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夜深無人時小小獨酌,但府裏的酒窯內有不少好酒,先生不嫌棄的話我讓管家為你挑幾壇。”
“那我先謝過大人了。”她微屈膝,行個謝禮。
“明日一早我便要離府,估計二十日才能回京,小女盈兒就麻煩先生代為管教。”
“要了大人的酒,我自然會盡心盡力。”她半開玩笑。
然而他又沉默,似已把該講的話道盡。
習慣他的靜默,她不以為意地把視線投向泛光的湖麵。
“大人。”
聽到她喚他,他應一聲。
“等大人回府要不要試試小女子釀的‘竹葉青’呢?”
“咦?”他愣住。
“一醉解千愁,大人的愁都凝結在眉宇間,看了叫人於心不忍。很多人喝了我釀的酒都會醉,醒來後便不會像先前那般愁腸百結。”
鬢角的發絲被風拂過,那迎著陽光的溫柔側臉單單是微笑的餘影。
他震驚,不懂她為何能直指自己心裏的苦痛。就連當年他那個以委婉賢惠聞名於滿清貴族間的妻也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如酒般溫情的話,入口、入喉、入胸……全是不同的感受。
“為什麼,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她看著他的眼睛反問,目光清澈得可怕,然光線中的臉部表情不真切。
不知如何回答,他扭首,緘默,眼裏的激動躲過她的眼睛。
“那好……等我回來,必定喝一喝先生釀的可解千愁的酒。”
“不過作為條件,大人要把途中聽到遇到的趣事編成故事講給小姐和我聽。”眼角的笑紋一皺,她看來是個既貪又有趣的大孩童。
“此次出京並非遊山玩水,所以,”清楚口舌之能不是自己所長,他推拒,又因她含笑的眼眸而放棄,“……好吧。”
“肯定?”她握有絲巾的纖手按住被風吹亂的發,一抬手,卻牽動了他沉寂許久的心弦。
“嗯。”
兩人並肩站在湖畔,午後的美景全都烙在眼中,什麼都看得見,又什麼都沒看進去。何處傳來清越的笛音,攜微風而至。刹那間,光陰凝在發梢眼眉。發生了些什麼,又或是什麼都沒發生。
吃了端午的粽子,謝君恩才離開謝府,在雲顏為謝盈講解《離騷》的時候。好像習慣了父親常因公務顧不了自己的事實,謝家任性的小姐沒有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願意。除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府裏其他人都沒有送行。
“老爺,您微服私訪可要當心啊。”
頷首,謝君恩一向無話。
“您老一大把年紀了,就別亂操心了,老爺身邊有我呢。再不濟,我好歹也是個武夫。”一張娃娃臉的侍從即使不笑,嘴角兩旁仍看得出深深的酒窩。
“小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老總管瞅一眼整天嬉皮笑臉的兒子,微有不悅。
“什麼嘛……我可是您的兒子。”李青老大不高興地聳聳肩。
“嗦什麼,還不快走?老爺已經上馬了,正等你。”
“是,管家大老爺。”牽過一旁小廝備好的馬,一個翻身他便坐穩馬背,再一揮鞭,跟上先啟程的主子。
“老爺,這次我們到哪裏去?記得前年到江南,那兒的姑娘才叫水靈呢。”
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如藍”的江南!
不搭話,謝君恩隻覺得一陣胸悶。了解主子不喜多言的個性,二十出頭的青年自顧自地徑直往下說。
“老爺的祖屋也在江南,還有老太太的陵墓。老爺您的祖籍是杭州,照這麼說小姐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家閨秀……可夫人又是多羅格格,小姐也就是皇親國戚……哎呀呀……小子我這下就糊塗了……”
隱隱約約聽進幾個字,謝君恩麵無表情地看看頭頂的青天。飄浮的白雲,放飛的紙鳶,朦朦朧朧解不開的惆悵心緒。
此次微服私訪明裏是要他親自考核京城附近幾個縣城官員的政績、考察民情,然實際上這照理是巡撫分內的事情會落到他頭上,完全因為有權者近來不想在京城看到他的緣故。由於不懂退讓的行事風格,自己在朝中得罪的大小官員估計也不在少數了。前些年因皇上對其信任,各官員們便不敢說什麼,但自從近來傳出“禪位”的聖諭後,朝中的局勢便混亂了。都知道皇上年紀大,雖龍體安康,但也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就……隻要自己認定的主子能登上至尊,一個左副都禦使又算什麼?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
臨出門前,女兒稚氣的背誦聲猶留耳際,禁不住他又想起那個微笑的女子。街道上飄有粽葉的清香,他若有所感地一蹙眉,盈滿鼻尖的卻是那還未能入口的酒香味。
“……老爺,這次為小姐請來的雲先生在滿人的貴族中很有名。我聽夫人家裏的丫鬟說,前兩年有不少貝勒爺、貝子們跟在她裙子後麵跑呢……”聒噪的隨從繼續說著,未注意到主子瞬間的吃驚模樣。
“雲先生嗎?隻是無聊的傳言而已。”
“才不是傳言。”與各官員府中的下人們混得極熟的侍從搖頭,“前兩年八貝勒家的三貝子還請了媒婆上門提親呢,不過被老八股雲易鐸用掃帚趕出了門。”
“為什麼?”能與滿清皇家攀上姻緣,一個漢人教習多半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個三貝子早就娶了正室,他是想招雲先生為小妾。不過說實話,那些整天黏在雲先生身邊的公子少爺們心裏都打著這個主意。”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悅地冷嘲一句,無知的下人也未察覺。
“是,小的和各府的下人們都熟。”
“那麼關於雲先生你還知道些什麼?”
“多了,老爺知道雲先生為什麼年過雙十還沒嫁人嗎?”酒窩加深,說話者一臉得意,“聽說雲先生早在兩年前被某位公子破了身,所以不好意思再嫁……”
“無知的奴才!”
兩騎隔得遠,謝君恩揮出的鞭僅在說話者僵著表情的臉上留下道淺印。
“這種壞雲先生清白的話也能隨便說的嗎?如果雲先生真是這種女子,還會有哪座府邸請她當家中小姐的先生?要是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同別家不成器的奴才們亂嚼舌根,小心我要李管家打斷你的腿!”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知錯……”李青嚇得從馬上翻落,跪地不停地磕頭。
“起來吧,快些趕路。”見多嘴的人是無心之過,他便不再追究,雙眉打成難解的結。
雲顏,雲先生!年過雙十仍無婆家,背後的真正原因為何?而他何必為此耿耿於懷?他自認為是無情人,早逝的妻子是最好的證明。
他賢惠美麗的妻……
最終他辜負她,就像許多年以前那個男人辜負了他的母親一樣!
結局都是抑鬱而終!
第三回 謝娘心事
謝君恩離府兩日,府中一切照舊,管家打點好謝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不在,謝府依然呈現出一派安定和幽靜。沐風,倚欄,雲顏看似漫不經心地側耳聽著謝盈有板有眼地背誦詩詞。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明明念念有詞的人是謝盈,可雲顏同時也在心裏默背,背到傷心處,胸口滋生出一股難忍的酸痛。納蘭的詞細細品來,竟比李後主的更淒豔悲傷。後主的詞充滿物是人非的滄桑及對故國往事的沉痛悲哀。而早逝的納蘭之詞,字裏行間卻透著無法比擬的抑鬱,每一個字都是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天生的悲情。不華麗,如冷秋月華般清清亮亮且充滿深入骨髓的寒意。
“先生,詞裏的謝娘是誰?為什麼納蘭要提她?”
自莫名的哀傷中回神,她一笑,為學生解惑。
“謝娘是晉代王凝之的妻子,有名的才女謝道韞。她曾因詠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享有盛名。納蘭的這首《采桑子》是詠雪的,其中又將自己的妻子盧氏比作才女謝娘。盧氏死後,納蘭便生了不慕人世間榮華富貴,厭棄仕宦的心情。”
“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未解兒女私情的孩童眨一下眼,黑漆光亮的眼珠靈活地一轉,“盧氏死,納蘭如此傷心難過,連官都不想當。但我娘死,我爹怎麼還繼續當官呢?而且從來都不在我麵前提起我娘。”
幾乎被問得啞然,她輕輕撫摸抬首仰視自己的天真臉孔。
“因為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納蘭難過就不想當官,你難過的時候就會哭,我難過的時候就不喜歡說話,而你爹難過的時候也許大家都沒法看出來。他不在你麵前提你娘,就是怕惹你難過,也怕讓自己難過。”
“真是這樣嗎?經先生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爹其實一直都很難過。因為就算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但高興時都會笑,我爹從來不笑。”不經意蹙起眉的模樣竟有七分酷似謝君恩,雲顏一念之間還以為看見了幻影。
謝君恩眉宇間的愁她也知道,那份竭力抑製的憂悒分明正是納蘭詞字間透出的無盡傷感。而立之年就當上正四品的左副都禦使,娶格格為妻,有皇親國戚的背景,仕途一帆風順,有足以使朝中許多官員羨慕的境遇,卻獨獨不見他展露笑意。
“先生……先生……”謝盈搖搖兀自沉浸在思緒中的人。
“啊,什麼事?”
“我也姓謝,將來能不能成為像謝娘一樣的才女?等我死後,也會有納蘭那樣的才子把他的妻子比作我吧。”
一怔,無法掩飾的笑聲溢出雲顏的朱唇,她這個學生的心思竟比自己兒時更古怪。
“這就看你如何努力了,如果像現在每天就隻惦記著放紙鳶的話,絕對成不了另一個謝娘。”
“當才女很難嗎?”想到不能隨心地玩耍,另一人還沒開始就已經泄氣。
“要天分,也要不斷地努力。”
“先生知道很多東西,先生算不算才女?”
“當然算不上,如果我是才女就不會在這裏教你念書,早就蓋座茅廬,在門前掛塊匾,然後不食人間煙火地窩個十幾年,寫個幾本子詩詞集。”
圓睜雙目,信以為真的女孩裝作老成地歎口氣。
“先生,我還是不當才女了,聽上去才女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當的。我就想在有風的時候放紙鳶,無聊的時候背背詞,有空的時候逗啞兒玩,還有最好能每天都看到樂嗬嗬的爹。”
聽似很簡單的心願,然天底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如此瀟灑度日?越成長,人就越發不由自主,與其說不願聽天由命,倒不如講是因受到太多貪求的欲望及經曆過的悔恨束縛。
“小妮子,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想,大家早就餓死了。”爽朗的女聲介入談話的師徒,不等看清說話者,謝盈已飛奔出水榭,撲進來者的香懷。
“姨娘,您怎麼今天才來?有沒有幫我帶什麼好玩的東西?”
“你就想著玩,我倒要問你有沒有跟你家雲先生好好念書?”愛憐地捏捏外甥女小巧挺直的俏鼻,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頤貞格格仍最疼愛逝世姐姐的女兒。
“有啊,我們念了很多納蘭性德的詞。剛剛我還背了首,您聽好……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怎麼樣?盈兒沒騙你吧?”揚起下巴的驕傲與自信令所有人不禁微笑。
“你就隻記得你的姨娘,眼裏沒有我這五舅了?”說話者端正的五官因舉止神態表現出的散漫而略顯輕浮。月白的錦袍外罩一件銀絲滾邊的玫瑰紫馬褂,掛於馬褂上的金銀牌又垂掛著耳挖子、鑷子、牙簽,以及戟、槍之類古代兵器樣式的數十件小東西,一副盛世貴族公子的打扮。
“爹要我別和五舅親近,說五舅性喜留戀煙花之地,身上不幹淨。”向被其話語怔住的長輩扮個鬼臉,謝盈跳下頤貞格格的懷抱,乖巧地立在雲顏身側。
童言無忌,其餘年長的三人都莞爾一笑。
“給格格、五貝子請安。”
“你是越來越見外了,連同我們都要請安。”並不樂見閨中好友的彬彬有禮,頤貞笑嘲。
“應該的,畢竟你是格格。”雲顏一笑置之,看向旁邊欲言又止的貴公子,“許久未見,五貝子可好?”
“好……”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五貝子頤祥一反平日在眾女子麵前的風流倜儻,有些愣愣的。
見不得兄長的醜樣,已作他人婦的頤貞依舊不改少女時的魯莽。抿嘴一笑,她拉起不解狀況的謝盈抬步就走。
“走,盈兒,你陪姨娘去挑些玉器、胭脂。”
“唉?可是先生和五舅怎麼辦?”頻頻回顧,小孩子永遠不懂成人間不用語言就可意會的世故。
“他們有事要說,我們走我們的,隨他們去。”
一路都能聽到頤貞格格的大嗓門,目送一大一小遠去的兩人難堪地互望一眼。
“頤貞的脾氣,唉……”頤祥先歎一聲,為自己妹妹的多言多語,並偷偷觀察雲顏的神情。
“嗯,還是和以前一樣風風火火,直爽得很。”未顯一絲不悅,她自然地走上前,“不過,您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噢?哪裏不一樣了?”他露出興味的笑容,一直他都喜歡和她說話,和她親近。
“或多或少,減了往昔的年少輕狂。”
“怎麼說?”
“若是以前,謝小姐照方才那樣說您,您絕對會辯解一番,說什麼‘人不風流妄少年’的酸話。”
“的確是,老嘍。”發出爽朗的笑聲,即使被調侃了,他也沒有一絲不高興。
“怕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現在已經很少聽到您同八大胡同裏某位姑娘的風雅趣事了。”畢竟是舊識,不用避諱,兩人沿湖岸漫步。
“已經錯了很多事,總不能永遠錯下去。”頤祥感慨地歎一句,一雙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視過去的紅顏知己之一。
了解他話語裏隱隱的試探,她曖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賞花,避開他的視線。雪白的夾竹桃花襯著深得幾近墨色的葉子,竟有一股說不過來的刺目濃豔。熱烈的日光下,此時非彼時的時空差異令她的心落得一陣空虛。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樓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殷勤、雙宿鴛鴦……”知她喜歡納蘭的詞,他吟兩句,可又因她頗有惱意的瞪視住口。
這首《一從花》是納蘭詠並蒂蓮寫的詞,頤祥對著此刻的夾竹桃吟後半闕的深意就在於試探她對他的態度。他可以不忘過去的情,但這種輕佻的方法著實叫人無法接受。就算他們倆曾有過以知己相稱的歡笑時光,卻萬萬提不上所謂的雙宿鴛鴦、並蒂蓮、桃根桃葉之類用於形容夫妻情深的比擬。
“五貝子今天是怎麼了?‘……一種情深,十分心苦……’的詞都念了出來。”她冷笑。
“有軟語,今何在?感歎罷了。”惹她不快,他隻有隨意搪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多情不專,懦弱、膽怯、狡猾同過去那個花名遍京城的“頤五公子”無一絲一厘的變化。她不屑地一笑,伸出玉手似要摘花,然憑空一頓後,修長的指尖隻是輕輕劃過柔嫩的花瓣。
“尊夫人可好?”
語中分明帶刺,可也隻有忍了,堂堂的貝子隻有唯唯諾諾地道聲“還好”。
“還是沒有變。”她苛責地直視他保養得當的臉龐。
“什麼?”他惶恐,進宮見皇上也未必如此。
不作正麵回答,她搖搖頭。
“要不是您遵從父命娶了吉格格,說不定我就對您動心了。”
“雲顏……”一激動,他欲握住她的柔荑,卻被她躲開。
“差一點,隻是差一點。”她平靜地強調道,“五貝子畢竟有著普通王孫公子不具有的體貼和溫柔,可惜……”
“可惜什麼?”他焦急地催問。
“可惜終究是個流連榮華富貴的膽小薄情郎。”
如挨了一個耳光,他羞紅了臉,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滿漢之分,說什麼貧富有別,又說什麼身份懸殊……紅樓春宵之夜您沒提過這些一個字吧?後來要娶吉格格,覺得原先那些青樓中的紅顏皆為束縛就學了我爹的口頭禪。怎麼?貝勒府終於待不住了,又欲回首覓芳蹤?隻是您那風華冠絕一時的豔紅姑娘已經死了兩年,怕是再也沒有哪位女子及得上她的情癡啦。”
“何必?都是過去的事了。”端正的臉上升起幾欲拔腿就逃的困窘,早知會遭到此等不留情麵的冷嘲熱諷,他斷然不會再打她的主意。
“君恩薄如紙。”她斜睨他,柳葉眉挑起,怒意鮮明。
“我……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還要麻煩雲先生捎個口信給舍妹,告訴她我先回府了。”完全為她凜然的氣勢所壓倒,撈不到任何好處的人唯有倉皇逃之。
“不送。”冷如冰霜,等五貝子頤祥的身影消失,雲顏心頭仍大大不快。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叫讓這些視有情女子為玩物的王孫公子們出出醜!滿漢並無分別,貧富不是借口,身份更非差距,都是世間負心人隨口編的假道德……
被自己無意間的憤恨嚇一跳,雲顏又兀自苦笑。
已不是年輕氣盛的當年,如何又要為這原就不公平的人情世故憤憤不平?然,隻因身為女子就該被無情地玩弄而不能有怨言嗎?如果是,她情願一生都不嫁,情願日日酌酒數黃花。
君恩薄如紙!
離去的謝君恩沉默的模樣無預兆地閃過雲顏的腦海,她開始想那個整日間不笑的左副都禦使是怎樣的男子。翻來覆去地推敲,她隻能肯定,謝君恩和頤祥絕不是一丘之貉。可是離家數日的他此時在何地,做什麼呢?
自己是怎樣的人?謝君恩默默輕搖手中的酒杯,濺出的酒滴於手腕上猶無知覺。無從揣測他的心思,陪同的七品知縣笑得一額頭的冷汗。
“大人這一路想必辛苦了,您看,不如在下官的府中多竭息幾日。”
不多言,他抬眼看官卑位低的人,早知會被識破身份,他就改道而行了。不知道都察院裏誰走漏了風聲,把他的行蹤透露給了部分官員,導致他這一路除了美酒佳肴外一無所獲。
“不知下官今日讓人備的酒菜是否合大人胃口?下官聽人說大人是江南人士,特請了位蘇州名廚。”見上位者一直不接話,知縣越加殷勤。
他點下頭,頗覺敗興,因極其厭惡於飯桌上說話談事。
“大人請慢用,下官尚有公務未完,先行告退。”知縣善於察言觀色,知其不悅,識相地閉口。揮揮手,他遣退左右侍奉的婢女,一同走出謝君恩下榻的客棧。
自己也就隻是這樣的人,拿君王、國家的俸祿,卻又享受著貪官小吏的供奉,胸無大誌,唯有在險惡的官場中沉浮。
啜口酒,原該是江南名酒的女兒紅一入口全成了難以下咽的苦藥。實在想……脫離此浮躁又虛空的塵世,脫離掉一出生便注定的所有不幸……
雕花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跨進一對三寸金蓮,穿一雙繡有牡丹的薔薇色弓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往上看去,一身朱衣,袖邊鑲白緞闊幹,襯得女子的肌膚越發白嫩。媚意流轉的杏核眼,不點而朱的櫻桃嘴,彎彎的月眉,標致的美人臉。行如拂柳的優雅姿態及恰到好處的動人笑臉,足以打動大多數男人的心。
“給大人請安。”鶯鶯軟語,盈盈一拜自有一番嬌媚的味道,酥人心骨。
謝君恩自是一陣錯愕,實難料到突降而至的豔福。但在官場曆練多年,他隨之便想到了緣由。
“知縣讓你來的?”
“不,是豔紅我仰慕大人,特請知縣大人成全小女子。”唇紅齒白,吳儂軟語,自稱豔紅的女子執壺斟酒,有暗香盈袖。
仰慕他?他有什麼可值得仰慕的?這女子……不愧出自煙花之地,擅言辭。他心裏暗暗冷笑,以手掌蓋住酒杯,“在下不勝酒力,今晚已經喝得多了,姑娘請回。”
不解風情!就算不滿,風塵中打滾的豔紅繼續媚笑,不在乎他的拒絕。
“大人難道不肯稍稍垂憐小女子一點嗎?”
不想多有糾纏,他起身出屋,反將另一人留在屋內。不甘就此罷休,豔紅提起裙擺追出去。
屋外近黃昏,景物皆籠上一層薄薄的暗色淡暈,新月爬上柳梢。知道初次相見的女子緊隨其後,謝君恩頗覺困擾地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