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夜闌人靜,閬中城俱都安歇,隻有草蟲窸窣,秋蛙聲陣陣。城中隔著嘉陵江,對麵是一片青山連綿,山名錦屏,夜色中如一沉睡少女,山風吹過,鬆濤陣陣,便如少女酣睡時透香呼吸和嬌憨夢話。這呼吸和夢話中,楊慎口中人品俊朗飄逸、黃娥口中真正好男兒的王方旋,正在生著悶氣,並不如楊慎黃娥所想氣著他們,也不是氣著王方權、王富彭氏,他好多日子來,隻是氣著自己。
那日他葬了賣茶大嫂和孩子後,就坐於黑鶴身上,回到了閬中家裏。與以往沒什麼不同,父親王富還當他是個曆年來家養小子,眼睛半開半閉聽他問幾句“父親安好”,就打發他下去,他住哪裏吃什麼學了些什麼道有什麼長進過去這一年裏身體有過什麼不適,都從來是不管不問;嫡母呢與以前一樣刻薄他幾句;下人們更沒一個當他是這家的小主子,隨便給他安排個住處,便吃飯也時不時忘記給他送。這些都是從小到大習慣了的,他也不放在心上。後來王方經回閬中,叫了他來一家子算是坐在一起,卻又審賊一樣問他為什麼與錦衣衛起了衝突?父親嫡母更是對他又要打罵,又是刻薄,甚至要告了他忤逆。他那時倒是有些氣憤,心裏想著這幫錦衣衛狗賊倒陰魂不散,嗬嗬,就殺賣茶大嫂那事,自己還沒找他們算賬呢!又見一家子這麼氣勢洶洶的,心裏生出大厭煩,甚至想告了忤逆也好,此生與這家裏斬斷因緣,反倒逍遙呢。心裏也確實有些氣著楊慎了,不知他給大哥如何說自己的,怎麼從大哥嘴裏出來,自己成了什麼妖邪一般,還有什麼五子七煞毛狗秦雪衣之類的,隻管問自己認識他們不?他經年山裏呆著,這些烏七八糟醃臢名字,聽也沒聽過,哪去認識?
氣雖然是有些氣著,但他終不能割了與這家的因緣。畢竟父子倫常,是維係世間的根本,也是稱量人心的定盤星,他雖跟無奰子修道十年,終究還不能遠離世間而去,也不能就真擔了忤逆之名。他雖也時不時憤激父親對他如此涼薄,嫡母又刻薄太狠,但本心還是不忍割舍父子之義,更何況他知道大哥其實是對他好的,雖然罵他,也是因為不想他落入歧途,誤己誤家。又有大嫂黃氏真心維護他,二哥也幫著說了些好話,這些親緣,如何能說舍就舍?免不得就此糊塗過去,心裏雖然仍是強項,但終究不得不給父親大哥說些軟話,告了罪去。風波終於過去,他在這家又得呆上些日子,隻是狀元郎又要他等上些日子,與他說什麼大事?雖然耽誤去塞北行程讓他有些著惱,但他心裏也十分好奇,想著能是什麼大事呢?少年人心情,不免異想天開,想著狀元郎讓他上京殺了江彬麼?這事倒是可以做。那日晚上定中聽狀元郎說江彬是如何奸險,誤國誤民,他又是錦衣衛頭頭,看趙二郎行徑,也知不是好人,殺了江彬,為國為民除此惡人奸賊,哼哼,也不枉他十年辛苦學了這一身本事!
他其實也知,那日趙二郎早已成“媒鬼”,種種舉動都是為人所驅,但心裏想“‘媒鬼’所行,不過乘人心之機,若人心本無奸惡念頭,是絕無可能被迷惑成為‘媒鬼’的”,就此認定趙二郎是奸惡小人,連帶對他所屬的錦衣衛也憎恨厭惡起來。而從大哥父親口中,可以察知世間人對錦衣衛是又怕又恨,他若殺了讓世人又怕又恨的錦衣衛頭頭,免不得眾人頌楊,那時節,才叫父親看他是何等樣人呢!無奰子雖然經常告誡他,“名”為人之縲絏,“無名”方是修道正途,但他心裏卻想,大不了殺了江彬不留名便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他詩書讀的雖極少,但一日聽大哥吟詠過這兩句,那種瀟灑境界就此刻入他的腦海,他心裏隱隱想道,自己修道大成後,便當是那般形象罷。
這種心理自然是不能說於師父無奰子的。他回到家裏後,受大哥父親嚴令,不許他擅離閬中,但實在不想看家裏下人種種小人眼光,因此除了日日向晨省問安外,其他時間多半都走出家門,流連於閬中城外一圈山裏,修道練功。山裏生活,他本是習慣了的,也無寂寞,渴時有溪水喝個飽,餓時打些山豬野雞烤來吃了,平常時間道行內觀性命六句教,定中觀境曆境悟境,也不知疲累。黑鶴玄和子白猿秋湖子就陪在他身邊,不時給他找些有益調理身體、調息氣脈的蛇膽及其他異樣藥草,一人一鶴一猿,日子倒也過得逍遙。隻是他這些日子練功時,所入之境卻總在“一字殺,魑魅魍魎六月雪”“二曰情,兩小無猜空中月”“三人行,誰是幻來誰是真”中徘徊,神思搖動於江中殺那六個賊人、定中觀楊慎黃娥閨房夜話、林子裏看文雀兒與小鼈龍吳遠野合、桓侯廟前為“媒鬼”所乘經曆種種,以及最讓他心痛悔恨的道旁茶鋪中因無錢付賬導致大嫂孩子被殺,這般般境遇,他一遍遍的反複經曆,已慢慢能穩定心神,靜心如看戲般看境中諸人以及自己的種種行跡,隻是心雖然靜下來了,終究還是有悔恨和疑惑滋生其間,也因此跨不過三句所限,走不到第四句上,自他下山來,功行周天隻在半途遷延,離圓滿還好遠呢!終於,在楊慎來閬中前三天,他正定中悟境時,師父無奰子突然顯於他心象之中,為他解惑答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