜下濃濃長髯,方笑道:“你要當京官了,算不算大喜?”他又逗王方經幾句,方才說出,自京城中消息,吏部銓選,王方經因明經通達,學問良粹,在成都府學正上又能盡心府學,提拔良才,任期內幾考俱優,遂秉為聖上選撥輔弼良才、使國家官得其職之意,將他調入京中六科給事中衙門任吏科給事中一職。詔令不日後即到成都府中。王方經聽後一愣,繼而心中大喜,話音都有些顫抖,問道:“用修,你……你莫騙我,這是真的?別……耍笑於我……”
其實,吏科給事中也不過是從七品官,與府學學正品級差相仿佛。
但大明製度,從七品的六科給事中卻即可輔助皇帝處理奏章,又可科參稽查六部事務,它又不屬六部所管,隻為皇上直轄,權力極大,實明文官設計中“小大相製”極典範的存在。給事中是清正京官,王方經現任的成都府學正不過地方學官,其地位更不啻於天壤之別了。
王方經又問楊慎幾遍,確認這消息後樂不自勝,竟有些喜極而泣的模樣。他這年已四十有二,原以為宦途蹇塞,教諭職上呆幾年,就升遷時也不過放到哪個偏遠縣裏作幾任縣令,全想不到竟還有作京官機會,還是吏科給事中這種炙熱職位,怎不讓他感慨萬千、唏噓喜悅一起掩上心頭眉間。定定看著楊慎,有些哽咽道:“子庸……師相大恩,無以為報,我……”竟有些說不下去。楊慎知他心情,微笑飲茶,心中卻有些尷尬。原來將王方經拔入京中,是他跟父親楊廷和早商量好的,隻是正德現還在南巡,京中一切官吏升遷調拔事宜,都全放下來了,而且吏科給事中職位清要,王方經昔日中進士時就不過忝居末尾,在學官任上也隻是平平,他又性格迂執,跟上下同僚關係並不太好,幾次考績,都隻是中下,貿然將他提上吏科給事中職位,不免予人口實,甚或有人會參楊廷和“偏護本鄉、提拔門蔭,有朋黨之實”。因此,父子二人議定,等正德南巡歸來後先將王方經調入京中,行人司裏安排個職位,其後再慢慢設法將他放在更清要衙門。不想昨日晚間跟朱辰夜談,也不知他那來的本事,直接從正德那裏請來詔令,將王方經調入吏科給事中,算是送他父子一個大禮。
楊慎心忖,這事也就不必給王方經說了,看他情緒漸漸穩定,飲一口茶微笑道:“子庸,今日請你來,一則為你賀喜,再則還有大事相商。”王方經愕然問道:“什麼大事?是師相有事用我?我……必肝腦塗地,以酬師相大恩。”楊慎卻先不說,隻是道:“你從成都趕來,想是晚間還未用膳罷?我們且先吃幾杯酒,用些飯蔬再說。”叫人將酒菜搬入昨夜與朱辰相談密室,引著心存疑惑的王方經向那邊走去。
兩人吃喝談事,不免又是半夜。這夜他們卻抵足而寢,睡中王方經還喃喃夢話道:“子庸……你看我必報師相大恩,輔助你與師相再振朝綱……”楊慎半夢半醒間聽到,不免嘴角勾出淺笑。清晨起來,王方經就急急盥洗了,按昨日晚間二人商議,匆匆辭了楊慎又回成都,也不急著回家,先到都府衙門請假,說是閬中老家來信,母親突生急病,需回家數日盡孝養之道。他於知府本是可有可無之人,知府又見他與楊慎相善,也不為難他,一時準了。不消說又急急趕回家中,與黃氏商議了,簡略打點行裝,夫婦二人次日就起程趕回閬中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