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念什麼……”商那和修用手肘頂他的肩,“快聽他們說什麼啊!”
“小僧在念佛名。”有台悶悶地。
“有什麼用?”商那和修低頭睨他一眼。噫,九點香戒,看了就想拍一巴掌上去。
“念佛名和誠心誦經是一樣的,是對佛的尊敬。”有台忍不住解釋,突然被商那和修扯了一下,他嚇了一跳,慌問:“怎……怎麼……”
“你家護法對我家窟主笑耶。”商那和修將手撐在小和尚肩頭,當他是石頭桌子,“你說,你家護法是不是動了色心?是不是是不是?”
“才……才不是!”有台慌忙搖手,“我瞧定香師兄如月光童子,似寶焰菩薩。商那和修,你不可以亂說。”
一巴掌拍上香戒,“我有亂說嗎?事實就在前麵。”
有台捂住腦袋,訥訥半晌方道:“你剛才明明說須彌窟主不喜歡定香師兄,那為什麼還要戲弄定香師兄?”
“你要知道,那就不是你了。”
“商那和修……”
“什麼事?喂,快聽他們在說什麼?”
“你們什麼時候才把木槌還給我們?”今晨伽藍木魚槌全部失蹤,開門時,有兩人挑了擔子在伽藍大門外擺開小攤叫賣,隻賣木魚槌,起價一兩銀子。收錢的是位姑娘。那位姑娘他認識,就是常伴在須彌窟主身邊的侍女。當時,掌事師兄去理論,卻被他們一句“捉賊要拿贓”嗆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般若我佛,這也怪他們自己,七破窟的人半夜偷了木槌他們居然一點察覺都沒有,要反省,要反省。
商那和修又是一掌巴上香戒,“哎呀!不要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快聽他們說什麼!”
有台被他巴得無比鬱悶,蹲在地上扯小草。沒有木槌才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是大事,大事啊……
梧桐樹下的兩人不知有台在鍾樓後的鬱悶,不過司空亂斬也因為定香說自己什麼都沒看到而心情怪異,有點扼腕,又好像有點竊喜。
她懶得理會這是一種什麼心情,倒是定香先笑起來,“貧僧記得窟主還有一個故事沒聽完。”
“什麼故事。”她懶懶應著,將慈悲扇折好放在手邊,拿了《法鏡經》翻開,一頁一頁開始折角。未必要折成什麼形狀,她就是看不慣整本經書好好放在眼皮下。
他見她隻是一頁頁將經書的右角折起來,並無其他損傷行為,便沒有阻止,隻道:“羅漢祗夜多驅龍入海的故事。”
她暫時停下對經書的欺負,抬頭看他,看看看,就在他以為她是不是被人隔空點穴的時候,扇睫輕輕一眨,似蛺蝶驚風掠花。“你是說……上次在景陵鱠鯉魴沒聽完的故事?”她隻能這麼猜。
“正是。”
“我想想……”她不怎麼認真地回憶了一下,“好像是,虛偽的和尚把龍趕跑了,別人向他求教,他故作清高不告訴人家。後麵怎麼了?”
“……不是故作清高,是時機未到。”
“行啦行啦,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趕蒼蠅似的甩甩手,繼續欺負經書,心不在焉道:“後麵呢?”
他嘴角一抽,考慮要不要從頭講起。
“你也忘記啦?”素顏湊到他眼皮下,偏目瞥視,斜飛的眼角如絲似媚。
他微微一怔,極快向後傾腰拉開與她的距離。她鼓頰瞪了他一眼,習慣了他的一驚一乍,坐回去繼續折經書。因她的動作,裙上的佛桑花滑滑在地,繞裙流連。
他垂眼盯著覆在膝上的衣袍,眼底映出池光影影。片刻後,無垢之眼徐徐抬起,如鏡澄明,“我從祗夜多驅龍後帶著弟子繼續修行講起,可好?”他如常詢問。
“嗯。”
“祗夜多和弟子向北天竺修行,在路中見到一隻烏鴉,祗夜多抬頭微笑。弟子不知他為何微笑,便問:‘不知尊知何緣微笑?’祗夜多告訴弟子:‘時至當說。’他們繼續前行,到達一個叫石室城的地方。站在城門前,祗夜多慘然變色。當時他們入城乞食,進城化得齋飯後,祗夜多和弟子出城,過城門時,他又慘然變色。那些弟子實在不清楚祗夜多為何情緒突變,就一起長跪在地,問:‘不知尊者何緣微笑,複慘然變色?’祗夜多見時機已到,便在城邊坐下,將前緣後果告訴他的弟子。祗夜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即九十一劫毘婆屍佛入涅槃之後,他是一戶人家的長子,他想出家,但他的父母不許,父母對他說:‘我們家業事重,你是長子,如果你出家,誰來繼承後嗣,隻要你娶妻生子,我們就不再阻攔你出家。’他遵照父母的願望娶妻生子,心想,這樣父母就不會阻止他出家了。不料,他的父母卻偷偷教他的幼子在大門攔住他,且教那幼子說:‘父親你既然生我,為何現在不管我要去出家?如果你真要出家,那就殺了我之後再出家吧。’幼子痛哭相求,為父者又怎不心軟,那一世,他便沒有出家。也正因為如此,他死後墮入六趣輪回,第二世投為畜生趣,一生流浪,死在路邊。直到第三世,他毅然出家,修習佛法,這才脫離六趣,修成正果。這也是他為何能彈指驅惡龍的原因。當時在路中見到的烏鴉,就是他第一世的孫兒。那孫兒不修佛法,難成正果,結果這麼多年了還在六趣之中輪回。”
她漸漸聽得入迷,趁他停頓的間歇低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對父母真聰明,真聰明……”
他平了眼睛。重點不在那一世的父母,而是父母阻止祗夜多出家,結果讓他墮入六趣輪回之苦啊……
“後麵後麵。”她扯他衣袖,“祗夜多過城門的時候為什麼臉色大變?”
未了避免她將自己的衣襟扯爛,他立即告訴她:“因為祗夜多修成正果,開了天眼,在城門邊看到一隻餓鬼,所以才慘然變色。”一邊說話引她分心,一邊不著痕跡地救回衣袖。
她丟開折成三角形的《法鏡經》,再將青石板上的花蕊掃落在地,向他挪近一點,左肘往膝上一撐,手托下巴,右手彈開慈悲扇,心無芥蒂地猜:“餓鬼是他父母?”
“……不是。”他總感到右側有縷縷隱香飄蕩過來,浸鼻入息。
“那他慘什麼然變什麼色?”
“隻是悲歎餓鬼淒苦。”將視線投入池水上方的落溪,孰不知滌如蓮華的側顏正好送進她的眼裏,“祗夜多天眼開啟,能看見城門外的餓鬼。那餓鬼告訴他,自己的母親入城乞食已七十年,一直未出,他在城外饑渴困厄,請尊者告訴他的母親,請母親快回來。這就是祗夜多入城時慘然變色的原因。進到城中,祗夜多將餓鬼的情況告訴餓鬼母,餓鬼母說:‘我也是福薄,難以找到吃的,加上新近產子,尋找食物更加困難了。我這裏隻有一些不淨之物想喂給城外的孩子,可每次找到一點都被城中的大力鬼奪去,所以我七十年都拿不出食物給我的孩子。’餓鬼母請祗夜多助她出城,祗夜多見她可憐,便讓她帶著一點不淨之物出城喂食。母子分食完那些不淨之物後,祗夜多問餓鬼:‘你在此多長時間了?’餓鬼答他:‘我見此城七返成壞。’原來此城已七次繁華七次衰敗,猶如七朝疊代,不知多少年。祗夜多聽後悲歎:餓鬼壽長,甚為大苦。他的弟子聽聞這些悲苦之事,心中大悟而皆厭生死,由此得道。”
“……”
久久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奇怪側目,卻見她托著腮、搖著扇,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凝著他,表情有點走神,又似乎沉浸其中。
他蹙起眉心,暗想是不是這個故事讓她沉迷其中。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猜測。以她不拘於世俗的隨興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乖張,不可能。
“窟主,故事……講完了……”他試圖喚回她遊於身外的神魂。
“定香……”她突然開口,調子帶著慵懶的沉慢,詞意卻驚人:“你別當和尚了。”
“……”
“太可惜……”
她拉遠距離端詳他片刻,突然湊近,手向他伸去。他隻覺得香袖蕩然拂來,神色一警,人已退離青石板。她一手落空,不依不饒欺身掠上。
摸不清她突兀的行徑所謂何事,他唯有退閃不讓她近身。然而,他退,她進,兩人轉眼圍著梧桐繞了五六圈。她幾度抓住他袖尾,又被他輕然滑脫,一時心怒,飛身掠上枝梢,從他頭頂翩然縱落。慈悲扇迎麵一橫,阻他退路。他抬避側擋,仍不知她意欲何為。
她收扇沉肩,以一式“玉女穿梭”攻他腋下。他以“觀音小垂手”相抵,左手背於身後,僅以右手逐一化解她的攻勢。兩肘相撞,她下盤不及他沉穩,被他反力彈開,她退了好幾步,甚至要提氣縱身淩空點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折腰步”幻影化形,裙幕張華如扇,在池邊勾出一筆雲水麗影,旋落池畔。
躲在鍾樓後的兩人見他們無緣無故纏鬥起來,心頭皆是一緊。
商那和修怕自家窟主吃虧,有台怕自家師兄被戲弄。
各懷心思的兩人不禁捏緊拳頭,舉著不知從哪裏拾來的樹枝擋住自己,慢慢向前移了幾步。及見司空亂斬旋落池邊,商那和修剛吐完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吸,驀地又聽到一聲驚呼。他急忙抬眼看去,這一看,駭然瞪目,情不自禁收緊拳頭。
司空亂斬踩落池畔,卻不料池邊石土鬆軟濕潤,她腳下一滑,眼看就要向池水跌去。
須彌窟主要是在伽藍落水那還得了,事大事大啊……有台也被嚇得憋足了一口氣。
一道灰影攔腰將她帶離池畔,免去落水失儀之態。
此時此地,能救人的除了定香,也沒有其他人了。他救人的動作極為單純,沒用半點武功,僅是危急之下無意識地伸出援手攬腰將她拉離池水。
他一攬即放,抽身時心頭升起不妙預感。果然,她臉上不但沒有驚色,反而笑如妖魅,打蛇隨棍趁機摟住他的腰,欺身吻上他的臉。
他驚怒交加,一把推開她。她借力倒躍,翩然縱起,似鳳凰落木棲於梧桐樹梢。
“窟主不可太過分。”他俊容含怒,隱隱有法相之態。
斜坐枝頭,慈悲扇掩麵輕搖,媚眼羞合,“定香,聽我的勸,別做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怒目瞬間抬起,“如果貧僧請窟主別再當那七破窟的窟主,窟主可願意?”
“當然不行!”她斷然否定。
“貧僧也一樣。”
“可是我不想讓你當和尚耶。”
“窟主何必為難貧僧。”
“我就是想為難你。”
“窟主一意孤行,無異於蒸沙成飯。”
“哦——”拖出長長的不屑,她居高臨下凝視他,眼在笑,唇在樂,心肝脾肺在洋洋得意,隻因他此刻臉上流露的、難得又罕見的、怒意。
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從他臉上看到的表情,兩種最多,一是呆如木雞像麵具,二是笑如帝釋像木魚。他還真是遠離貪嗔癡怨,怒煩慍惱不知被他趕到了地獄第幾層,難有翻身的日子。若一個簡簡單單的輕觸就能將他的情緒從地獄深處放出來,她何樂不為。
所以,得意洋洋的心肝脾肺此時就如同被蜜糖浸泡,浸得無處不在,忘乎所以,全然沒想到女子名節清譽之類。
他隻怒她輕率妄為,卻也知道根本無法同她爭辯什麼。無奈之下,拾起被她欺負的《法鏡經》,拂袖而去。
目送他離開,慈悲扇掩在唇邊,神色若思。
鍾樓後——
因為怕定香經過發現而躲到轉角的兩人拍著胸口吐氣。
靠牆靜靜站了一會兒,有台突然說:“定香師兄臉紅了。”他以前好像沒見定香師兄紅過臉呢……
忽地,一隻胳膊橫過他的脖子,雙手鎖拳將他勞勞卡住,惡聲惡氣:“我警告你小古錐,要是我聽到有人談論剛才的事,我一定擰下你的脖子。”
“唔……咳……小僧不會說的……”有台嘶聲啞語,手忙腳亂,“商……那和修……小僧好……難受……”
“我不信,你發毒誓。”
“毒誓……怎麼發……”救命啊佛祖,您沒看到您忠實的信徒我就要被商那和修勒死了嗎?
商那和修眼珠一轉,“你跟我念。”
“鬆……鬆開一下……”有台拍他卡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
商那和修勉強鬆開一點力氣,讓他好說話:“跟我念:古錐在上,小和尚有台在此發誓。”
“……佛祖在上,小僧有台在此發誓。”
“我如果將剛才所見一切泄露半句出去,我師父死後就墮餓鬼道,我師叔死後就墮畜生道,我師兄師弟死後就墮地獄道,我就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死了也被人鞭屍三百挫骨揚灰。”
“……”商那和修,你太狠了吧?
“念啊!”
“……商那和修,隻用我自己發誓好不好?”不要扯上師父師叔師兄弟啦。
“不好,這樣沒有約束力。”
有台苦下臉,隻覺得全身被黃連醃透了。
“商那和修……”他據理力爭,“一人做事一人當,小僧發誓,真的真的不會將剛才看到的事透露出去半句。怎麼說小僧也要顧及定香師兄的感受啊,還有,如果……小僧是說如果啊,如果須彌窟主自己把這件事說出去,定香師兄的聲譽也會受影響的。”
“切!我家窟主要說,那是抬舉你的定香師兄。”商那和修嗤聲。
“那……那別人知道了,你怎麼能判斷是不是小僧說的……唔唔……”憋死了憋死了,透不過氣呀。
“總之你就不能說!”
“那你呢……”
“輪得到你管我!”商那和修胳膊用力一鎖,“須彌窟主讓我說的時候,我自然會說。如果不讓……小古錐,你覺得我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嗎?”
不不不……有台飛快搖手,既沒進氣又沒出氣。
偏偏商那和修還在他耳邊吹氣,陰森森,冷冰冰,寒磣磣:“快、點、發、毒、誓!”
有台不想牽連他人,又掙不脫商那和修的鉗製,迫於淫威之下斷斷續續發了毒誓。這導致他在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直視定香,而且腦子裏總是閃出司空亂斬在定香臉上蜻蜓點水的瞬間畫麵。
兩人隻顧在角落勾勾纏纏,未留意梧桐樹上的女子何時掠影閃過。等商那和修滿意地聽完有台的毒誓,梧桐樹下隻餘青石板一張,佛桑無數,寂寂點綴。
正門外,木魚槌終是被一位上香的公子用一把銀票全部買下,送還七佛伽藍。
鍾聲響起,古木陰裏,槿榮任露,放生池邊,蓮花勝風。
婆娑世界,嫵媚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