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忽地一鬆,她微笑,“力兒,我們很久沒到伽藍門口做生意了。”
力兒睜大眼,神采炯炯,磨刀霍霍:“窟主這次要做什麼生意?”
她勾勾手,力兒彎腰將耳朵湊到她唇邊。主仆二人就這麼嘀嘀咕咕開始了盤算。
酈虛語托腮瞧著她們,聽清兩人盤算的事情後,一時失笑,“你們啊,一個是清奇古怪的主,一個是耐煩瑣碎的冤家。真真的絕品,絕品的高人。”
“清奇古怪?”須彌窟主扭過頭。
“耐煩瑣碎?”力兒扭過頭。
“真是兩個神仙般的人物啊……”扶遊窟主叉起一塊西瓜,抬手喂進自家侍女嘴裏。少典受寵若驚含下,聽自家窟主歎氣般吟喃:“你呀,有待長進。”
少典初聽不明,稍後想到自家窟主前麵說的話,小心髒突然撲撲快跳,雙眼含上兩泡眼淚。咳咳……要被滅口……糟……西瓜子吞到肚子裏了……
“怎麼了?”司空亂斬很詫異少典想掉眼淚又不住拍胸口的動作。
力兒僅用眼角瞟去,“扶遊窟主給了她一點鼓勵。”
司空亂斬點頭,“嗯,鼓勵他人是虛語的專長。”
聞之,酈虛語羞怯地垂頭,“過獎過獎。”
“非也非也,虛語的話總是令人熱血沸騰。”
“那窟主什麼時候也給我一點鼓勵?”力兒湊過來。
“賣鼓去!”須彌窟主這次給的答案很幹脆。
嘲風弄月樓外,數隻野雀兒從林間飛出,啾啾鳴鳴棲在樓頂的青泥瓦上。微風拂來,天際白雲繚亂飛,縱眼青山不展眉。或許,白雲因偷聽到她們的對話而驚亂,青山因領悟她們的謔意而愁眉。怎樣都好,今時今日的這些話,絕對不會被白雲青山傳到哪隻耳朵裏去,遠在江北的伽藍僧眾亦是聽不到的。
六月初五的清晨,對每一位七佛伽藍的僧眾來說,他們睜開眼的時候都不覺得今天有何特別。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十分尋常的清晨。但這“十分”的尋常在念佛堂早課的時候被打破。
循理上,長板鍾鳴之後,侍者入堂恭迎禪師,禪師上堂入座,弟子誦經,經文完畢一段後,禪師舉木槌敲打木魚。可今日,須彌殿的神劍禪師在舉手拿木魚槌的時候卻抓了個空。
為何會抓空?
神劍側首看去,原本放木槌的地方空空如也。
神劍禪師自幼出家,靈台清淨,一向慈悲為懷,弟子無數,入空門四十餘年從不見嗔怨之色,可稱是“金禪子轉世普賢菩薩下凡的高僧”,今日怎會出錯?靜等擊鳴的僧眾久不見木魚聲響起,不知出了何事,心中奇怪,忍不住拿眼偷覦他們心目中“金禪子轉世普賢菩薩下凡”的禪師。
神劍慢慢收回手,怔愣無語。
伽藍遭賊了?可賊兒偷什麼不好,偏偏偷槌器?
側立的侍者正要上前詢問,堂外卻傳來陣陣喧嘩。神劍起身走到念佛堂外,隻見一些小沙彌從堂前匆匆經過,迎麵時還互相詢問幾句,個個眉頭焦急。
神劍轉對侍者道:“足岸,何事發生?”
“弟子這就去查明。”法號足岸的年輕侍者合掌當胸,揖禮退下。
就在足岸招來小沙彌詢問時,三位護法正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練功。
武僧的早課和文僧略有不同,而且,如果不是大敵當前情勢危機,也沒什麼事能勞動三位首座護法。慧香、戒香在哪裏練功,定香不清楚,不過他就喜歡在護法閣後方的竹林裏練功。
伽藍習武講求循序漸進,每隔半年都會依據僧眾的能力、潛質來製定他們接下來可以持續修習的武功。七大佛殿中,厭世殿是武殿,雲照禪師是武殿之首。十天前,雲照禪師告訴他:他被允許修煉更高一層的《阿修羅拳》,但修習《阿修羅拳》之前,要先練《一影寒經》。
修羅火刹,寒經定性。這是相輔相成的一套武學。
既然要先練《一影寒經》,那他就要入禪定心,通導全身經脈之氣。所以這一天,他清晨早起之後,如常在竹林裏行功一周天,待丹田清朗、眉目淨明之後,他緩緩起身,練了一套《金剛劍拳》。拳起驚風卻不傷竹葉,颯颯拳聲伴著沙沙葉聲,在空靈晨曦之下,別有味趣。
收功之後,他沿著竹林小道向藏經樓走去。在經樓借了一本《法鏡經》,他想著今日無事,便向西北角的鍾樓行去。
伽藍花木幽深,廣種佛桑,其中以紫紅、白色居多。沿路慢行,見路上寥寥落了些許佛桑花,他彎腰拾起,一朵,兩朵,三朵,四朵……拾得多了,手中拿不下,他便拉起袍角將這些花兜起來。
經過文殊殿,他聽幾位僧眾議論:伽藍裏所有的木槌一晚無蹤……遭賊了……鬧鬼了……
許是一時疏忽吧,既然沒響警鍾,他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取道繞向小禪堂,剛到小禪堂,卻驚訝發現小禪堂的大門裂成四塊,兩名小沙彌正扶著爛門滿臉愁色。
“這……”他走到門前,剛出聲,小沙彌聽到聲響,飛快扭頭看過來,一見是他,同時大叫——
“定香師兄,你終於來了!”
他啞然,隱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遲疑半晌,他不確定地問:“今日又有窟主到訪?”
小沙彌點頭。
“須彌窟主?”他不知自己為何多此一問,心頭卻僥幸地希望小沙彌否定。
小沙彌辜負了他的僥幸,繼續點頭。
“……去了哪裏?”
“那邊!”
“這邊!”小沙彌一個指左,一個指右。
他無語片刻,歎氣:“我在北角鍾樓邊的梧桐樹下,若要找我,去那裏便可。”小沙彌嘟嘴點頭後,他斂眸喟然,心神不寧地向鍾樓踱去。
越近鍾樓,他腳步越慢。等他繞過鍾樓步入梧桐陰涼下時,索性停了步子。
一隻手慢慢從樹後伸出來,皓腕一轉,五指輕彈。“啪!”慈悲扇翩然婉轉,微風當胸,樹後踱出一人。
碎花羅裙細綢衣,言笑晏晏:“清溪一葉舟,芙蓉兩岸秋。定香護法體履羅華,香氣逆風四十裏而聞得,實在可喜可賀。”
他一手兜花一手拿著《法鏡經》,實在無法合掌行禮,隻得頷首,“貧僧見過須彌窟主。”
媚眼隨風一撩,“是見在眼裏,還是見在心裏?”
“見眼是眼,見心是心。”
慈悲扇輕搖慢蕊,她繞樹踱了數步,“定香護法的意思是……道不在衣,法不在文?”
他盯著梧桐樹下繞圈的女子,微微一笑,“女巫紛舞,羅襪生塵。”
“天馬一出,萬馬皆喑。”
“休休得也,一朵荼蘼。”他走到青石板前將《法鏡經》放下,低頭看看僧袍兜簇的佛桑花,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抖落樹下固然好,可花雖落枝,仍有些綣綣顏色,絳紫浮白,讓人不忍丟棄。想了想,他將一兜佛桑慢慢堆在《法鏡經》旁。
見他此舉,她正要出言相諷,卻聽他道:“須彌窟主,你也隻有得閑有空才會來我伽藍。既然今日來了伽藍,何不息心斂性,好好休息一下。”
“……”慈悲扇微微一頓——令人無法捕捉的停頓。
“若戲弄貧僧能讓須彌窟主放下心頭煩惱事,未必不是一件樂事。”他將佛桑花堆聚成一座小山,自己撩袍在青石板上坐下,跏趺之勢。
她盯著他推花的動作,半晌過後,搖著扇子也往青石板上一坐。呼呼扇扇,不知不覺將衣上的香氣拂向他。他直視垂溪小池,她一縷烏發被扇得飛起,發尖搖曳起伏,正好落入他的眼角。
日陽漸升,兩人都不開口。一縷微風掠過,不知是恬淡春風,還是爛漫香風?
但見梧桐樹下、青石板上,花蕊堆香依著藍本佛經,年輕的護法目映清潭,熙怡微笑,迤邐的窟主大袖蕩漾,長裙覆膝,裙尾在青石板上散出一幅嫋嫋桃花淺深紅的妖豔。
垂天雲翼,水邊花氣。幽姿媚庭,顥氣天涯。此情此景,當得入畫三分。
大概想到什麼事,他偏頭道:“貧僧謝過窟主。”
她眯眼昂頭,“謝我?”
“貧僧能找到真正的石唯水,全賴窟主在景陵的所為。”
他這話也不知是褒是貶,以此時的表情此時的語調說出來,她真的估不準了。是誰多嘴在他前麵說了什麼……勾起唇角,她反問:“定香護法又知道我做了什麼?”
“扶遊窟主告訴貧僧,若非窟主打斷了景陵的茶業鏈,石唯水不會出現在城內。所以,於情於理,貧僧都要謝過窟主。前些日子,石唯水說茶園又重新招收工人,他被招為茶工,有了安身之所。”
原來是虛語……她慢慢放下剛才升起的疑慮。
景陵茶業她覬覦已久,但當地茶商多是世代相傳的家族,茶園土地也是如此。家族相傳必定樹大根深,一時難以撼動。她若不能將舊茶商一起趕走,那就隻能吞並。吞並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切入點。要切入,首先就要在原本完整的茶業鏈上狠狠砍一個缺口。
家大業大,盤根錯節,子孫必定繁茂。子孫多,心思也多,所以要砍缺口並不難。她籌謀了將近半年,看中陳家的二公子。陳二公子是典型在家中沒地位卻自認有抱負的公子爺,她先讓一名部眾接近陳二公子,再引陳二公子以革新手段插入家族生意,陳二公子在她的推助下一招得手,風光得意,由此,抱負之門就如同被黃河衝開一個缺口,野心增大。她再借陳二公子之手對其他幾家茶商刁難搗亂,卡卡貨,進進官府,鬧得他們不得安寧,另借扶遊窟的消息網散布假消息,說朝廷正密查鹽茶走私,寧枉勿縱。虛虛實實之下,陳二公子成了眾矢之的,連帶的,陳家成了其他茶商怨懟的目標,他們索性聯合起來想吞並陳家茶園。陳家獨立無援之際,正是陳家茶園易主之時。當初給陳二公子獻計的部眾借此危難之機再獻上一計,點明他有一位經商的朋友想做茶葉生意,隻苦於沒有好的茶園收購,陳二公子聽後正中下懷,你情我願之下,陳家得銀票,須彌窟得茶園,皆大歡喜。
這就好比捉泥鰍,先放一條喂了藥的泥鰍,攪亂一池水,池裏的泥鰍見入侵者如此囂張,必然群起而攻之。喂過藥的泥鰍成了公敵,池底的泥鰍成了聯盟,捉鰍人趁機一網撈下,皆大歡喜。
泥鰍是捉鰍人放的,網是捉鰍人撒的,最終,池裏再無泥鰍。鰍去池淨,再想養什麼,就全憑捉鰍人自己喜歡了。
她當然不會將這些事情告訴他。心思回旋不過須臾,她舉扇掩麵,眸色彎彎如遠山沉黛:“既然如此,定香護法打算如何謝我?”
他四下瞧了瞧,身無長物,隻有花邊的那本《法鏡經》。他微微一笑,翻開經書盛了滿滿一堆佛桑花遞到她手邊,“若窟主不嫌貧僧心意簡陋,這些花就權當貧僧的一點謝意。”
她收了慈悲扇,拈起一朵白色佛桑,看看,嗅嗅,最後放下扇子從他手中接過經書和佛桑,皓腕一翻,朵朵佛桑落在鋪開的裙瑤上。拿了經書當扇子,她嘴角一撇,“還真是不花本錢的生意。”
有時想想,他好像時常兜些佛桑送她,有時候是拾的,有時候是從枝上摘的,她都不明白這種五瓣長蕊的花有什麼好看。
見她表情微悶,他哂笑,“朝開暮落,它們一生的芳華都棲息在窟主身上,如何不是心意。”
“什麼意思?”她橫去一眼。
“佛桑花,又稱朱槿花、木槿花、那提槿花,也稱朝開暮落花。”他拾起一朵從她裙上滑落的白色佛桑,“它們開花的時間不長,多則三日,短則一天。白天你可以看到它盛開枝頭,日落之後,花瓣慢慢收攏,縮成一個小小的花苞,無聲無息落在地上。第二天清晨,你會看到凋落的一地芳華。白居易曾有一詩:風露颯已冷,天色亦黃昏。中庭有槿花,榮落同一晨。”
“聽定香護法這麼一說,似是惜花……護花之人?”
“惜不惜花,不過盡在六趣輪回中。”
“天趣、人趣、修羅趣、地獄趣、餓鬼趣、畜生趣。”她都會背了。
“幻蕊妍媸,不滅不生,無染無淨。窟主既然知道,為何還看不開?”
身邊片刻無聲,扇子“刷”地打開,篆體“慈”字在他眼前一晃,她輕笑慢語:“可我就是喜歡樂洋洋,樂陶陶,樂跎跎,樂而忘死,樂而忘返,樂此不疲,樂不可支,樂道忘饑,長樂未央,自得其樂,何樂不為。”
“孔子有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扇柄突然抵住他的下巴,柄端用力,將他的臉微微往右移了一點。她就這麼隔了尺許的距離抬頭注視他,半眯的眸子掩在長長的墨睫之下,似探究,似玩味,似不解,煙視媚行,蘊蕩著暗昧的朦朧。
他這張臉,剛勁端正,不失俊美,看久了的確讓人心動。也正因為如此,光滑的頭頂就格外煞風景,頂上九點香戒更讓人咬牙。若是他見人就送花,也難怪白姑娘羅姑娘楊姑娘左姑娘會栽倒在他的一桶僧袍下……
他伸出一指推開扇柄,別眼看向他處。垂眸的一瞬,眼底似有什麼一閃而過。她正要捕捉,他卻先笑起來,“窟主今日來可是想聽故事?”
“好啊,我想聽聽你那天衝進羅姑娘房裏之後的事。”
他移眸看過來,無垢雙眼中含了些不可捉摸的情緒。不是喜怒,也非悲憫,可她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
盡管一時不懂,但輸人不輸陣,何況在七佛伽藍的和尚麵前,她更不能輸。慈悲扇半掩嬌麵,她羞怯垂頭,“定香護法再這麼看著我,我可就要誤會了……”
“……”
“難道說,定香護法就是這麼讓白姑娘羅姑娘楊姑娘左姑娘誤會的?”
“……貧僧進屋之後,看見一道屏風。”
“……”她收了慈悲扇,呆呆重複:“屏風?”
“是,屏風。”當時驚她擾亂齋客,他一時心緊衝進去,好在前有屏風後有侍女,除了尷尬之外,他什麼也沒看到。不過此時看到她毫不掩飾的失望,當時的尷尬也算有所價值。
好個力兒,說話說一半,害她誤會有什麼好戲看。回去再算賬。
慈悲扇在掌中用力一拍。
“啊欠!”正在伽藍外忙於做生意的力兒突然打個寒戰。
再看鍾樓後方,兩顆腦袋悄悄從牆角探出來,上麵一顆腦袋上黑發柔滑係成一束,是商那和修,下麵一顆腦袋光光滑滑,九點香戒,是有台。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又因為距離太遠聽不清兩人說什麼,於是不得不用手圈成喇叭形放在耳朵邊,增加偷聽的效果。
瞧見須彌窟主以扇為手勾起自家護法師兄下巴的時候,有台結結巴巴問:“商那和修,你說……你說須彌窟主真的喜歡定香師兄嗎?”
“誰說的?放屁!”貌美如花的少年不輕不重在小和尚腦門上拍了一下。
般若我佛,小僧不是故意……有台愁起小眉頭,合掌默誦:南無西方無量壽佛,南無師子佛,南無香積王佛,南無香手佛,南無奮迅佛,南無虛空藏佛,南無寶幢佛,南無清淨眼佛,南無樂莊嚴佛,南無寶山佛,南無光王佛,南無月出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