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一章 慘情機初起(2 / 3)

她勾起譏笑,“你想讓我對他們慈悲?”

“……你可以報官,讓官府去處理。”

“這是私人恩怨。”

他一時啞口。以前她傷過多少人,他即不知道也不能阻止,可現在他知道她會去傷害一些人,盡管這些人未必心善,但總是一條生命,他還是希望她少動殺念。可處在氣頭上的她如何勸阻?

“我已經說完了。”她又痛又累,懶懶揮手,“不送。”

“冤家宜解不宜結。”他不抱希望地說。

“嗬!”她果然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活該被吳七炸死?”

“貧僧絕無此意。”

“你是想讓我不找吳七算賬?”

“……窟主一向討厭江湖事。”

“可是我更討厭別人暗算我!”

“……”

“你不想看到生靈塗炭,可以呀,除非你變成蒼蠅天天叮在我身邊。”她嗤言謔語,篤定了他不可能做到。

他徹底沉默。佇立良久,也知此時勸她無用,告辭離開。她向令狐輕瞥了一眼,令狐輕會意,送他出門。

她注視他的背影,目光一直盯在他肩後。僧衣右肩有一片血染,是背她時沾上的。當時,他眼底的驚訝和遲疑她不是沒看到,可最後他仍然選擇救她,是慈悲心作祟嗎?

燭火閃在因夜色而暗沉的瞳子裏,她托了托受傷的手臂,拇指曲起輕輕壓在額心上,若有所思。

次日,因為受傷被大夫限製行動,加上令狐晨、令狐輕的虎視眈眈,司空亂斬隻得無趣又無聊地在院內養傷,手拿一本書打發時間。

二月末雨水多,今日也沒放晴,陰雲密布的天空打不下半點暖人的陽光。院子裏挖了一個小池塘,種著大公子令狐遲最喜歡的白蓮,不過季節沒到,隻有幾片圓葉浮於水麵。一道空廊將宅子與水池連成一線,池邊種了半圈木芙蓉,不知什麼品種,白白粉粉,開得正豔。她坐在簷下,托腮閉眼,腦子卻不閑。

傷勢的確有點嚴重,也怪她大意輕敵,仗著武功高過吳七不將他放在眼裏,沒料到他們在礦井裏埋了火藥,居然不惜炸掉礦道也要殺了她。是她失誤是她失誤,看來生意場上她的經驗仍然不夠豐富,有待修煉更上一層……

春風拂來,夾著幹淨的氣息,惹她昏昏欲睡。擱在腿上的書被清風吹起幾頁,簌簌抖動。

闔起的雙眼突然睜開,有些倦倦的恍惚。

均勻的腳步聲自側方響起,由遠及近走到她身邊。“窟主,”來人是一臉古怪的令狐輕,“有件事……”

她合上書,掩嘴打個哈欠,口齒不清地嘟嚕:“說吧……”

“定香一直站在大門外麵。”令狐輕才說完,就見剛才還昏昏柔柔如睡美人的自家窟主像喝了龍髓吸了鳳腦一下子精神百倍,還特別強調地反問他——

“誰?”

“定香。”

“有說什麼事?”

令狐輕搖頭,“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怕他會把我們的生意……”

她搖搖書斷了令狐輕的考慮,慢慢站起來,踱了幾步後,將書往令狐輕胸口一拍,提裙往外衝。

令狐輕捂著書,不知要不要跟去。他低頭看看書封,上麵印著“江湖俊傑死前必做九十九事”。抽抽嘴角,將書放在椅子上,他一路小跑追上。

司空亂斬拉開門,果然見守門石獅旁立著一道蓮骨身影。

見她出來,他合掌揖禮,“我已寫信稟明主持,三個月內還請須彌窟主不要離開貧僧的視線。”簡言之就是監視她。

“……還沒到三月。”她心思玲瓏,轉瞬領會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跟在她身邊,阻止她做太出格的事。

“所以貧僧等在門外。”

她抬高下巴睥睨,“你是在阻止我做生意?”

“貧僧隻是不希望窟主做更多錯事。”

哦?她的眼神如此驚歎著,對他今日的行為啼笑皆非,隻道:“那你有沒有聽過:富貴苦不早,令人摧心肝。”

“貧僧隻知道:萬法無法是經。”

他的不卑不亢惹來她輕輕一哼:“你要留就留。”甩下一句,拂袖關門。

慢慢踱向臥院,她一路沉吟,估不透他的心思。總覺得……嘖,怎麼說呢,似乎麵壁之後他整個人起了些變化,至於變在哪裏她一時也說不清。不過,自從青史樓再度見到他,又被她在額心彈了一記後,自己對他是什麼感覺一時也說不清了。

一直有些雀躍……

她倏地沉下臉,不明白自己在高興什麼。

於他,她一直是打打鬧鬧的戲弄心態,有事無事逗一逗,攪一攪,自己開心就好。她總是說喜歡他,搶了他的佛珠當定情信物,一有空閑就跑到伽藍聽他講故事,天孫翔有沒用完的邊角布塊,她會一時起心讓人給他做件袈裟,漸漸地,逗他成了她的習慣,也成了她的……專屬……

虛語曾問她是不是逗定香逗上了癮,怕她假戲真做,弄假成真。她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他是我累極之後的一點樂趣……”喃喃說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她越走越慢,最後幹脆停下。

一定有理由說服自己。以前對他是打打鬧鬧,現在仍然是。

喜歡他,這“喜歡”裏麵有幾成真幾成假,她心知肚明。昔日在梧桐樹下,見他捧著一兜佛桑慢步走來,她的確升起一種想要親近的衝動。青石板上,他以佛經捧佛桑,揚言送她,雖然都是些殘敗的落花,當時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可稍後再想,卻意蘊悠長。

抬眸之間,見他望著空蒙天際徐徐說著故事,一種念頭狠狠炸進腦裏:他不應該當和尚。他知不知道,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他這些舉動會讓女子有所誤會呀!可惜她不會誤會,因為,他的眼睛始終清明無垢,那不是一雙動了情的男人的眼睛。

梧桐池邊蜻蜓點水的一吻,她樂見他的動怒。回窟後,庸醫說她笑得像偷到腥的狐狸,是故,有了月下狐尾的一幕。

原本,她隻是想逗逗他——原本!

我尊知道後,一時趣味,乍然興起,就有了冬賽之機。

小狐狸這個角色她扮演得很好,為了讓他徹底相信,必要的障眼法讓友意和華流費了不少心思,諸如故意讓竹葉飄起、拿雪球拋他、石後狐尾一閃。種種因緣,讓夜多、化地兩窟的部眾們玩得不亦樂乎。就連腿上的那道傷,也是庸醫一點一點親手製造的,逼真之極。

除夕之夜的煙火,他抬頭時難得的怔忡,竟讓她升起一種“寧願我是隻小狐狸”的錯覺。但錯覺終歸是錯覺,不是真。

青史樓再遇,他有製衡的先機,可他僅是在她眉心輕輕一彈,神情澹淡,依稀如待小狐狸……

停!快停!她捂住眼睛在心裏大叫。她明明就是在找理由說服自己,怎麼說服的方向完全反了?

他什麼時候在她腦子裏生了根?

難道說打打鬧鬧……打打鬧鬧……被她當成了真?

“不行!不行不行……”她捏手成拳輕輕捶揉額心。就算“喜歡他”被她念得多了弄假成真,從利益虧損方麵考慮,她虧了。首先他是和尚,其次,就算她用些計謀逼他還俗,他不肯怎麼辦?別看他一副悲天憫人的帝釋模樣,其實脾氣硬得就像陰溝裏的石頭,一旦撕破臉皮,很難預計他會做出什麼來。再說了,他讓她意動的就是那副蓮骨桂魄,若是折了、毀了、殘了,她豈不更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她靈機一動:讓他也喜歡她不就行啦!

可行可行,隻要他也喜歡她,你情我願,有買有賣,那就皆大歡喜。眼前就有一個絕佳機會,他想盯著她,不讓她算吳七的賬,她就將計就計,對他施以潛移默化之法……嘿嘿嘿嘿……

遠遠站了半天的一名侍衛對身邊的令狐輕道:“五公子,小姐在前院轉了十幾圈,怎麼突然笑起來?”

令狐輕沉著冷靜地一笑,“她在思考。”

“思考什麼?”

“怎麼處理外麵的麻煩。”

“外麵?不是礦場那邊嗎?”

令狐輕沉著冷靜地又是一笑,“相信我,礦場那邊不算麻煩。不過……我倒希望門外的麻煩能拖一下小姐的步伐。”

“怎講?”侍衛好奇看他。

“侍座對礦場生意一直有所保持。”令狐輕盯著仍在發笑的妖顏女子,沉著冷靜地歎了一口氣。

他家窟主熱衷商場,追逐利潤,唯利是圖,唯恐天下不亂。身為須彌窟部眾,他們什麼都賣過,清明時,推著小車到寺廟外賣香,大雨前,抱著雨傘沿街叫賣,寒食日,拉攤賣冷麵,五月端陽節,她連夜吩咐他們包了一晚的粽子……第二天,他家窟主親自上陣,在人潮裏一邊賣粽子一邊賣風車。這種訓練一直持續到“天孫翔”開業前。

侍座曾說過:做生意,窟主是打天下的主,而他善友是守利的人。

窟主探查礦場受傷,必不會善罷罷休。侍座勸過窟主,在受傷之前,窟主也許隻是想查清楚礦石生意,未必會入手,如今受挫吃虧,入手就成了肯定。他倒不是怕事,但受傷就要有受傷的樣子啊,如果定香能讓窟主老老實實養到傷好,他一定支持。

“五公子!”司空亂斬向他們走來。

“是。”令狐輕和侍衛對視一眼,垂頭。

“這段時間,定香可以隨意出入宅院,你們不必阻止。”

心中有小小驚訝,兩人仍然恭敬點頭,“是。”

“看看他還在不在門外,如果在,中午記得給他預備午飯。”

“是。”

“……”

“小姐還有其他吩咐嗎?”

“……沒有了。”司空亂斬抿抿嘴,旋踵向後院走。嘴角彎彎,顯然心情愉快。但是很快她就會發現自己愉快不起來。

我完全是自討苦吃——司空亂斬悲憤無比的在紙上畫烏龜。

苦之一,定香。

都不知道他給句泥寫了什麼信,我尊的口諭在二月的最後一天送到她這裏。做生意要講誠信,輸了就要認,這個理她懂,她讓他監視總行吧,可我尊的口諭卻是:“你就跟著他吧。”

聽完她就鬱悶。她完全相信我尊的後半句是:“我等著看你的好戲。”

然後定香真的開始監視她,晚上睡覺前,她能看到他站在窗外,清晨推開門,他一定在院子裏打坐,她從後門走,沒出門檻他就站在她後麵了,要不是偷聽到令狐輕吩咐侍衛將她的動向如實告訴定香,被這幫部眾賣了她還蒙在鼓裏。就連去茅廁,他都會站在不遠的樹下瞪樹皮,而且神情專注,仿佛身處泰山之巔。

苦之二,庸醫。

想來也隻有那個嘮叨的大夫向庸醫告的狀,她受傷第三天,翁曇來了,站在荷花池邊一臉笑眯眯。

“你怎麼在這裏?”她硬著頭皮問。

“哦……”眉目俊奇的厭世窟窟主隨興一笑,“我正好在附近采藥,路過崢嶸洲,原想隨道看看‘三不欺’的經營如何,聽說你受傷了,我豈有不探之理。”

她想哭。庸醫來了能有什麼好事?事實證明她是對的,翁曇不知給她換了什麼藥,害她傷口奇癢無比,偏偏又抓不得碰不得,直想撞牆,庸醫卻說什麼“奇癢生肌”。他腰不酸背不痛,當然風涼啦。

苦之三,力兒。

還是受傷第三天,半醒半夢的夜,臥室門突然被人推開,一人夾風帶雨衝進來,惡虎撲食壓在她身上,勒得她喘不過氣。這人一邊勒還一邊叫:“窟主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受了這麼重的傷?要不是少典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沒打算告訴我?人家扶遊窟主去哪裏還把少典帶在身邊,兩人有個照應。你呢,總把我一人丟在窟裏,如今受了傷也沒人貼身侍候,你是不是嫌棄我?還是我哪裏做得不好讓你不放心?窟主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改。”

莫須有的罪名就這樣被編排出來了。

“你……先……起來……”她沒嚇死也會先被勒死。

宅院裏有侍女,因為她不習慣被人貼身照顧,所以就算受傷,衣服也是她自己慢慢穿上,如今有力兒在身邊,的確方便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