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在崢嶸洲?”司空亂斬狠狠一腳踢向無辜的廳門。廳門不堪欺負,悲鳴著裂出一條龜縫,控訴她的殘忍。
“這門何其無辜……”跟在她後麵走進來的二公子令狐晨狀似惋惜。
司空亂斬瞟他一眼,入廳卻不入座,背著手滿場繞圈圈……說得好聽一點,叫踱步。
此處是崢嶸洲天孫翔的別宅。對外,這宅子的主人是天孫翔的老板令狐遲——即“彩虹公子”中的大公子,私下,此地也是七破窟院所之一。要擺脫吳七等人並不困難,但也害她在城裏繞了一個大圈。
“你們會不知道他在崢嶸洲?”她踱了半天步還是不解氣。
“別急呀窟主,老五已經去問了。”令狐晨盯著廳門搖頭:又要換了,就不知老大回來看到新的廳門是什麼反應。
沒多久,五公子令狐輕急步衝進來,邁上台階時很謹慎地瞧了廳門一眼,然後簡明扼要將定香為什麼出現在崢嶸洲的原因說明。末了,他低著頭說:“因為扶遊窟主交待要給你一個驚喜,所以上上樓那邊也沒有將這個消息給到我們。”聲音很壓抑,像在隱忍什麼。
好個驚喜!她撇嘴。
“窟主,侍座傳來口信。”令狐晨端正臉色,“他說白鉛生意過於風險,我們不做也罷。”
“善友越來越嘮叨了。”她擺擺手,算是聽過。
令狐晨擔憂地看著她,“可是窟主今天也看到了,吳七那幫人雖然不足為懼,但他們多是魯莽之輩,特別是他們熟悉鉛礦,上次在渡口他們就不賣我們的賬,如果他們頭腦發熱來一個玉石俱焚,我們……”
“我自有分寸。”她點頭明白他的意思,轉笑道:“你們還是按步行事,飲光窟部署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是窟主……”
“我知道做生氣要老練,但不是要你老氣橫秋啊!”她無奈軟歎,“二公子,晨公子,你剛才在青史樓多風趣啊,怎麼回到家裏變臉變這麼快。好在大公子去了鬆江,不然,我要被你們兩個煩死。”
令狐晨嘴角一抽,欲言又止,不過見她垂眸沉吟,不由無聲一歎,不再打擾。他走到令狐輕身後拍拍他的肩,示意一起出去。
令狐輕凝視廳門,神情專注。走出廳堂之後,他還一步三回頭,流連不止。
“別看了。”令狐晨淺淺蹙眉,“等一下讓人把門換了。”
令狐輕淚眼汪汪,“我最喜歡的降香檀……”
“窟主才踢一腳,脾氣算好了。”
“都怪定香,他跑到崢嶸洲來幹什麼!”
“……你說得對。”
兩人漸行漸遠,聲音消失在院廊拐角。司空亂斬不是沒聽到,等兩人看不到後她蹲到門邊仔細查看,手在門麵上摸了摸,有點後悔。
畢竟是自家的門,踢壞了還是心痛的。她立即決定:以後踢別人的門比較好。
遠遠一叢木芙蓉後,兩雙眼睛閃啊閃啊……令狐晨拍拍貓腰輕壓花枝的令狐輕,悄道:“好啦,窟主已經後悔了。我們再不走會被發現的。”
令狐輕撇撇嘴,滿臉心痛肝痛地被他扯走。
廳門前,司空亂斬一邊小小後悔,一邊分神想著其他。
去年夏賽他們輸了,所以這個時段她想讓伽藍僧人做些什麼也不可能。自從他入懺悔堂麵壁後,她就沒見過他了,聽商那和修說他被法杖打得傷勢滿重的,她幾次去到渡口,徘徊良久,想上伽藍瞧瞧,卻又總覺得當日他的冷淡像是在她前麵築起一堵無形的牆,讓她邁不開步子。想不到今日見到他,他還是那副冷淡表情,讓她不快。如今他在飯仙寺,那就等她有空的時候再去找他算今天這筆賬。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恨她扮小狐狸戲弄他……歎口氣,手捂上額心,眉中一點仿佛殘留著他彈指的觸感。
飯仙寺地處山陰,入夜之後格外寧靜。白天不覺得的事,到了夜晚卻分外清晰。
初來時,定香聽到後山傳來連續不斷的悶響,奇怪詢問,這才知道後山有一片礦區,悶響是因為礦民以火雷爆破山體。知道之後,他便不覺得奇怪了。
青史樓一事後,夏侯居士感謝他出手相助,不但為飯仙寺添了一筆香油,在寺中逗留的時間也變長,聽神劍禪師講法是因之一,找他下棋兼研究書法是因之二。他應付了一次,隻覺得江湖文人過於追求風雅,後來再約時,他借故推辭了。
當天被她“相中”的草帖已經不保。因為他們以內功相搏,事後夏侯居士從地上拾起草帖,可惜隻拾起一根畫軸,紙張碎裂零落,毀得十分徹底。其實,不止夏侯居士惋惜,他也覺得草帖被毀有點可惜。
飯仙寺的夜不如伽藍那麼響亮,掌燈之後,他喜歡在水池的石橋邊打坐。靜謐之中,草蟲咽鳴,偶爾還能聽到池中錦鱗推擠躍水的聲音,很寧靜,寧靜而致遠。
二月二十三之夜,月有下弦,他如常在池邊禪坐,一條黃頭白身的鯉魚騰躍水麵,“卟嗵”回落,濺起一朵水花。
水聲之中,依稀有其他聲音混雜。
他凝耳細聽,慢慢收了禪功,無聲無息邁上石橋,向池水另一邊的小山石走去。繞過山石,他看到一叢木芙蓉。花已經謝了,枝上隻剩花苞朵朵,等待明日的朝陽。
露水沿著袍角染濕了僧衣,他在木芙蓉前停下步子,輕嗅著什麼。
除了殘留的花香和佛寺特有的熏香外,空氣中還混合了一種氣息——血的味道。
眼角映射出遠遠佛殿的燈火,琉光一閃。他撥開木芙蓉,慢慢走到花木深處,側方突然傳來一道勁風,他震臂側擊,反手將偷襲者扣住。但他一扣即收,甚至倒退一步。
是司空亂斬。她偷襲不成,順勢靠在山石上,半身隱入黑影,嘴角晦晦明明不知是笑是諷。
默默對視片刻,她先開口:“放心,定香護法,我今天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你受傷了。”他淡淡陳述,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她也不否認,唇角勾起一點,“是啊,受了點傷。”
他突然走近,撥開樹枝借著一點月光察看她的傷勢。這一看,他臉色倏變:她肩頭血肉模糊,破爛的衣邊有點焦黑,像是被什麼燒到。血已經浸透了她整條衣袖,她的臉早已蒼白,卻因為月光和陰影的關係,他一直沒發現。從她垂在身側的手指間,依然有血滴落在地。
並指點她肩頭大穴,他想扶她到禪房找些金創藥,不料她輕輕按下他的手,“不必。”
他因她的拒絕皺起眉頭,“你的傷要趕快包紮。”說話間,遠遠有些人聲,感到她全身一緊,他安撫似的移了一步,擋在她前麵。
走來的是提著燈籠的數名僧人,從他們言辭之間得知,剛才後山礦頭帶人來敲寺門,說他們正在捉拿一名賊人,那賊人受了傷跑不遠,如果飯仙寺有陌生人出現,一定要告訴他們。等僧人走遠後,他回身看她,她扶著山石走了幾步,正要離開。
真的不是戲弄?
前車之鑒曆曆在目,或許這也是一局精心設計的棋。
他站了半天,最後歎口氣:“你要去哪裏?”
“回家包紮傷口。”她有氣無力瞟他一眼。
“我送你回去。”他開始挽袖子。
她詫異抬眼,盯了他好一會兒才淺聲道:“你不怕我故意……”
“已經被你算計過一次,也不差第二次。”他挽好袖子,向她走過來,“我想,你總會膩的。去哪裏?”這種架勢,竟然是要背她。
她呆在原地,半天沒反應。
“去哪裏?”他又問一遍,擔心她的傷勢耽誤不得。
“……你是定香?”她怔怔呆問。
“貧僧法號定香。”
“你麵壁麵糊塗了?”她隻能這麼猜測。
他直接背起她,提氣掠步,避開寺中僧人,趁著月色掩映向崢嶸洲快步趕去。
她的戲弄,他不怕。要他憤憤悱悱絕不可能,就算麵壁反省時,他也是反思自己為什麼會相信她而不是責怪她的欺騙。有錯,他責無旁貸,但不能因為如此就置受傷的她於不顧。
縱然是再一次欺騙,她受了傷,這是不爭的事實。
無論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剛才也說了:相見,即是有緣。
天孫翔別院,精雅臥室內,屏風曲婉,燈燭明亮。
“嘶——”司空亂斬緊了緊拳頭,結果牽扯到剛包紮好的傷口,眉頭頓時皺得像老樹皮。妖眸半眯,唇色因失血渲上一層如雪蒼白。她以極輕極輕的聲音求證似的問:“你再說一遍?”
被問的人是定香。因為,他剛才“要挾”她——
去年夏賽七破窟以一毫之差落輸,按約定在今年的三到六月之間,七佛伽藍提出的要求七破窟都要配合或滿足。他想知道今晚究竟發生什麼事、她為什麼會受傷、後山礦場的人為什麼要找她,如果她不坦白,他就要寫信請示句泥,讓句泥向我尊直接提出要求,這樣,無論怎樣她都要坦白了。
方才他送她回來,令狐輕見她受傷,立即去“三不欺”藥鋪請大夫。“三不欺”由厭世窟經營,大夫自然也是厭世窟的人。他一直站在門外,大夫來了也沒離開。忍受完大夫比老太婆還囉嗦的念叨後,她換了衣衫繞出屏風,見他還站在那裏,想了想,走過去道謝,沒想到……
要挾,青天白日的要挾!真是氣煞。
她恨恨握拳,五指微一用勁,經絡又扯到傷口上。
痛死了……咧咧嘴,她不怎麼誠意地找了個借口:“可以,等我傷好了自然告訴你。”
他難得強硬:“貧僧現在就想知道。”
她蹙起眉頭,不知是怒是痛,“我今天才知道,定香護法也有蠻不講理的時候。”
“這也是跟窟主學的。”
“……”她深吸一口氣,無視令狐輕忍笑的抽筋表情,徑自繞到屏風後,在換下的衣衫裏摸出一個白色荷包,走出來,從荷包裏掏出一樣東西扔給他,“這是什麼?”
他抬手接下,展開掌心一看,“……是銀子。”
她又從荷包裏掏了些東西扔過去,“這是什麼?”
這次是一塊桃兒大小白中泛青的石頭。他舉起端詳,看不出什麼蹊蹺。
“這是白鉛礦。”她也懶得賣關子,“實際上,這是銀鉛礦,含銀,含鉛。這種礦石在崢嶸洲一擔可以賣到白銀二兩,還是普通貨色,成色好的可以賣到三兩。那些商人將這種礦石運到廣東沿海,再轉手賣給在海外做生意的商人,他們可以賣到每擔六兩,一擔淨得四兩。海商再將礦石賣給日本國,日本商人從礦石裏煉取白銀,每擔可以提煉十六到十八兩不等。提煉後的礦石隻剩下白鉛,日本商人將這些鉛石運到福建沿海反賣給我朝商人,他們能賣到白銀六兩。他們買原礦石用六兩一擔,賣提練後的鉛石也是六兩一擔,中間淨得白銀十八兩。這些鉛石被我朝作坊再度提煉,得到純鉛,用於配釋,製作顏料,或者是女子使用的胭脂水粉。”
“我朝對金銀礦的開采有嚴格限製。”他略知一二。
“所以吳七那幫家夥不想外人插手他們的生意,分一杯羹是其次,被發現他們隱瞞開礦真相,是要殺頭的。”她伸手在脖子上比了比,“今天被他們發現,埋了炸藥想炸死我。”
“你想插手?”他隻能做此猜測,聯想到禪坐時聽到後山傳來的悶想,前前後後便聯係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抿抿唇,搖頭。
就她近一個月的追查,飯仙寺後山的礦廠上報官府的記錄隻是鉛采,顯然幕後老板打通了關節,吳七知道礦石的蹊蹺,但那些礦民不知道。他們隻將礦石賣給幾名固定的廣東商人。和廣東商人有聯係的海商她已經派人去查了,正等消息。礦石她也送回伽藍驗證,從掃麥提煉的結果來看,先煉銀,再提鉛,一本萬利。她隻要解決礦場的幕後老板,再斷了廣東商人這條線,至於礦石的大規模提煉她自有辦法。國內做暗道生意的人很多,善友與四川商人早有接觸,合作隻是時間問題。
——她當然不想插手,她要全盤接手。
她搖頭了,不算對他說謊,不是嗎?
“你現在知道答案,可以走了。”她下逐客令。
他將銀子和礦石放在桌上,轉頭看她,斟酌半晌,肯定地說:“你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傷了她,而她絕對不是一個“寧可天下人負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