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少年百戰別(3 / 3)

你怎麼會被找到?

你怎麼會被定香找到——這無疑是一種承認。

“大……大俠……”憨厚的年輕人連連搖手,“小人不是故意出賣大俠的,大俠把小人安置在茶園裏,小人已經很滿足了,隻是……隻是茶園半個月前突然倒閉了,小人沒辦法才出來找事糊口,這才……才遇到定香師父……”

“你也不必解釋。”司馬錯展手壓下年輕人的話,“我無意怪你,還要多謝你才是。”

年輕人以為他說的是反話,血色一下子從臉上退去,訥訥地半晌發不出聲。司馬錯也懶得解釋太多,掃了眾人一眼,負手笑傲:“定香護法說得不假。”

“你……”無為先生悲怒交加,肩頭一動,舉掌向他攻來。他不避不退,袖翻腕轉,直接對上無為先生這一掌。對掌之後,他腳下未移半分,倒是無為先生退了半步。這一退,六徒臉色皆變。

司馬錯笑著動動手腕,翻掌端詳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丟出一句:“你們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殺安存子?”含笑的視線迎向無為先生鐵青的臉,眸子又是一動,瞥向安存子的靈台,絲絲冰淩浸入眼底。

定香垂首,“貧僧願聞其詳。”

“定香護法是如何查到十一年前的事?”

“問年長的老人,總會有人知道,有人記得。”

“原來如此……”司馬錯徐徐點頭,“定香護法剛才所言都是真的,程鵬書和在下的父親是兄弟,也是他和另外一人將在下和娘親救出來,後又為劍譜不擇手段折磨我們。我殺他,因為他背信棄義,假仁假義。”

“那我師兄呢?”虛然子忍不住大吼,“他可沒有為了你家劍譜不擇手段,你為什麼要殺他?”

司馬錯看著塔外風景,對虛然子的吼叫置若罔聞,眉心籠上一層憂傷,仿佛陷入回憶,“我和娘逃出來後,在山中躲了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正好遇到安存子。他和我們一起住在山洞裏,他白天練功,給我和娘采些草藥,再打些野兔給我們當食物……那天,他告訴我們他練功到了緊要關頭,三天之內不能打擾,給我們準備了足夠分量的食物後,他就推石封了山洞最裏層,隻留一道縫隙透氣。偏偏就是這個時候程鵬書找到我們,他要劍譜,他逼問我娘,又以我的性命要挾,我們走投無路之下隻能向安存子求救。我推不動大石,隻能隔著縫隙求他,他明明聽到我的聲音,我也見他睜開眼睛,程鵬書卻冷笑,說裏麵的人正處於練功的最後關頭,不能隨便亂動,一旦分心出岔,不僅走火入魔,更有可能功力全失,成為廢人。程鵬書的聲音很大,安存子聽到這些話了,所以,他沒動。”幽幽的聲音如天際濃雲一般陰沉,“我殺他,因為他當年見死不救,助紂為虐。”

年輕的護法慈悲惘歎:“罪不致死。”

“當我落下山崖時就發過誓,如果能活下來,我一定會回報他們。”司馬錯對他的慈悲投以譏笑,“子非魚,不知魚之樂。護法非我,不知我之痛。若不是得義父相救,我十一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且,義父讓我發誓,在他有生之年絕不可以報仇。所以,我讓他們多活了十一年。”

“這些年,安存子一直在找你。”

“他當然要找我。”司馬錯冷笑,“我傷好後回到崖下尋找我娘屍骨,卻發現有‘好心人’將我娘就地葬了。我將娘的墳移走,事後又回去過幾次,有時候會見地上留有香燭,也是那位‘好心人’拜祭。他自然也猜到我還沒死,必定會找我。”

“既然他在盡力彌補當年的一念之差,司馬盟主何必再動殺念。”

“彌補?”司馬錯抬頭笑了笑,嘲諷:“他當然要彌補,不然,他這些年的俠義名聲可要受損了。七子散人……哼……”

“你欺人太甚!”六道怒喝合為一聲,六子散人齊齊出手攻向司馬錯。他們用的是道家功夫,兩人攻上路,兩人攻中路,兩人攻下路。道家功夫很多時候講求一個“陣”字,雖然他們攻路不同,配合起來卻周密不漏,將司馬錯圍在中間完全不得脫身。

司馬錯卻未使出全力,隻在小範圍內接下攻擊,幾次被兩人鎖住雙手,又險險掙脫淩空半躍,這才躲開下盤的突襲。目睹數次危機,每每險相環生之際,站在外場的向暇生都會發出輕噫低呼,似對他的落敗揪心難安。直到他因為躲避兩人的橫腿而迎上四人的重拳攻擊時,向暇生實在忍不住,說話了,聲音非常之響亮:“司馬盟主,要不要劍?”

無為先生怒瞪。

司馬錯突然快掌閃拳一一擊倒六子,飛身掠出淩虛塔。六子站定後隨身跟上,不料剛追出塔門,前方虛然子腳步一磕,眼看就要摔趴在地,好在他臨危不懼,急忙提氣翻身落在台階下。追在後麵的五子當時也收不住腳,一個個趔趄不穩地下了台階。司馬錯沒有逃走,正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

六子齊齊回身,卻見塔門外不知何時靠著兩個人,剛才受絆,就是他們躲在一邊將腿伸出來的故意行為。左邊的人他們見過,短發不羈,布衫花心,是曾來伽藍搗亂的夜多窟主閔友意,右邊那人年紀輕輕,樣貌端正……其實無論美醜,隻要他身邊站了一位夜多窟主,都會在那一身花心之下相形失色。

“六對一,好像有點不公平……”閔友意彈彈衣袖,“阿本你說是不是?”

“是。”被喚阿本的青年點頭。他是扶遊窟部眾,特奉窟主之命來打探消息,剛才可聽了一場好戲。至於夜多窟主跟著他來,全是為了那位白姑娘。

六子臉色刷地一沉,互相之間眼神交流,其中一人道:“不能讓他逃脫。”說完又將司馬錯圍了起來。

“我有說要逃嗎?”司馬錯摸摸下巴,煙視媚行,分明不將六人放在眼裏,也沒有當眾被揭穿的狼狽。

塔內的人紛紛走出來,無為先生首當其衝,怒罵:“你卑鄙無恥,根本不配當武林盟主。”程夫人牽著小女兒哭哭啼啼,全無主意。程小少爺不知拿了哪位鏢師的劍,直嚷著要殺了司馬錯給父親報仇,他身後那名鏢師想攔卻沒攔住,看著他提劍衝向司馬錯。立在側方的慧香眸光一閃,快步攔下,閃電間奪了他的劍,那名鏢師趁機上前將他拉回。

“眾生皆有佛性。司馬盟主何不放下心魔。”醜相震聲高語。

“禪師也認為在下報仇有錯嗎?”

“錯非錯,不在錯。”醜相低誦佛諾,向前走了兩步,“縱然安存子當年未能出手相救,事後他葬了你娘,又尋你十一年,心中懷愧足以抵消十一年前的仇恨,司馬盟主又何必耿耿於懷。程鵬書當年確有不對,這些年他樂善好施,仗義行俠,得‘義華容’之稱,也算改頭換麵重新做人,司馬盟主也不必令他夫妻分離、幼子無父。”

“義華容?”司馬錯撇嘴冷笑,“是真樂善還是偽善,隻怕有待商榷。”一眼掃過眾人,他拍拍手,“江湖行走,講的是快意恩仇,他們是我殺的,要問我的錯,憑你們還不配。你們捫心問問,哪位手上沒有沾血腥的,可以來問我的罪。”等了一會兒,聽不到有人出聲,他微笑,“既然如此,在下告辭了。定香護法,若是有緣,我們以後再談禪論理。”

袍角轉身一蕩,他無視六子的包圍,舉步往伽藍大門走。

定香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麵色如水,不動如羅漢尊。

找到了真相,可凶手該不該處置、如何處置,他卻不知。十一年的恩怨,陰錯陽差,孰是孰非,誰能有個明確的論斷呢?怕是……誰也不能……

心思沉浮,心境迷惘,對於司馬錯要走,他也不知該不該阻止。

六子散人自然要攔,卻被司馬錯快不見影的掌法一一擊退。無為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事受創還是情緒難平,愣愣站著沒有動作。眼見司馬錯越走越遠,空中衣袂聲起,一道身影旱地拔空,如老鍾似沉香,穩穩當當截在了司馬錯正前方。

司馬錯目色黯下,“句泥大師,你要攔我?”

“蘭若欲去欲留,自有定數,枯朽怎會阻攔。”句泥合掌,“隻是枯朽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蘭若可願一聽。”

“請講。”

“每月末旬,可否請蘭若到伽藍小住。”

“為何?”

“般若我佛,枯朽每月末旬都會在此恭候蘭若大駕,伽藍梵音,還望能化去蘭若心頭一點飛鳥魔念。”句泥說得綿長蘊韻,在他人聽來不過就是“你每個月來我伽藍住十天,我要念經開導開導你”。早已湊到白清晝身邊的閔友意不給麵子地笑出聲。司馬錯盯著句泥,不言不語,似在權衡。見他不答,句泥又說了一番話,這話在其他人心裏卻掀起了不小風浪——“蘭若如不能如期到訪,枯朽也會差弟子恭請蘭若。”

這無疑是說:無論司馬錯身在何處,隻要遲了一天,伽藍僧眾都會下山尋迎。更深一層的意思卻是:縱然司馬錯一念成魔,但罪不致死,他每月都出現在伽藍,就表示他還活著,如果他沒來、出了事,伽藍絕不會置之不理。

簡言之,句泥想保護司馬錯。

在場眾人閱曆深淺不一,有的想到第一層,有的意會第二層。司馬錯沉吟良久,負手踱了幾步,最後點頭,“好。在下答應大師,每月末旬來伽藍素齋六日。”

句泥垂首揖禮,側身讓道。

六子見句泥放行,心有不快,卻自知無法阻止,轉頭向無為先生看去。句泥抬眼看來,貌似昏花的老眼射出淩厲無比的光芒,六子感到背後一寒,再回頭時,卻聽句泥念道:“既名無為,何以無為。死者已矣,生者長存。”

言罷,轉身離開。

福田袈裟蕩起一波波紋影,在漸漸陰暗的天空下,令人綣目。

眾僧合掌誦佛,心有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