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2 / 3)

賢妻早逝,自己又忙於朝中瑣事,唯一的女兒缺乏管教是自然的,但多多少少也被府裏這批奴才給寵壞了。一年換了九位先生,這次要不是托了熙貞格格的麵子請來在八旗王親貴族中頗有名氣的女先生,他還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

“這一年來,府裏請了多少位先生?”

“稟老爺,連此次的雲先生算在內共計十位。”

“那麼有哪位像雲先生一樣可以讓小姐大哭,隨之又高興起來的嗎?”

“沒有。”

“那麼在雲先生來之前,府裏除了我之外,又有誰能製服小姐嗎?”

“也沒有。”

“這就是了,以後對於雲先生管教小姐的事,你們不許再多嘴過問。”

“是,奴才記住了。”

“都散了吧。”

揮手遣開眾仆,謝君恩兀自盯著湖中央的水光,不知所思。良久後,才深深長長地歎口氣,轉身走向書房。

立夏的夜仍餘留著春季的幹冷,拂過湖麵的風吹進屋內,吹得燭火忽明忽暗。把帶來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完畢,雲顏頗覺寂寥地打量著除了必要的幾件家具外無什麼裝飾的房間。

原以為自己會被趕出謝府,然一場鬧劇結束後她竟然留在了此地。因此也覺得謝府的主子謝君恩有點不可思議,女兒被她推進湖裏,他都能不生氣。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嗎?說不定他還真是明察秋毫,已判斷出下午一場鬧劇的來龍去脈。然而她自己的脾氣似乎在這幾年來越發暴躁,缺乏耐心,常常使他人難受。

對著跳動的火光眯眼,她習慣性地閉目沉思。

“先生,先生……”響亮的悅耳嗓音從遠處傳來,謝盈小跑著來到門前,“……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女孩跑得微喘著氣,兩頰有淡淡的暈紅,昏暗的光線映著一雙水靈的美目,的確是令人憐愛的美人胚子。

“先生,爹要我請你去飯廳吃飯。”

“讓丫鬟過來就可以,怎麼你自己跑來了?”見她身前身後無一名仆人跟隨,雲顏奇怪。

吐吐舌頭,謝家唯一的小姐尷尬地笑笑,蹭步走到新進府的先生身旁。

“那些丫鬟做事拖拖拉拉的,還不如我自己跑過來快些。再說,下午的事我還沒謝謝先生,幸虧先生沒把我逼啞兒裝成我的事告訴爹,要不我一定挨罰。”

會意地微笑,雲顏整整略起褶的衣衫,又將謝盈因奔跑而落下的兩綹絲發夾於耳背。

“你不怨我?下午我可是當著府裏一半仆人的麵把你浸在湖水裏的哦。”

“本來是有點怨啦,不過是我有錯在先,而且你又幫我在爹麵前撒了謊,爹爹教過我要知恩圖報。”

咦?看來謝家惡名在外的小姐雖看似性子惡劣,但本性不壞。因彼此初見麵時產生的不愉快徹底煙消雲散,雲顏握住對方柔軟的小手。

“走吧,別讓你爹等久了。”

“等等。”謝盈拖住抬腳的女先生。

“怎麼了?”

“那個……還有……”吞吞吐吐了半天,另一人輕皺眉現出一副超越年齡的老成,“……待會吃飯時,先生可不可以幫我求求我爹,不要再讓我背《三字經》?我從六歲時就開始背這個爛經,每個先生都要我背,好沒勁,還有那個《唐詩三百首》、《老子》、《詩經》……”

“六年來每個先生都教你念這些,別的什麼都沒念嗎?”實在詫異,謝府前後十幾位先生竟然都隻教這種悶死人的東西,難怪謝盈會想盡辦法氣走那些老八股。

“沒有。”謝盈搖搖頭,不甘地嘟起嘴,“先生們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我學我娘,什麼‘克盡婦道’、‘賢良淑德’……反正都是些我不懂又無聊的東西。”

都是些讓人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雲顏笑出聲,突然間感到同這個女弟子間頗為投緣。

“過會兒我會幫你求你爹,但以後你不許肆意胡鬧。”

“是,先生。學生一定謹記先生教誨。”

中氣十足的回答又換來另一人愉悅的笑臉,一大一小攜手步向前院的飯廳。飯廳內除了伺候的兩個丫鬟外就隻有謝君恩一人篤定地等著,見兩人進廳,表情無變化。

“讓謝大人久等了。”出於禮數,雲顏笑不露齒。

男主子沒開口,僅僅點個頭,比個手勢示意入座。上菜,盛飯……直到動筷前,都沒有人講話,活潑的謝家小姐也不敢在曆來嚴肅的父親麵前造次。雲顏偷偷地以眼角打量著謝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語的個性。

棱角分明的輪廓,緊繃的臉部線條,肅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頗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威儀感。尤其是一雙直勾勾地凝視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奪人心魄。他吃飯的動作與其說話的語調一樣,呈現出極為穩重的節奏感。伸筷、夾菜、張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把握得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挑不出一絲可指責的地方……隻是,卻總皺眉,如四合院裏的孤老頭一般,於是那雙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雙眸叫偷窺者不由得感到一陣心悸的悲哀。

“雲先生。”

“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對象突然側首說話,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咽著。

“先生,喝湯!”眼疾手快的謝盈立刻把盛好的湯遞上,而謝君恩的眉則皺得更深。

喝了救命湯,喘過氣的雲顏也未現出半分不好意思,僅僅朝謝家父女狼狽地笑笑。

“雲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過於急躁。”謝君恩的語氣太平,全聽不出他說此話的目的。

“呃……”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小女生性頑劣,還望雲先生常常為她多考慮些。雖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確,但有時欲速則不達。”他停筷,稍嫌無禮的視線看得人渾身緊張。

“的確。”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謝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頗有悔意的人當下承認。

“雲先生在此長住,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我或者管家,將謝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處,做先生的當然可進行責罰。”

總覺得謝君恩說的每句話都酸得叫人生氣,但她也不便表現出自己的反感,僅僅勉強一笑,扯開話題。

“這個自然,謝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經》、《道德經》之外的宋詞元曲吧?”

“教什麼,怎麼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請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給先生了,隻希望先生能將小女教養成一位行事得體大方的漢家名門閨秀。”

漢家名門閨秀?多少有點叫她不以為然的可笑說詞,雲顏忍不住反問:“敢問大人,怎樣才算是漢家名門閨秀?”一時被問住,謝君恩怔怔地看著小自己整整一輪年紀的女子。

“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擅女紅,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呢?又或者隻要一副含羞帶怯的嬌悄模樣?如果我沒記錯,故世的謝夫人熙慧格格並不是漢家名門閨秀吧?”

絕對的沉默,謝君恩夾在手指間的竹筷抖動了一下後,落在餐桌上。“啪”的響聲,使得同桌的其他二人心髒漏跳一拍。

“是我失言了,我還有公務趕著辦,雲先生請自便。”他倉皇起身,目光不再犀利,相反,閃過迷惑的驚慌。一揮袖,高挺的背影跨出門檻。

“爹爹好像有點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把飯吃完就走了呢。”方才不敢說話的謝盈輕聲道,“先生不該提起我娘的,爹爹從來不讓府裏的人提我娘。”

“為什麼?”純粹是出於下意識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搖搖頭,十二歲的女孩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每次我問爹爹關於娘的事,他就隻說我娘是格格,不該嫁給他這樣一個四品的漢官。”

什麼意思?僅僅是因為漢人身份的自卑?雲顏疑惑。從第一眼見到謝君恩起,她就覺得這個人嚴肅得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令人欲挖掘的謎。

“先生,明天我真的不用再背那些個爛經嗎?”明明已經聽到父親的允諾,但謝盈仍不放心地最後確定。

“當然,明天我教你念兩首宋詞。然後……”突然間想到了有趣的事,雲顏嘴角不禁上揚,“然後我們一起做個紙鳶,放紙鳶怎麼樣?”

“真的?”有得玩,童心未泯的少女瞪大的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芒。

“啊,但你要好好聽我講課。”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雲顏摸摸女孩的頭,不由得在心裏暗暗鬆一口氣。不管起初進謝府遇到何種不愉快的經曆,也不管謝君恩究竟對她會有怎樣的想法,隻要能與自己所教的學生安然相處便是最好的。於是在謝府執教的第一日如此過去,有點莫名其妙,卻不能說毫無收獲。然而她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自己進府後真正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第二回 雲高天淡

紙鳶的長絲線被風吹得邊抖擻邊指向耀眼陽光的遙遠的另一端,幾欲掙紮出那一雙纖柔素手。女孩的歡叫聲伴著明媚的天氣,春日最後的一抹慵懶也在夏初的豔陽下消失殆盡,換成另一種使人身心為之一振的輕鬆快意。

“先生……先生……飛得再高些……再高些……”幾乎要仰斷脖子的專注,謝盈銀鈴般的嗓音隨放飛的紙鳶飛往浩瀚的蔚藍天際。

無意間,積累許久的鬱悶也隨風、隨紙鳶飄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著陽光和風,雲顏眯眼,唇線止不住勾起悠揚的弧度。放線、扯線,就見紙鳶因她五指的細微變化乘風而舞,穩穩地直上雲宵。

“重來對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休為西風瘦……”腳步追著紙鳶,女孩念念有詞,一下子頓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飲頻搔首……”

“……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來哦。”經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詞終於落得個完整。

“這是誰的詞呢?”笑眼醉人,雲顏抖下手裏的絲線。

“是納蘭性德,他是滿人,和我娘一樣,是滿清的貴族。”

讚許地微微一笑,雲顏將手裏的線軸遞給早就手癢癢的人。

“飛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會放紙鳶……啞兒……快看……我們的紙鳶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了……”

啞兒便也跟在後頭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膽怯害羞,畢竟是孩子心性。

以帕子擦擦汗,雲顏停住腳步站在柳岸邊,愉悅地看著來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閑安適的心境。太閑散了,她倚著樹幹,未察覺遠處移近的人影。

她,著一件鑲黑邊飾的無領寶藍色上衣,衣服外麵結桔黃色帶子,垂在腰胯兩側與衫齊,隨風輕揚。衣袂飄飄,含笑的側影在風中看似如柳絲般輕柔,明亮的天空下更顯出一種動中有靜的安謐。微仰的頭,白皙的頸項,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頭殼中塵封的某些東西隱約透露出悲傷的信息,謝君恩有刹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得泛出一股酸澀。

裝作漠然視之,他準備繞道。一甩辮,轉身。然恰巧,她回首。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於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惘。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

“風大日頭高,很適合放紙鳶,而且雲小姐和啞兒都很高興。”見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站停,靜靜地立於一旁。

“謝大人是從都察院回來的嗎?”感覺不自在,她無話找話說。

“啊。”

再陷入難堪的沉默。

“爹!”倒是眼尖的謝盈適時解了兩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紙鳶!先生教我的!”

“老……老爺……”膽小的啞兒一見嚴肅的男主子立刻驚嚇得收住天真的笑顏,匍匐跪地請安。

“啞兒,不要跪了,快來幫我拿線軸,我快拿不住了。”

“是……是……”驚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君恩,啞兒忙又跑到謝盈身邊。

“爹,這紙鳶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嗎?”

聽女兒這麼一說,謝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線模糊的臉,讀不出任何思緒。

“紙鳶上提了字吧?”

“是的,是一首納蘭性德的詞。”聽見沒有稱呼的問句,雲顏一愣後回答。

“納蘭性德?”他仿佛極為想不通地重複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漢人中著名的文人學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為什麼要教一個滿清貴族公子的惆悵之詞呢?”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滿,眼神瞬間變得叫人不敢直視。

“因為我最喜歡納蘭性德的詞,這和滿漢之分無關,文人學士無滿漢之分。”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話語平靜。

是無可反駁?是不屑駁斥?他又一聲不吭,凝視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對滿漢之分有所介懷。”想起進府第一晚用膳時,他中途離去的不愉快,雲顏探問。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傷痛,他抿緊唇,嘴角的線條扭曲起來,卻又很快恢複原先的肅然。

“可以問雲先生,今天教的這首是什麼詞嗎?”

“《霜天曉角》。”

沉吟,他苦笑。

“謝大人笑什麼?”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詞句攝取了心魂,單單自言自語,“……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謝大人?”略感不好,她喚一聲。

一語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確是首好詞。”

雲顏笑了,為他的讚同。

“先生和盈兒繼續放紙鳶,我先回書房。”為她明眉皓齒的笑容所心悸,輕拍一下官服,他匆匆離去。

這個男人……必定有解不開的愁懷。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臉部所有貧乏的表情。言語的躊躇,眼神中壓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風上青雲的紙鳶。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時這隻薄紙紮成的俗物般一帆風順的話,那麼無傷心失意之人的世間又將會怎樣?也許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斷了絲線牽絆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墜地化為泥土。

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內抬首的人睜不開眼,明晃晃一片的燦爛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籠在這片金燦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為何總彌漫著一股使人壓抑的陰森,一板一眼的規矩,充滿死氣的沉悶建築風格,明明沒有刑場,可是鼻尖偏偏總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幹戴花翎的文官陸續踱步進來,或高聲闊談,或低聲耳語,大都在討論方才早朝時的各項奏議。

“自從宮裏頭傳出‘上頭’要‘禪位’的說法後,這宮裏就分好幾幫子,每天有的沒的什麼都要爭。”

“豈止,這些還都是明的,暗裏還不知怎麼樣呢。原官員之間就有不和,你聽今早上和大人同紀大人兩人的針鋒相對,其實皇上到底怎麼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禪位’?!算了吧,‘上頭’這多半是考校眾阿哥來的……哎喲,這是我多嘴了。”

“……”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換作是我,也想以‘為國、為天下’的名義撈點油水。”

“也對。今兒個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諭旨嗎?準了陝甘總督勒爾謹在甘肅開辦捐監的請求,嗬嗬,明理人都知道這‘捐監’是個什麼東西。”

……

謝君恩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同僚們的議論。

“禪位”?這種事無論如何同他這麼一個都察院四品官毫無關係,但……要是滿漢之間沒有鴻溝的話,自己此刻會在這兒嗎?

知道想下去也無意義,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眾人的談話。

“按照勒爾謹的說法,甘肅土地貧瘠,時有災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濟。而通過捐納的方式,讓那些無法考取功名而財力有餘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數量的糧食換取監生名號,於國於民,俱為有利。”

“這捐納之風自明清以來就一直盛行不衰,說穿了就是以錢換取功名。唉,不管怎麼說,這捐監叫咱們胸前的這串朝珠都褪了色嘍。”

“噓,話別亂講啊……這都察院裏也不是人人都憑支筆穿上這身官服的。那個王望不就是靠著他家老爺子的銀子和聲名進了這裏嗎?人家現在可威風了,這次皇上就特意將其調任甘肅,出任布政使,委他以開捐收糧的重任。看來,以後他的仕途多半會青雲直上了。我們還是小心些說話好。”

仕途青雲直上?然後又能怎樣呢?榮華富貴一朝散。

心頭湧上無謂倦意的謝君恩假咳兩聲,其餘人會意,皆都噤聲不語。素來他的嚴肅和沉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難以接近。

“謝大人怎麼看此次皇上調王望到甘肅的事情?”全都禦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濃眉,他緩緩地道:“不是還沒去嗎?”

“呃?”聽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員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謝大人的意思是王望人沒到甘肅就是還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們都察院也就暫時不用談論有關他在甘肅擔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給誰這個肥缺,更是輪不到我們有看法。”

被教訓的秦大人咧一下幹癟的嘴,但因官階略低而不敢顯露絲毫的不悅。

“王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別談論了,看看太陽,再不快點把今日的公務辦完,明天早朝時候小心龍顏大怒。”馬上有人出來打圓場,於是大家作鳥獸散。

雙眉緊擰,謝君恩一人獨步。官場究竟是什麼?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納的黑暗,官官勾結的複雜,不握刀的手在輕搖紙扇間就要了無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為何踏進這座天下人擠破頭也要一隻腳擠進門檻的廟堂呢?

年少時的迷惘,最初的惆悵,還有那股不服輸的倔強都是因為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於“光明正大”匾額前與當今皇上相見的可笑執著,全為那女子!

那女子……鶯飛草長的江南,有彩繪的紙鳶蕩在晴空,行走於柳岸的窈窕麗人……一切美景襯托中,她僅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優雅的頸項。烏絲散落,披得香肩一身愁緒。眼神流轉間,氤氳薄薄的水氣,皆為思念的悲傷煙雲……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著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風暮雨中,一身的淒楚……

“……有緣識君……”

她常出神地反複念此四字,即使歲月流逝,卻仍無法帶走其幾乎算是愚昧的純真。也許正因為這不為世事變遷而放棄的堅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屬江南的靈秀之美……

有緣識君,便此生隻為君!

她喚他——“君恩”!

回神!

竟然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地想到哀傷的以前,他悲淒地笑了。以馬蹄袖擋住過亮的天空,他自找原由地喃喃道:“原來……快到小滿了啊……”

過小滿,天空越變越高,也越發光亮起來。微暖的風吹得人渾身懶洋洋的,久了,便忍不住泛起歉意。書房朝南的一排窗戶敞開著,放肆的風吹得紙張在屋內飄得一室零亂。背書背得倦了,十二歲的謝家小姐趴在硬木的大書桌上睡得一臉無憂無慮。啞兒也蹲坐在一側角落,抱膝打著盹兒。

掩了書卷,教書的先生也不生氣,僅伸個懶腰走出書房。扳扳手指頭,自己進謝府已過半月,除第一天的意外,一切都既平靜又順利。凝視波光粼粼的湖麵,飄浮的荷葉碧綠碧綠的,就似名家宣紙上黛墨揮就的濃濃綠意。

她仰首望天,勿自思量,眯起的眼如兩輪彎月,“這個時候應該喝‘竹葉青’才對。”

“雲先生也喝酒?”

她驚奇地睜開眼,看著身後突然來到的人。謝君恩應該已回府多時,不見嚴謹的官服,而是身著玄色立領直長袍,四開衩。未穿馬褂,剪裁合適的長袍更襯得其修長。

“竟然被謝大人聽到了。”她露齒一笑。

他卻略微困窘,急急解釋:“正好路過,見先生一人獨站於此,一到先生身後就聽到先生說了那句話。”

“嗯。”她點頭,“大人也喝酒嗎?進府這麼多時日,我不記得大人飲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