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無奰子突然冷喝一聲,聲音雖然仍是平平,王方旋心中卻是驚雷炸響,他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便聽無奰子又道:“你下山前,我仔細叮囑你的話,你又忘了?咋們修道人隻需自矜自持,且不可為人屈己,看輕自己,還要我再說一遍麼?那賣茶婦人和她孩兒之死,不過因緣際會,就如花開必會凋謝、雨落必會晴天,你若以此為悔,這世上讓你後悔的事還多著呢,你又怎麼能斬斷因緣,道修長生?哼哼,悔是一重,疑又是另一重。”
雖是定中,無奰子依然是背聲麵壁於水泠崖山洞中,並不以麵目示於王方旋,但王方旋卻似乎感到空中有一隻眼睛,冷冷的看著他,使他周身冷徹入骨。而無奰子的聲音更是帶著寒冰冷意:“你心裏是不是惦記著狀元夫人?”王方旋聞言大驚,這是心中最隱秘情思,卻不知師父原來已洞若觀火,心神搖動,終不免從樹梢上跌下,虧得他身手敏捷,將跌未跌時手在樹梢上一按,身子彈起又躍至另一隻枝稍上,仍是盤腿坐著。
“癡兒啊癡兒,我引你入境,與你朝夕在六句教境中並做一體,又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思?其實少年人情重,好色慕少艾,你本無錯。但你錯就錯在生了疑心,讓世間那些倫理綱常束縛住了。其實,定中即見,雖是幻影,但不論是文雀兒還是黃娥,是淫 蕩賤婢還是狀元夫人,但有所想,做就是了,自然破幻。世間為輕,心神為重,你為世間倫理所捆綁著,對自己起了疑心,又如何破幻?
“你知自己錯了,可知自己錯在何處麼?即悔且疑,這才是你之大錯。賣茶婦人和她孩子是悔,文雀兒黃娥是疑,這都還隻是果罷了,你知因在何處麼?我來問你,你這幾日行功,六句教周天第一句話是不是‘一字殺,魑魅魍魎六月雪’?”
“是,師父。可是有什麼錯麼?”
“錯大了。既曰魑魅魍魎,殺之即可,為何又稱六月雪呢?”
“六月炎陽,雪下即融,師父,我……”
“我什麼?你內心是這樣想的麼?‘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棉’,你曾看過戲,又記性頗好,《竇娥冤》戲文可記得熟了吧?你是覺得死在你手的江中蟊賊,他們冤麼?”
“師父……”
“又叫什麼師父!嗬嗬,天生萬物,何物不冤?虎噬羊,狼攆兔,西風肅殺,木葉凋零……又有什麼可冤的?你心裏因殺見疑,落在個冤字上,自不免隨後自怨自艾,空談什麼‘二曰情,兩小無猜空中月’。既然是空,還談什麼月來?還是月華感人,你心思動吧?於是便又生悔意,終不免‘三人行,誰是幻來誰是真’,真幻不分,自然迷惑,便無‘媒鬼’,你也生魔障了!
“癡兒啊癡兒!”無奰子又歎息一聲,王方旋自修道以來,再沒聽師父教誨他時有這麼多歎息的。又聽無奰子道:“你行六句教功法,日日入境,不但是你在煉境悟境,境也在煉你悟你啊!你即生悔疑,所入之境必有顯現,境中生出的句子,是在提醒你莫生悔心、莫疑道心啊!”
“師父,我知錯了!”王方旋汗流涔涔而下,全身都濕透了。他回思下山以來種種,真如師父所說,自己在一開始就心有疑惑,對死了的賊人心生同情,若不然,他早就衝入那什麼二十八宿船裏大殺特殺,何必其後他們跑了後再生悶氣!
“知錯便好。其實,錯也並不在你。”王方旋聽師父又如此說,心裏一怔,不免問一句:“不在我?”
“嗬嗬,我若不說,你心裏又要對自己生出疑心。你天性聰慧,遠逾常人,又心思敏感,能體會自然萬物中極細微的氣機流動,並人心感情中的纖維變化,都能在心裏留下烙印。且又多情,世間生老病死、哀怨苦楚,都能引起你情思波動。你這個性子,其實與內觀性命六句教功夫很有相衝呢!
“這六句教功夫,大有神奇,神奇就神奇在能體萬物之機,在纖維中就可造境生境;又能引發人心極隱秘甚至自己也不知的感情,搖動人心神思,使在境中徘徊。因你性子敏感,免不了與功法相激,生出種種疑心悔心……所以說,要說錯麼,也不完全在你。是這功法必然。”
“師父,我……需練不得六句教功法了麼?”
“你看你,又敏感了不是?就不能聽師父好好說下去。嗬嗬,若說因你過於聰慧敏感,往往與這功法相衝相激,可若真是那種蠢笨如豬牛般的,想練六句教功法時,卻連境也生不出來入不進去,想相衝相激,也求不得呢!我前麵不是說了,看似是你在煉境悟境,其實是境在悟你練你,就因了你能與功法相衝相激,你才能與境打成一體,於萬物中體自然之心,於世間裏修逍遙之境。這才是道行長生,性命雙修,境界自造自為,真幻混圓一體的極道修行啊。你之悔之疑,不過是修行中的必然,要的就是你與修行中破了這悔這疑,方才能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