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這三重苦,她被迫老老實實養了幾天傷。多虧庸醫的猛藥,傷已經開始結痂了,筋骨無大礙,但是會在肌膚上留下一些難看的疤痕。反正不在臉上,她也沒什麼所謂。而她那位自詡“沉穩大度”又天生神力的侍女為了讓她在養傷期間不至於悶死,體貼地把通幽博士帶來了,現在正爬到案頭墨硯邊,伸長了腦袋曬太陽。
“亂斬好雅興!”隨著一道溫柔的聲音,衣衫樸素的翁曇緩緩走進書房,發色微蒼,眉目奇俊。瞥了眼畫作,唇邊笑意更深。
她有氣無力瞟了一眼,算是打招呼。窗外池邊,令狐輕正和定香說著什麼,距離太遠聽不清。翁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啞笑道:“五公子正在告訴他你這幾天的行程。”
“我還能有什麼行程。”她唾棄自己。
翁曇捂嘴悶笑,完全無視她的糾結鬱悶。停了一會兒,他突然問:“你怎麼會把他放在身邊?”這個“他”是誰,彼此心知肚明。遵守諾言是一回事,七佛伽藍有沒有必要知道七破窟的更多事卻是另一回事。將定香放在身邊,無疑會讓他看到更多聽到更多。
“你不懂……”將毛筆放下,她托腮注視池邊那道蓮骨身影,輕笑,“我感覺……升華了……”
她對自己的心意一向明確,但有目標,矢誌無回。既然打打鬧鬧被她當成了真,而虧本生意她一向不做,接下來她自然是捉住一切契機發揮一切可能,在他心上烙上自己的印記。簡言之,讓他亂心。
這次不開玩笑,她可是鉚足了勁要讓他也弄假成真。沒可能就她一個人升華吧?
翁曇的確不懂,直接捉了她的手腕把脈。拈過片刻,放下,“氣血充沛,經絡通暢。”停了停,又道:“你的傷再換幾天藥就沒事了。怎麼換、什麼時候換,我已經告訴力兒、五公子,還有他。”一點威脅的意思也沒有。
她鼓起臉。
蒼發淺垂,厭世窟主天風神遠的一笑,“我該走了。”
她移眸瞧他,笑問:“去嶺南?”翁曇並不隱瞞,輕輕頷首後,聽她道:“替我向麟兒問好。”
“好。”他盯著硯邊的通幽博士,再抬高視線看向池邊的年輕護法,池中,片片新荷破水而出,蜷縮的嫩葉一枝枝挺立,偶有交頸,靡曼逶迤,如含羞帶怯的韶華少女,“亂斬!”他彎腰將唇湊到她耳邊,聲音仿佛天際流煙,“別讓自己太受傷。”
“你這是關心?”她偏臉,也將輕語吐在他耳邊。
“是擔心。”
妖眸閃閃如黠,一縷蒼發徐徐繞上指尖,她似嗔似喜,“關心我就直接說嘛,庸醫。”
“……”
“你的頭發有點褪色,記得染黑了再出去。別太招搖。”
“好。”
兩人貼得很近,遠遠看去仿若親狎而戲。令狐輕正說到自家窟主明天要去參加“人麵桃花宴”,見定香眼睛盯著前方一臉神遊物外的表情,他扭頭一看,原來是自家窟主和厭世窟主正在窗邊淺言笑語。厭世窟主彎腰垂眸,鬢邊發絲被自家窟主輕纏把玩。也不知厭世窟主在自家窟主耳邊說了什麼,自家窟主笑得驚心動魂,讓人移不開視線。
窗欞為框,書案為台,一個是眉目俊逸的玉色公子,一個是妖眸麗顏的羞煞美人,好一幅西廂海棠圖。
心頭所思,眼底所見,玲瓏九竅別樣情懷。天邊春色煙光嫵媚,燕燕雙高,引愁人如醉。
令狐輕熟知眾位窟主私下的嬉鬧,不以為意,轉看定香,他已垂下眼簾,盯著地上不知名的一點,神色淡然。
“定香護法?”令狐輕試叫。
“多謝蘭若告知貧僧窟主行程。”修眉再抬,眼清無垢。
“應該的應該的,我能勝過二公子成為彤杪姑娘的入幕之賓,也要定香護法肯在夏侯居士麵前替我美言才是。”反正定香住在這裏,夏候居士又買定香的賬,他就趁機借定香的麵子向夏侯居士施以影響,這不,夏侯居士當著彤杪姑娘讚他的文采,他輕輕鬆鬆就贏了令狐遲。快哉快哉!
“是蘭若自己詩書雙絕,貧僧所言並不算什麼。”
“過獎了過獎了,哈哈,定香護法,我發現和你說話非常投緣耶。不如這樣,來來,我們去小廳一邊喝茶一邊聊,在那裏也能看到我家窟主,她跑不掉的。”令狐輕引了定香往側方小花廳走去,“我告訴你,我家窟主她啊……”
熏風掠過小池塘,紋波蕩漾,小荷綽約,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
“人麵桃花宴”在一家華宅的林園裏舉行,徹底一個才子佳人附庸風雅的地方。司空亂斬帶上力兒,扮成濁世佳公子以令狐輕遠方表弟的身份走了一圈,所見所聞無非是對詩對文對畫對琴。她瞧得無趣,找了條偏僻小路退出林園。
幽靜牆邊,年輕的護法雙手合十於胸口,佛珠掛在合起的大拇指之間,雙眼半闔,不知是入定還是誦經。
不等她靠近,他已睜開眼睛向她看來,正正瞧到她張開雙臂保持惡虎撲食的定格。
“……”
“……”
他緩緩鬆了合掌的手,打破沉默:“你進去沒多久。”
她訕訕一笑,掩飾想出奇不易抱他又沒成功的尷尬,“嘿,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做。”說完甩步前行。
力兒跟在她後麵,經過他身邊時扁嘴一笑。他將佛珠掛回脖子,徐步跟上。走了片刻,不見她走回去的路,卻漸漸向城外渡口靠近。
來到渡口,她對力兒使個眼色,力兒往堆貨的地方走去,她則沿著渡口繼續前行。他不知她是何用意,突聽她問:“定香,你喜歡小狐狸?”
“蘭若和小狐狸不是同一個人嗎?”
“那你喜歡小狐狸多一點呢,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有何區別?”他不太明白。
“好吧,”她吐口氣,停步坦白道:“我隻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貧僧喜不喜歡並不重要……”
“不!”她揚聲打斷,“很重要。”見他怔怔不解,她又不知怎樣去解釋,喟然無力地垂下眼,轉開話題,“那天晚上為什麼救我?”
“你也有懵懂無力的時候。”
“……”
似知她糾結於什麼,他將目光投向遠遠渡口,笑容淡淡,“你隨緣遊戲,我一定就要記恨嗎?”
她瞪眼反駁:“誰說我隨緣遊戲?”已經升華了好不好?
“那為何還不放下?”
“少給我打禪機!”她沒由得一怒,“放下什麼?有什麼好放下的?難道說你放下了?”
他偏頭微微一笑,“小狐狸之戲,貧僧已經放下了。”
“你……”她豎起食指點他,又氣又煩又鬱悶,嗆了半天,突地捺下心火,以他熟悉的媚煞調子緩緩說道:“可是我放不下啊……誰讓我對定香護法你……傾心傾情呢。”他聽得腦後發麻,她卻徑自說著:“今天我就把話說明白,要是你不喜歡我,我就纏你一輩子。”
“……你何必執著於煮沙成飯,壓雪求油?”
她硬起脖子頭一抬,“我喜歡!”
閑語之間兩人慢步前行,她突然噤聲將他扯到一處貨堆後,快速攔在他前麵向外偷窺。他微微傾身,隻見兩名護衛與一名華服男子登上渡口一艘中等大小的貨船。華服男子走得快,看不到正麵。
她貓腰繞過貨堆,趁船上巡視守衛轉身的一刹掠上船尾,旋踵之間錯身閃入貨倉。他阻止不及,隻得依樣畫葫蘆,跟在她後麵進了貨倉。
守衛走到船頭看了一眼,轉身往回走。此處偏近渡尾,又是正午時分,工人都吃飯去了,隻有遠遠江麵上有三隻船影。江濤打岸,船麵搖晃了一陣,守衛習以為常,在船尾站了站,又轉身往船頭走。
“你要幹什麼?”跟在後麵,他壓低了聲音問。
她將食指豎在唇上比個噤聲的口形,靠近壁板貼耳聽了片刻,招手示意他也過來。船艙裏有一股沉悶難聞的氣味,光線很差,他蹙著眉頭走過去,隔牆聽了一會,能辨別出隔壁倉房內有兩人在說話,還有幾道略輕的呼吸,是護衛。
她專注聽著隔壁兩人的對話,無意瞥他,見他眉頭緊鎖,不由好心情地一笑。
他的眼睛早已習慣船艙冥暗,見她笑得囂張,一時啞口,不知說什麼好。他隻是不想她造更多殺孽,但不是跟她一起偷偷摸摸啊。隔壁兩人明顯是在談生意,她在這裏偷聽,實在算不上什麼光明行徑。
忍了一會兒,他輕拍她沒有受傷的左肩,指指艙門,示意離開比較好。她按下他的手,眉頭忽地一動。原來,隔壁響起來來回回的走路聲,聽聲並沒有人進來,應該是其中一人站起來踱步。他聽那人道:“既然如此,吳老板的貨我們還是以每擔三兩銀子成交。”此人聲音嘶啞,帶了一種廣東腔調,很好辨認。另一人說:“當然,那些空穴來風之事,魯老板不用放在心上。老規矩,還是老規矩。”
“那我就放心了。”魯老板踱了幾步,“不過這件事吳老板還是查仔細為妙。你說的那個年輕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一定要查出來。別的不怕,我就怕上麵……”
吳老板笑出聲:“官爺那裏魯老板大可放心,提督府上下我們已經打點好了,有消息過來,京城最近忙著緝拿海寇,沒空理采礦這種小事。何況,我們這裏隻是小小的白鉛礦,非金非銀,隻要稅款一筆一筆記錄得當,不會有事的。”
“這樣最好。”魯老板亦笑。接著是木凳摩擦聲,一行人向倉外走動的腳步聲。
她迅速從靴後抽出一隻小匕首割開倉內用麻布蓋住的貨物,從割縫中伸手進去掏了掏,摸出一塊石頭。掂了掂,她輕腳跑向艙門,沒來得及開門,外麵傳來守衛的說話聲,她一頓,反手扯了他縮到貨堆角落。艙門從外打開,兩人向裏麵看了看,叮囑守衛謹慎小心後便離開了。因為背光,他們隻看到兩道黑影,容貌卻不清晰。
艙門合上後,不一會兒響起丁丁當當的聲音,似乎守衛正拿了鐵鏈鎖門。兩人在冥暗難聞的艙內麵麵相覷。
“你在查什麼?”他低問。
事到如今,她也不瞞他,回以悄聲:“查誰是銀礦的幕後大老板。”
“剛才那位吳老板?”魯老板是廣東口音,而與他交談的吳老板卻是本地音,想來幕後大老板就是吳老板——他如此推想。
她豎起手指一晃一晃一晃……不對,她明明還沒開始晃。神色一凜,她睜大眼看他。
怎麼辦,船開了。
他目不轉睛……也許用“呆如木雞”更貼切,顯然也被這種不算危緊的突發狀況唬住。不愧是經曆過大世麵的伽藍護法,他很快恢複正常,請教於她:“這船開向哪裏?”
“廣東吧。”她眨眨眼,“應該會在下一個渡口補充食物和水。”
“現在就下船。”他當機立斷。此時開船不久,離河岸的距離也不遠,以他們的輕功足以安然上岸。
“門被鎖住了。”她提醒,語調有著說不出的輕快,似乎很高興自己被鎖在船艙裏。
他奇怪瞥她一眼,凝神細聽,可惜波浪聲太大,無法分辨外麵有沒有人,唯一的光線是上方的小窗口。他目測窗口大小,實在不保證在不破壞不驚動的情況下能從這裏出去。難道真要到下一個渡口才有機會?
未必!他扭頭看她。
門窗對她而言都不算阻礙,這點伽藍每一扇破裂的門窗都可見證。船身是木板釘建,隻要她不想被鎖在這裏,要出去並不困難。問題是——他摸不透她的心思,“你要等到下一個渡口再下船?”
她樂嗬嗬的,“不然你有什麼好辦法?”
“……”般若我佛,總不能讓他說:你把艙門踢爛吧。
瞪……
笑……
貨船就在兩人的無言中漸漸遠走。
船外“咕咚”一聲,有什麼東西落水。他突然皺起眉頭,“有煙味。”
她抬頭嗅了嗅,臉色大變,“火藥!我們出去。”一掌擊破艙門,火舌濃煙燎麵襲來,兩人眯眼四顧,遠遠水麵有一人正向岸邊遊去。
不及細想,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在身後響起,濃煙卷卷,續而又是數聲爆炸,船體支離粉碎。
遊上岸的人回頭查看,江麵隻有破木飄浮,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