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淺皺,俊容懊惱。
僧衣的右袖已被劍氣割得破破爛爛,如今襤褸垂條,長短不一,在他抬起手臂查看的姿勢下,頗有“一簇青煙鎖玉樓,半垂闌畔半垂溝”之無奈。
黑衣人不等定香再有動作,足尖突地向前一踏,掃腿斜劍勾向司馬錯。他的劍如牆似林,十招之內竟向司馬錯逼退到牆角,眼看再無退路,司馬錯縱身踩牆,趁黑衣人衝劍之勢無法回旋的一瞬間繞過他,轉落在後方。程家鏢師正好站在旁邊,司馬錯眼角一閃,反手抽出程家鏢師的劍,變退為進,迎向黑衣人。
眾人目不轉睛。
黑衣人的劍法輕靈,招招取人要穴,司馬錯的劍法……
眾人緘默。
北六省武林盟主司馬錯,師承前任盟主司馬青天,年紀輕輕盡得真傳,武功出神入化已是江湖公認。除暴安良,蕩寇掃賊,時常有人說起他單槍匹馬掃平百名山賊,也有人對他五招之內折服挑戰者津津樂道,但是,這些傳聞中從來沒有提到他會用劍。
今日看來,司馬錯不是“不會”用劍,而是“不能”用劍。
普通一柄三尺銀鋒,在他手裏仿佛注入了冰淩,寒峭刺骨,每一招都淩厲無情,取人性命。
劍冷,人無情。
塔外,淅淅瀝瀝的雨不知何時止了,陰雲卻未散,罩得天空一片沉悶,略有風起,送來林間特有的舒涼味道。若是閑情得趣的風雅先生,隻會覺得風爽雨涼,忍不住吟一句“微雨蕩春醉”。隻可惜,塔內陣陣劍鋒交錯的聲音,如絲入骨,令人腳底生寒。
趁兩人劍身微分之際,一道灰影飄若驚鴻,以“如來大垂手”見縫插針拈住劍尖,剛勁的內息以劍身為導索射入兩人體內,讓兩人借此以氣相衝,平複無處可去的勁氣。兩人衣袍蕩動,趁時抽劍退身。劍花各自在空中一浣,隱回身後。
衣角落定,司馬錯不解:“定香護法為何救他?這人可能和凶案有莫大關係。”
輕誦佛諾,定香抬眼直視司馬錯,“他不是凶手同黨。”此話無疑否定了眾人心中猜測,續又道:“石唯水才是凶手。”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他摘下紗帽?”司馬錯看向戴帽人。
“他不是石唯水。
司馬錯詫異回頭,卻在聽清定香接下來的話後淺淺一笑——
“司馬盟主,你才是凶手。”
眾人心中齊齊“咯噔”一響,驚詫莫名。
淺笑在唇,司馬錯手腕翻轉,舉起銀劍走到程家鏢師前麵,徐徐將劍歸鞘。他不否認,不承認,卻道:“定香護法何出此言?”
“你就是司馬安十一年前在崖下救回的少年,石唯水。”
“是嗎?”司馬錯笑得更見溫良,“既然定香護法咬定在下是凶手,證據呢?”
“這人就是證據。”定香指指戴帽人,那人緩緩取下黑紗露出真麵目,是一名年輕憨厚的青年。
眾人聽定香道:“司馬青天救你之後,收你為義子,你也拜他為師,苦習武功。一年前,你讓這個人假扮石唯水出現在景陵桂東堂,故意引起虎鳳二樽注意,借由他們引來安存子。安存子果然到桂東堂找尋假石唯水,假石唯水借口桂東堂不方便,約他到城外荒郊等候,安存子不疑有他等在郊外,卻沒想到真正的石唯水對他起了殺機。”
“荒謬!”無為先生怒聲打斷,“我徒兒和司馬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說司馬錯殺了程鵬書,我信。你說司馬錯殺了我徒兒,我不信!”
定香淡淡送去一眼,不應無為先生,徑自說下去:“司馬盟主將安存子首級拋在順興鏢局,留書‘善惡有報’,本意是警告程鵬書,卻不料無為先生帶著六個徒弟找到程家要為安存子報仇,程鵬書為還清白,於是想到請伽藍主持公道。貧僧第一次下山路遇司馬盟主,司馬盟主告訴貧僧你要往北走,你我在景陵城外的郊道分手;貧僧回到伽藍後,聽聞司馬盟主以相談不盡興為由到訪伽藍,實為高興。隻是,這也為司馬盟主創造了便利,讓司馬盟主有機可乘殺害程鵬書。”
司馬錯搖頭反問:“定香護法的意思,安存子和程鵬書遇害都是在下所為?”
“正是。”
“在下還是那句話:何以證據?”不待定香回答,司馬錯指著取下紗帽的年輕人又道:“定香護法不知從何處找來此人,單憑他一麵之詞,不可為證。”
“貧僧第二次下山,請景陵城住滅寺僧眾擴大搜尋,在城郊發現一把血劍。貧僧請鑄劍師傅辨別,查出此劍為‘南昌羅門’所出,他們對每一把劍的去處都有記錄,貧僧請羅家查詢記錄後,得知此劍是兩年前打造,送給司馬盟主作為登位的賀禮。”
司馬錯皺眉想了想,點頭,“羅老爺子的確送過一把劍。不過在下行走江湖一向不用劍,那把劍早就丟了。”
“貧僧姑且相信司馬盟主丟失了那把劍。”定香也不堅持,轉道:“當日在景陵城外,司馬盟主與貧僧分別後,司馬盟主折回,以雅訪貧僧為由留住伽藍。四月初六那一晚,司馬盟主在程鵬書房內留書,故意引他到伽藍後山,以司馬盟主的身份和武功,伽藍僧眾未能察覺也是自然。而程鵬書因為心中有鬼,也不敢驚動巡夜僧人,隻身一人悄悄來到後山坡地。司馬盟主在那裏先說明自己身份,後打傷程鵬書,又神不知鬼不覺將他送回客房,以利索絞斷他的脖子。先是安存子,後是程鵬書,因為司馬盟主籌謀已久,所以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的疑點。”
啪啪啪啪!司馬錯拍掌稱好:“定香護法言之成理,的確不錯。隻是這前提必須是在下就是石唯水。在下是嗎?”
“貧僧初時陷於‘什麼武功造成屍體的傷痕’和‘遇害地點在哪裏’的迷宮中,隻覺得疑點多多,卻又疑點全無。當貧僧查到十一年前的事後,這才覺得:傷痕不是重點,地點並不重要。”
司馬錯諧然一笑,“願聞其詳。”
“重要的是那人是誰,在哪裏,和怎樣證明他的身份。”
“定香護法打算怎樣證明?”
“剛才已經證明了。”
“在下洗耳恭聽。”
“程家劍。”定香徐徐吐出三個字。
司馬錯何其聰明,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一道似笑似諷的輕哼從喉間逸出:“嗬,你不會隻從我剛才用劍就證明我是石唯水吧?”言下之意顯然是:天下用劍者何其多,會劍而不用者也不在少數,這一點並非鐵證。
“貧僧已請程小公子完整演練了一遍程家劍。為求真相,程夫人也答應了。主持和眾位師叔可以作證。雖然程小公子未能靈活用劍,但劍式不差分毫,若他有司馬盟主的功力,演練的效果就和司馬盟主剛才一樣。”
司馬錯負手踱了兩步,邊聽邊點頭,“定香護法好眼力。可在下並不知程家劍。在下的劍法是義父所教。江湖劍宗多不勝數,形有相仿也不意外。”
“對。為了避免相仿的誤會,貧僧便請向蘭若到此一試。”定香看向一直未出聲的黑衣人。那人見簇簇目光射向自己,眨了眨眼取下麵罩,向眾人抱拳一揖,神色頗顯靦腆,“晚輩向暇生,見過各位禪師,見過遊掌門,見過司馬盟主,見過程夫人,見過三位兄台,見過各位小師父。”
眾人聽到“向暇生”三字,心中皆是一“哦”。隻要是劍宗出身的人近年來對向暇生都有耳聞,因為此人對劍術瘋迷成癡,又行俠仗義溫文有禮,素有“香山劍”的美譽。今日近來此人,果然一表人才,含蓄有禮,溫文儒雅又不失英氣,是位不可多得的江湖才俊。
“向某兩年前曾慕名向程鏢主討教過劍術。”向暇生將蒙麵黑布細心折疊放入懷中,清嗓解釋:“所以定香護法請向某前來試一試司馬盟主。剛才一試,向某可以肯定,司馬盟主的劍法和程鏢主是同出一宗,其形也,曠遠綿邈,桃之夭夭,其音也,水泉迸瀉,宮商寒玉,其態也,甘瓜剖綠,碧甌浮花,與之對決,就好比絲弦成樂,燕燕……於飛……”調子越到後麵越舒懷,有伯牙子期之意。
眾人緘默。
“如果有幸,在下還想與司馬盟主切磋一二,不知可否?”向暇生興致勃勃,殷殷切切。
司馬錯盯他良久,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定香惘然一歎:“司馬盟主還要證據嗎?”
司馬錯豎起食指搖了搖,“劍法相似,並不能說明在下就是凶手。如果隻憑向公子一句話,在下是不是也可以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請問昨晚三更,司馬盟主在哪裏?”
“三更……”司馬錯沉吟道,“那個時候應該在房裏休息。我記得和遊掌門下完棋已是二更天了。”
“司馬盟主何必妄語。昨晚三更,你在假石唯水的房裏,隻是門外有巡僧經過,讓你沒有時間靠近床邊。你也沒發現被子下麵沒有人。”
“……”
“貧僧從白姑娘那裏得到一瓶藥粉,一直灑在假石唯水的房裏,隻要有人踏進去,鞋底必然沾上藥粉。人嗅不出藥粉的味道,盾蛇卻能聞出來。司馬盟主可以試試。”
“……”
“盟主為何會獨自一人三更天到假石唯水的房內?因為你怕貧僧找到這個人。”定香的語調並不嚴厲,就像平常與師兄弟說話一樣悠然。
“……”就在眾人沉默地盯著司馬錯等他說出答案時,他卻迸出一聲笑,仿佛聽了多麼有趣的故事。笑過,他踱到定香三尺處,駐足,笑問:“定香護法為何不以肩上胎記為證?”
“盟主年少時受人折磨,又墜下山崖,身體受創,想必胎記已被疤痕掩去了。”年輕的護法垂下視線,“貧僧曾讓有台留意,他趁盟主沐浴時送過幾次水,盟主身上遍布傷痕,觸目可驚。”
聞言,司馬錯抬眸看向塔外,陰雲仍在。他遙遙一笑,似回想起什麼,輕輕搖了搖頭。待到收回目光,他偏頭問了一句:“你怎麼會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