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了火堆,準備啟程。臨走前,她遠眺江水酬酬大歎:“美哉水,洋洋乎。”大有苦中作樂的豪邁。
江水粼碧,雲山疊奇,細草平沙遠。平生心事一鉤絲,便是壺中日月、更何疑。他無聲一笑,站在她身後注視那身公子打扮的背影。不妨她倏地轉身,眼快地捕捉到他莞爾無瑕的真正笑容。
她心頭一顫。從沒見他笑得這麼……春色蓬瀛……
“我們比輕功!”妖眸彎笑,她不由分說掠身遠去。
他阻止不及,見她的身影在林中忽隱忽現,越來越小,隻得搖搖頭,提氣追上。如果有麵鏡子,他會對自己此時的表情感到陌生,那是——從未有過的輕快!他看不到,所以他也不知道。
事實與她的計劃還是有差別。
他們換了泥色布衫,戴著黑紗帽從渡船上走下來,隨著人群慢慢進城,誰認得出他們?
落水那晚,他們以輕功代步穿過樹林抵達一所小鎮,天色太晚,他們便在客棧裏住了一晚,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做功課——這是多年來的習慣——她卻睡到日上三竿,等她睡飽起身,已過了晌午。她將那件精致的衣袍當了,買了兩件粗布長袍,讓他也換上,然後買了兩匹馬和兩日的幹糧,開始趕路。
途中,她輕裝簡食,少言少笑,是他從沒見過的沉穩,看得出她很想快點回到崢嶸洲。不過,也有嬌煞難纏的時候。當時他們在麵攤吃麵,他要了一碗素麵,她從他碗裏夾了一根,抱怨不好吃,然後拚命拿牛肉麵引誘他。那碗素麵的味道的確一般。其實,就算伽藍茹素,火頭僧的手藝也都是不錯的,可以變著花樣將素食做成精美的齋菜,味道也濃淡適宜。不過修行之人,忍辱持定,對衣食也無需挑剔。他為那頭牛默誦往生咒,在她氣餒的目光下吃完素麵。
他們要繞過漢川府、羅田府才能到崢嶸洲,當晚投宿於羅田,今日一早便起身趕路,正午不到就站在城外了。崢嶸洲一向繁華,路上車水馬龍,喧鬧中可聽到南北不同的方言,人中還夾了不少金發碧眼的番邦商人,戴著黑紗帽的他們走在路上並不特別突兀。牽著馬,他們盡量挑少人的街道走,目標是天孫翔的別院。
拐過兩條街道,他突然回頭,牆角後麵黑影一閃,像是什麼人縮回腦袋。
被跟蹤了?
他心生警惕。前方的她已然駐足,注視正前方走來的那道身影。
來人是位戲子打扮的姑娘,頭戴假髻,眼角貼著金藍鈿花,整張臉以油彩勾繪,青山一抹眉,勾魂鳳尾眼,蓮步碎搖,一柄團扇徐徐在手,扇上一隻蛺蝶一叢蘭草,婉轉的風情。
“兩維鞏紫,奴家油石清角……”她開口便是曲曲折折的花腔,“奴家底一位朋友兩天前走失在江中,不知去——向——不知兩維鞏紫有否……撿過?”
一個“過”字綿長婉轉,仿佛青鳥振翅拔空,突爾收勢回旋,俯身下衝。
司空亂斬靜立不言。
“鞏紫啊,你看你這亂紛紛、淡氳氳、渺茫茫、靜蕭蕭、昏慘慘、疏咧咧、骨棱棱底——瘦馬啊!”
“……”
“你再看那塵兒隱隱,馬兒騰騰,影兒疏疏……”
“夠了!”司空亂斬脫下紗帽,臉皮抽跳。
“布狗布狗!”女子搖著團扇走近,上下打量司空亂斬,扇麵一轉托向她下巴,“奴家瞧瞧……這眉這眼這鼻這唇這下巴……哎——呀——呀呀呀——”
“計冰代,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司空亂斬一把奪過女子的團扇,阻止她的魔音襲腦。
女子“撲哧”一笑,聲音恢複了正常:“你終於回來了,後麵這位是定香護法吧?”
定香取下紗帽,合掌揖禮:“貧僧見過飲光窟主。”
“這幾天我家亂斬有沒有給你添麻煩啊,如果有,那可要請你海涵了。她呀……”計冰代向司空亂斬撩去一瞥,柳梢青,眼兒媚,“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刁蠻任性,喜歡的,掏心掏肝為你好,天上星水中月都肯為你取來,不喜歡的,轉身她就忘了名字忘了長相,沒心沒肺。”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司空亂斬向天瞪眼。
“你好意思說……快,把馬牽出去。”計冰代向後麵招手,兩名布衣男子悄然無聲出現,接過兩人的紗帽和馬韁調頭往大路走。等兩人拐彎,她才轉頭續道:“有沒有受傷?無緣無故怎會中了埋伏?你跑到人家船上幹什麼?你以為你水性很好啊?”說到這裏,她對定香一笑,“定香護法,奴家不希望從別人嘴裏聽到我須彌窟主水性不好這個消息,可以嗎?”
“蘭若大可放心。”他並非多口阿師之輩,同樣也不希望有人害她。
“最好。”計冰代微笑頷首,轉頭表情一變,“我還在想,如果明天等不到你的消息,不如發一張江湖通緝令,再調請水師封江查辦。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半死不活要見魂!”
“……”
“看到你安然無恙,我這顆吊在喉嚨口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唉……”撫胸喟歎,計冰代拿回自己的蘭草蛺蝶扇,一邊引兩人往僻靜小巷走一邊追問:“你知道該去哪裏吧?”
“……柴房。”她垂頭吐出兩個字。
定香不解她為何垂頭喪氣,直到從後院門繞到柴房前,她對埋頭劈柴的人叫了聲“力兒”,他總算是有點明白了。
院中劈開的柴薪堆得有半人高,他們靠近的時候,劈柴聲還在連續不斷。力兒聽到她的叫聲回頭,愣了須臾,突然甩手一扔,一把明晃晃的斧頭“劈”的一聲砍在她身邊的柱子上。他看到她後退一步,向自己靠近了些。
“小姐——”力兒飛撲過來,抬她的胳膊轉她的手腳,確定沒有大傷後,一把摟住她,哇哇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要是不放你一個人上船就不會遇到危險……嗚……小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和夫人啊,我有什麼臉麵去麵對窟裏的姐妹啊……”
“叫我窟主!”她重重地說。
“窟主……”
“現在,我命令你放、手!不準哭!不準劈柴!”她能理解力兒有多擔心她,以往她隻要出點小麻煩,力兒心急卻沒辦法時一定在窟裏劈柴,所以她剛才冒著被勒斷腰的危險忍受了力兒的餓虎撲食。但是,夠了!
她突然扭頭向他看去,果然見到他瞬間的驚詫……和了然。
“你的傷該換藥了。”她扯了他往內院走,同時吩咐力兒,“去三不欺請個大夫過來。”
“已經來了。”跟在後麵的計冰代閑閑提醒,“我就想你們肯定有受傷,怎樣,庸醫的急救藥管用嗎?”
“不錯。”她毫不吝嗇自己的肯定。
他被她扯得有點難堪,亦不適應眾目睽睽之下她這毫無芥蒂的舉動,內息應心而發,震開她的手,退開一步:“多謝窟主,貧僧的傷並無大礙。”
她不快自己被他甩開手,皺眉欺近,“你又看不到,怎知無大礙。”
脫口而出的話,或許她是無心,可聽在旁人耳中卻有另一層意思。計冰代和力兒對視一眼,打量他的眼光中立即夾了驚疑和好奇。
傷在身上,看不到那就是在背後,有上庸醫的藥,即是說亂斬看到了他的……團扇掩麵,計冰代笑得眼都眯了。
他垂眸掩去一絲尷尬,未開口,便聽廊道方向傳來紛紛遝遝的腳步聲。
“窟主呢?”有人焦急大叫,“不是說回來了嗎?”
“在那裏!”有人發現了,然後呼啦啦,一群彩衣公子擁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他們年紀相仿,都是二十出頭的佳公子,有的素袍有的彩錦,圍著他們問長問短:有沒有傷到,有沒有餓到,有沒有凍到,怎麼如此不小心,怎麼幾天沒個消息……喧喧鬧鬧,神情關切,果然應了那句“彩衣才子多吟嘯,公退時時見畫屏”。
“你們來了……”全來了……司空亂斬的笑僵硬在臉上。這幫百媚千嬌、傾城傾國的佳公子放在哪裏都光彩奪目,不過,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他們。
定香隻認識令狐晨和令狐輕,但瞧他們的衣著,心裏暗暗猜測他們可能就是傳言中的天孫翔“彩虹公子”。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位都……墨筆銀勾,獨占一枝花心。
他不著痕跡退出他們的包圍,看著他們對她真心實意的關切和焦急,也看到她不同於須彌窟主的另一麵情態:她故意端起窟主的架子虛張聲勢,彩虹公子卻齊齊拂袖,甩都不甩她。看來,也是氣急了。
一時莞爾,嘴角微微勾起。
待他們將積壓的擔心情緒發泄完後,他仍然被她拉到內院廳堂,三不欺的大夫早已坐在屏風邊。他謝過大夫,在屏風後脫下布袍讓他查看傷勢。同時,她也被力兒扯回臥室查看舊傷。
“唔……唔……”看過傷勢後,大夫以奇怪的語調問,“是須彌窟主給你上的藥?”
“是。”
“唔……那須彌窟主肩上的舊傷呢?”
“有些裂開。”
“是你上的藥?”
“……是。”
大夫哼了兩聲,沒再說什麼。及至他上完藥從屏風後走出來,她已經坐在廳上,力兒站在她身後,飲光窟主坐她左手邊,七位彩虹公子或坐或站,神情皆是嚴肅。
“我上船之後沒多久艙門就被鎖起來,炸藥也是事先準備的,他們的消息比我們快。”說話間她向他送來一眼。他見他們內部議事,心想還是避開為好,正要走出去,卻被她叫住,“定香,你要去哪裏?”
他揖首,“諸位蘭若議事,貧僧回避。”
“不必。”她並不介意什麼,倒是眾人因她的話而將視線投向他,不過也隻瞧了他一眼便收回去。他神色如常,輕誦“般若我佛”,還是走到屋外簷下,自行避開,但他們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進他耳裏。
“那天在船上的廣東商人姓魯,是吳七的老主顧,另一個姓陳,渡頭的貨倉主,他後麵還有人。我們跟了他幾天,他和姓魯的見麵後一直沒動靜,姓魯的這兩天正在裝貨,明天下午出發。”是某位彩虹公子的聲音。
“官府那邊呢?”她問。
“他們的文書程序走得很謹慎,找不到紕漏。而且,我們做的也是暗道生意,不能將礦質的真相挑明給官府。”
“我明白。”她歎氣。這就是兩難的地方,一要找出幕後礦主並以表麵合法的地契買賣將礦山收歸己有,二要防止更多的人知道銀礦的真相,這就是她不想動用七破窟影響力的原因。
“繼續盯著那個貨倉主。”她撐著下巴,視線投向簷下背立的身影。在場眾人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有的皺眉奇怪,有的則暗昧眨眼。
靜了長長一段時間,她回過神,端正表情咳嗽一聲,繼續與他們商討生意上的細節。計冰代好笑地瞟了她一眼,徑自翻轉手上的蘭草蛺蝶扇,力兒牢牢盯著她,隨時準備為她端茶倒水,七位彩虹公子神色含趣,但也識相的將戲謔壓在臉皮下,一本正經。
時間慢慢過去,等她走出廳堂,已是未時了。聽到腳步聲,他回頭向她合掌一揖,“既然窟主已經平安回來,貧僧留在此地也無意義,請恕貧僧告辭。”
“告什麼辭?”她擰起黛色雙眉。
他斂眉長歎:“貧僧曾經以為隻要窟主不傷人,便不會有生靈塗炭,隻是沒料到你們有共命鳥之緣。是貧僧妄自尊大,以為可以阻止窟主傷人,卻反倒令窟主身處險境。般若我佛,罪過。”
她眯了眼睛,抬頭睨他。共命鳥的故事他講過,大概就是釋迦牟尼有個弟弟叫提婆達多,也是他的宿敵,因為修不成正果所以對老釋心存怨念,每一世都想害他。曾經有一世,他們共生為一隻雙頭鳥,一顆頭常有美果可以吃,另一顆頭卻吃不到,所以吃不到美果的頭心生嫉妒,找來一顆毒果吃了,原本它是想毒死第一顆頭,結果兩顆鳥頭一起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