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無為先生和程夫人無法再容忍自己的親人留屍淩虛塔而無法下葬時,定香回來了。
四月十四的午後,年輕的護法風塵仆仆,帶回一位頭戴黑紗笠帽的人。避開人群和僧眾,他將此人直接引入後方的夜多殿,將此人交給醜相禪師。醜相禪師將此人引到主持的大方便閣,並安排了僻靜的禪房休息。
除了句泥、醜相和定香,沒人見過此人的真麵目。
早已等得心焦的眾人聽聞定香回到伽藍,已按捺不住尋來。禪房外,定香不見蹤影,倒是慧香跏趺而坐,笑著對眾人說:“定香師兄說還差一樣東西,請諸位蘭若再多等一天。明日申時,淩虛塔,他自會給諸位蘭若一個交待。”
一晚無事。
第二天,無為先生和六徒午後來到淩虛塔,程夫人和一子一女已到,三名鏢師一名侍女相隨。武僧守在塔外,戒備嚴謹。無為先生進塔後又等了片刻,句泥帶了兩名弟子過來,隨後,醜相禪師和雲照禪師相續入塔,身後各跟了一名弟子,走在他們身後的是有台和白清晝。須臾後,慧香和戒香出現。半炷香後,司馬錯和北岩派掌門遊通通相揩而來,在伽藍相處數日,他們倒變成了棋友。
申時,定香與一人出現在淩虛塔外,那人頭戴黑紗帽,不辨男女。
春夏之交,雨神巡天的季節。正午晴空萬裏,此時的天際卻卷起層雲,風氣入箕,細柳如絲。片刻後,一陣狂風動地,塔外開始飄雨,細細綿綿,如網織就。
兩人入塔後,眾人盯著頭戴黑紗帽的那人,暗暗猜測他的身份。年輕的護法卻走到靈柩前,眼簾半闔,薄唇輕抿,容顏如玉石雕塑,看不出半點情緒。
無為先生不容他緘默,搶問道:“定香護法,你今天可以給我們一個交待了嗎?”
青灰色的袖尾蕩了蕩,定香沒有開口,佛家常有的一點恭敬仿佛被拴上石頭扔進了大海,無影無蹤。這種神情讓人不得不猜想他究竟發現了什麼真相,真的那麼難以置信嗎?
無為先生等了半天不見他出聲,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沉了三分。司馬錯垂頭笑了一下,搶在無為先生變臉之前說:“定香護法,你知道凶手是誰?”
定香徐徐抬眼,無垢的眼中浮了點點飄萍般的疲憊,淡淡道:“善惡有報。”
四個字,本應無情無緒,聽在各懷心思的人耳裏卻有了不同意思。這幾天等待,程夫人早已臉色蒼白,神容憔悴,她忍不住冷道:“定香護法的意思是,我家老爺該死?”
定香環顧一圈,調子仍是淡淡淺淺的:“貧僧的確知道凶手是何人。”停了一下,他垂眸斂息,“殺害程蘭若的人,和殺害安蘭若的是同一個人。”
“是誰?”虛然子上前一步,“不要故弄玄虛,既然知道凶手是誰,那就快說出來!”
程家那位鏢師瞟了虛然子一眼,冷笑,“你這麼急著知道,莫非也是故作姿態。其實凶手就是你。”
虛然子臉色一變,“你胡說!”
“我怎麼是胡說?”程家鏢師抱劍譏笑,“你殺了你自己的師兄栽贓給程鏢主,但你沒想到程鏢主請七佛伽藍主持公道,所以你又借機殺了鏢主,讓伽藍高僧以為有外人行凶。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哼。”
“你……”虛然子怒極反笑,眼看就要出手教訓程家鏢師,劍拔弩張之際,年輕護法的聲音就像煌煌神洲下的一道巨閘,轟然落下——
“程蘭若死不足惜。”
此話之意,就像是一個人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罪大惡極、惡貫滿盈、是被千夫所指的卑鄙無恥心狠手辣者,你死了活該被人剁得稀稀爛爛滴滴答答,活該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活該你的子孫都受你惡行牽累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出門要拿布遮住臉還不能說自己姓什麼,另外,還要被史家記到書裏遺臭萬年。
“和尚你胡說!”站在程夫人身後的程家小少爺漲紅了臉,不準別人欺負自己的父親。
“貧僧不打妄語。”定香直視程小少爺,迎上少年憤怒的眼神後,輕輕歎息,轉看司馬錯,“司馬盟主,可否請你見證今日之事,貧僧想說個故事。”得司馬錯點頭後,他看向句泥。句泥不開口,眼中隱隱有些鼓勵。他移開視線,在程鵬書的靈柩上掃過一眼,慢慢轉身,注視塔外如絲如網的雨幔,深吸一口氣,緩道:“二十年前,宮廷錦衣衛中有一位姓石的鎮撫,武功高強,忠心為國,三年時間就升上了同知,隨後被外調做官,離開京城。這位石同知離開京城時帶走了一本劍譜,但也正是因為這本劍譜,讓他在九年後被抄了家。抄家之後,石同知被斬,夫人兒子被貶為奴籍,並在發配的路途中被兩個人救了。抄家前,石同知將劍譜交給夫人,叮囑務必傳給兒子,不得外泄。救石夫人石公子的是石同知的昔時好友,可他們更覬覦那本絕世劍譜。他們將石夫人石公子關在一處地窖裏,並以石公子性命相挾,要石夫人交出劍譜。石夫人被迫將劍譜收藏的地點告訴他們。兩人得到劍譜後一起修煉,短短三個月就劍術大增,但他們怎麼也練不成最後一式。沒辦法,他們又到地窖去找石夫人,希望石夫人能告訴他們有何機竅。石夫人也沒有隱瞞,隻說要練此劍術,的確有個竅門,不過她隻能告訴一個人。兩人表麵不說什麼,離開地窖後卻自相殘殺起來,其中一人險險勝過,另一人卻死了。勝了的那人再到地窖,卻發現石夫人趁他們搏殺之際揩了石公子逃走,那人大怒,一路追上,偏偏又被他追上了。他追上之後,故伎重施拿石公子性命威脅,石夫人愛子心切,隻得告訴他劍譜倒數二三頁被撕了下來收藏在另外一處,那人問出收藏所在後,喪心病狂將石公子扔下山崖,石夫人萬念俱灰,抱住他想同歸於盡,不料他砍斷石夫人雙足,又將石夫人推下山崖。然後,他得到全本劍譜,依譜練習,小有所成,後來開了一間鏢局,在江湖上漸漸有了名氣。”
語落,塔內一片沉默。倒是塔外雨幔漸漸變大,天空響起驚雷。
“你……”程夫人麵無血色,顫抖地說:“你說這個故事,和我家老爺被殺有什麼關係……”
“程家劍隻傳程家後人,程家劍獨樹一幟卻無門派,程家劍近十年才揚名於江湖,而‘義華容’程鵬書十一年前移居華容府,順興鏢局也是十一年前開的。程夫人,貧僧並非指責什麼,隻是將當時的事說出來。如果夫人要證據,貧僧……”
“不!”程夫人驚慌倒退,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定香,突然她撲向定香,定香移步換位躲開,卻仍然被她抓住了袖角。
眾人聽她哀道:“大師,佛家不是以慈悲為懷嗎?我家老爺……我家老爺已經死了,就讓他入土為安好不好?好不好大師,我求求你。”
“貧僧的故事還沒說完,夫人何必驚慌。”定香抽回袖子,走到塔門邊,“石公子雖然落下山崖,但蒼天見憐,他沒死,被路過的人救了。十一年來,石公子一直想要報仇,終於有一天,他……”盯著雨幔,聲音一時低了下去。
程家鏢師聽不下去,怒聲大吼:“定香護法,你不要含沙射影,血口噴人。”
“貧僧不妄語。”
“程鏢主英雄仗義,樂善好施,絕對不是你口中所說的卑鄙無恥之徒。”
“蘭若何以覺得貧僧‘含沙射影、血口噴人’了程蘭若?”定香反問。
“你說了一大堆話,無非就是說程鏢主的家傳劍譜是從別人手裏奪過來的。空口無憑,誰信?夫人,你不要相信他說的話。”程家鏢師轉向句泥大吼,“我以為七佛伽藍是什麼清正嚴明之地,原來也不過爾爾。程鏢主在你們這裏被害,說不定就是你們起了賊心。”
定香無視他的叫囂,卻對司馬錯道:“司馬盟主,貧僧方才隻是將程鵬書遇害的前因說明,你認為是否得當?”
司馬錯眯眼盯著他,半晌之後不答反問:“既然是前因,那後果呢?”
定香斂眸,語有惘然:“後果我們都看到了。程鵬書是當年殺害石家母子及奪劍譜的人,被人救下的石公子多年來一時伺機複仇,他潛入伽藍。殺害程鵬書,並且絞斷了他的頭。”
“那位石公子……”司馬錯皺眉。
“他叫石唯水。”
“人在何處?”
“就在淩虛塔內。”
眾人不約而同將視線投向戴黑紗帽的人。
“凶手,我殺了你!”程家鏢師不由分說,拔劍向黑紗帽刺去。定香側身迎上,足步輕點,不過一個翻腕側身已扣住程家鏢師的手腕,不容劍尖再前進半分。程家鏢師奪了幾次都不能抽回手,一張臉漲成豬肝色。
定香等他不再掙紮才放開禁錮:“蘭若何必動怒……”話才說了一半,塔頂一聲動響,眾人隻見一道人影自塔窗中掠進來,手中銀劍三尺,直刺定香。
彈指之間,定香拂袖推開程家鏢師,側身閃過劍鋒,直攻來人肩上穴道。來人回劍自救,三尺銀劍如靈蛇如霧電,幻出一片滴水不漏的劍壁,不等喘息,劍花已排出橫影,猛襲定香腰腹重穴。那人來勢洶洶,銀劍灼眼,定香手無寸鐵無法正麵迎擊,隻得旋步閃避。為免傷及旁人,閃避中他將那人引向塔外。
劍光如飛鴻似掠影,遊龍戲雲直衝定香,周密得讓人捏一把冷汗。
倏地,空中一道細響。
燭台落地。
原來,司馬錯執了燭台擊向那人手腕,欲打掉他的劍。可惜那人不止劍法詭異飄靈,身手也不弱,轉劍挑落燭台,扭頭狠狠瞪了司馬錯一眼。
司馬錯神色嚴峻,那人瞪他的同時,劍光流水一線,刷刷刷飛向定香。
定香縱身躍向塔梁,劍尖卻如影隨形,直接刺向他的手臂。灰色的衣袖翻飛獵獵,快,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劍路,兩人已從梁上縱落下來。那人持劍靜立,黑衣,蒙麵,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是進可攻退可守之姿,而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