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二章 禪客心如水(1 / 3)

淺水拍打細沙,定香全身透濕坐在淺水裏,攬著昏迷的司空亂斬,努力平息聚氣。剛才借力躍水致使丹田氣息爆湧,他必須等內息平定之後才有力氣上岸。

終於聚起一口氣,他托起她趟過淺水來到岸汀。扶她靠在懷裏,他聚起一掌拍向她後心,聽到懷中嗆水咳嗽,他才長長吐口氣,等她清醒。

今日方知,她的水性並不好。

船炸後,他們掉進水裏。第一次爆炸的氣波將他們推離船體,避開了接二連三的餘炸。落水時他一直扣著她的手,浮上水麵後借一塊碎木的浮力向下遊飄去。初時她還能自己遊水浮起,不料江流過急,他們在河道的交叉口被一波急流衝散。他慌忙伏水找她,自己卻被江流不斷向前推。幸好,在他第五次浮上水麵換氣時,見她抱著碎木被一塊江石卡住,人卻昏迷了。

石塊在江流正中間,相距左右相岸都有一段不短的距離。若是平常,他自信能渡江而不濕衣,但今日不行。江流時急時緩,摸不清深淺,趟水過去也不行。無奈,他隻得劈斷碎木拋向半空,抱起她提氣縱身,借三塊浮木下落的時機點足換氣,終於將她帶到淺水岸邊。

懷中咳了數聲後突然安靜下來,他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將她攬在懷裏,趕緊推開。想不到這一推,她竟然軟軟倒向另一邊。他驚駭莫名,趕快上前扶起她,“亂斬!亂斬?”

迷迷蒙蒙睜開眼,她突然撲向他,一把將他掀翻在地,臉埋進他頸窩裏。好在江沙細軟,沒有硬石硌骨。他被撲得一愣,慢半拍反應過來,咬牙低叫:“司空亂斬!”

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讓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她喃喃輕語,鼻尖在他頜下蹭了蹭,聲音軟得令人心痛。

他本想說男女授受不親,再想她剛才經驗一番驚苦,也許有些後怕,推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抬了許久才緩緩放下。

後背有點痛,應該不是什麼大傷……他恍惚想著,盯著天空說:“我們要把衣服烤幹。”三月微風,濕衣貼在身上易染風寒。

她細細碎碎嗯了聲,慢慢抬頭,雙手撐起身子,以一種端詳稀世珍寶又不可思議的眼神注視他。

“亂斬?”他不明白她看什麼。還是,他臉上有傷痕?

她動動嘴,眼角瞥見他肩上渲開的一片淡紅,雙眼突然恢複清明,飛快拉起他轉過身,大怒,“你是豬啊!受傷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僧衣碎爛,肩胛上掉了一大塊皮,傷口被江水泡得有點發白,血水不住地往外滲。

“……原來你看豬都是用那種眼神。”他歎氣,問:“傷口見骨嗎?”

“不見。”

“那就是皮外傷。”他看看天色,太陽斜了一點,“我們還是先想辦法生火把衣服烤幹。”

“怎麼生火?”她看看自己,繩子結得緊,腰上附庸風雅的玉佩還在,摸摸,衣袋裏的荷包也還在。荷包裏有銀子,那就……“落水要命,上岸要錢。走,我們去買新衣服。”她爽快無比。

才說完,就聽他又歎了一口氣:“荒山野嶺,到哪裏買?”

“……”

“你有火折子嗎?”

她嘟著嘴掏出荷包,劈裏叭啦一通狂倒,將裏麵的東西全部倒出來。銀子撇開,裏麵還有一包火紙,可惜濕了。她沒看其他,拿起一包蠟紙密封的小包,高興大叫:“有藥!快,我給你上藥。”

“不把衣服烤幹,你用的藥會更多。”他解開火紙包,希望能找出幾張幹燥的。事實卻很可惜。他瞧瞧她手中的藥,再看看濕透的火紙,不想再歎氣了,“為什麼火紙不用蠟封?”

“藥是曇給的,火紙是力兒準備的。”這就是區別。

他徹底放棄,準備另想他法。環顧四周,山林密密,也不知他們被衝到什麼地界,現在隻能往樹木裏走,希望能遇到樵夫獵戶。

她將濕發擰了擰甩到身後,從腰帶裏摸出一件東西遞到他手邊,“用這個。”他接過打量,是一塊扁圓形的琉璃,巴掌大小,中間略厚,圓周細薄,可以聚日取火,“友意給我的。”她將藥小心放進懷裏,“現在可以生火了吧。我去拾柴。”

片刻後,柴火架起,終於可以烤衣服了。有了火,她立即態度強硬地要給他上藥。他隻得脫下僧衣,讓她用濕帕拭擦傷口洗去細沙,再撕破蠟紙將刺鼻的藥膏塗在傷口上。

“這藥是庸醫給我備用的,他好像說是特效金創膏,隻要骨頭沒斷,塗上它都能去毒生肌。”她嘰嘰咕咕在他後麵念叨,指間的力道卻非常輕,稱得上溫柔了。塗完藥,她將蠟包折好,歪頭問:“感覺好些沒有?”

他欲言又止。

“怎樣?”

“……很癢。”

“生肌快嘛。”她感動得熱淚盈眶。終於——他終於體會到她這幾天的噬骨之癢了。

他生了兩堆火,還折了樹枝支起簡架將自己的僧衣搭出一片隱秘的空間給她烤衣服,她偏偏脫了外袍,穿了件白單跑到他這邊。他很感激她為他上藥,可他現在半身赤裸,女孩子總要避開吧。沒辦法,他硬著頭皮說:“你快去把衣服烤幹。”她也感到有些涼意,聽話地回到衣架後,沒一會兒,他又問:“你的傷口怎樣?”

“沒什麼感覺,結痂了。”衣架後傳來細細碎碎的衣物摩擦聲,接著是她的低呼:“呀,好像裂開了。”他聞聲看過去,她的頭正好從衣架後探出來,笑容古怪,“幫我上藥。”

他頭皮一麻。

禮教上他必須避忌,但現在情形卻不容他推托。默念清心咒,他拿起蠟包向衣架走去。她低頭鑽出來,褪下白單,讓他看到半截香肩。浸水的紗布被她解開,結痂的邊角有些開裂,所幸沒有大礙。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傷口,龜裂的灰色痂痕像醜陋的泥蟲吸附在肩頭,可以想象當時受的傷有多嚴重。

“得罪。”他垂下眼簾,取藥塗在裂開的傷口上。塗完藥,她回到衣架後,他伸出手,“把衣服給我,我幫你烤會快一些。”

現在還有日頭,溫度適合,等太陽下山後氣溫就會降下來,再穿濕衣必會受涼。衣架後麵半天沒有聲音。他靜靜等了片刻,一件濕衣放在他手上。他立即在火堆邊架起小枝,將她的單衣放上去。

坐在火堆邊,往裏麵加了些枯枝,他摸摸自己的內袍,仍有濕意。忽地,身後傳來輕笑,“定香,還有一件,要不要幫我烤?”

他不僅頭皮麻,脊椎都是麻的了。

迅速將仍有濕意的僧衣穿在身上,他不回頭,隻道:“窟主是不是要解釋一下今天發生的事?”趁她不滿抱怨“又叫我窟主”的時候,他默運內息,將丹田中殘留的一絲亂息導入經絡,行功一周後,體表發熱,衣服已經完全幹了。

睜開眼,才要慶幸她難得的安靜,她驀地開口,害他差點打翻烤衣架——

“你的背影真漂亮。你的皮膚一點也沒有古銅的感覺,摸起來很溫暖,不軟不硬,很舒服。”

他一直以為調戲是紈絝子弟的惡行,如果剛才說話的人是閔友意,他可以理解。但……她是女孩子啊,怎可如此無禮無儀無廉無恥。

“別人有沒有看過摸過你的身體?我先說明哦,我看過了,我摸過了,你現在是我的,以後不要讓別人看你摸你,知不知道。”

他忍無可忍,咬牙低斥:“你多大了?女孩子要……要注意名節。”

“二十。”她滿不在乎,“名節是對陌生人的防備,你是我的意中人,要名節幹什麼。”

南無金剛佛,南無持法佛,南無勇猛法佛,南無妙法光明佛,南無法月麵佛,南無安住法佛,南無法威德佛,南無法自在佛,南無法寂佛,南無善智力佛……靜誦佛名,他努力讓自己莫生嗔念。

“你不是想知道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嗎?我告訴你。”

南無法幢佛,南無法山佛,南無法勝佛,南無法體佛,南無法力佛,南無法勇猛佛……

“定香——”她拖長了調子。他打定了主意不理,她也沒再叫他名字,靜靜的,反而讓他有點不習慣。驀地,響起一聲噴嚏,她揉著鼻子低聲抱怨,“為什麼你的衣服這麼快就幹?”

他有點無力,“你可以試著催動內息提升體溫。”

“我練的是《玉肌素脈》,沒你那麼烈火剛硬。”還催動內功提升體溫烤幹衣服,她傻的?撇嘴,又打一個噴嚏。

他不知道自己歎了多少氣,隻知道自己又在衣架外麵升了兩堆火,希望她能暖和一些,衣服也能快點幹。趁著添柴的空隙,他問:“你總是遇到這種事?”

“還好,沒有友意的麻煩多。”她以仰望泰山的對比來衡量自己,結果就是還好還好。

“他們要殺你。”也許是他錯了,以為能阻止她少生殺孽,卻不知他人亦對她起了殺心。

“所以我討厭江湖,沒事就打打殺殺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她掀開衣角伸出腦袋,“那幫琴瑟琵琶用火藥炸我兩次,我算算賬不為過吧。”

“……你又做了什麼?”

“哦……沒什麼啊,我讓人假扮廣東商人來買礦,故意抬高礦價,吳七的買主聽到風聲心急了,吳七給他保證不管用,他非要見他們的礦主,確定他們的私夥生意沒問題。我知道他們今天會在船上見麵,所以……”她輕描淡寫將幕後手段說了出來,“想不到他們居然知道我在船上……”說到後麵,話中隱隱有惱怒之意。

歸根到底,她今日的遇險還是利益引誘的後果。若她不去涉足旁人的生意,旁人又怎會害她。古往今來,一個利字不知害死多少人。他一時感慨,挑動火堆不說話。

“你從小就在七佛伽藍,當然不知道銀子的妖力。”她著迷地注視火光邊的側顏,腦中閃過落水前的一幕:他攔在她前麵擋住爆炸飛射來的木屑,也擋去了九成的衝擊力量,“為什麼要救我?”不知不覺,心底的疑問脫口而出,目不轉睛鎖定他的表情,不放過一絲細微變化。甚至,有點希冀和期盼。

他仍舊沉浸在感慨中,對於這個她問了很多遍的問題,唯一的反應是拉動嘴角,浮起一絲比拈花還要輕淺的笑。輕淺到她不敢肯定他究竟是笑了還是沒笑。

“你根本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痛。”她縮回腦袋,悶悶開口,“小時候鬧饑荒,我爹是鎮中書院的文士,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好歹也熬了過去。可惜爹身體不好,饑荒時接觸到一些逃難的人,感染了疫病,沒多久就去世了。娘因為過於思念,憂鬱成疾,沒一年也走了。那時候,我收留了力兒,賣掉祖宅,將剩下的微薄家財分給照顧我們的兩名老奴,帶著力兒離開了家鎮。為了養活自己,我和力兒想盡一切方法賺銀子,買花,送貨,做小地攤……我們相依為命,在每個小鎮隻停留一兩個月。那個時候我隻會一點拳腳功夫,好在力兒天生力氣大,我們又故意打扮得醜,這才避開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因為無牽無掛,所以對什麼都不在意。她幽幽一歎,“然後,遇到我尊……”話停在這裏,仿佛陷入遙遠的回憶。

他向衣架的方向看去,有點希望她繼續說下去。等了半天,卻再無聲音。她突然從衣邊探出頭,與他的視線正正撞上。他有點尷尬,不自然地別開眼,不料這個動作卻被她誤會——

“我也有童年啊!”不要以為她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好不好!

“……”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走回自己的火堆,以手摩挲她的單衣,確定完全幹燥後取下來遞給她。其他衣物也慢慢幹了,兩人穿好衣衫,日已西斜,腹中也饑腸轆轆。

崢嶸洲在河道上遊,也不知剛才跳水的船夫將他們引到江水哪條支流上,坐到現在一條船也沒看到。無奈之下,他們隻得往樹林裏走,希望能在日落前遇到一所村莊。

擔心那位幕後礦主對她再施毒招,他問她是不是回崢嶸洲,她背手迎河而立,笑得囂張:“我不但要回去,還要光明正大的回去。”——所以她的計劃是先填飽肚子,再換套衣服,最後視路程的遠近考慮要不要買馬。

他不知是該說她樂觀豁達呢,還是異想天開。她所有計劃的前提是有人有村有城鎮,依他們現在的處境,一切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