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二章 禪客心如水(3 / 3)

“萬事隨緣,請窟主日後多加小心。你不食毒果,卻另有人吃毒品而不知。”他轉身要走,被她喝住——

“你去哪裏?”

“回飯仙寺。”

“……你不是要盯我三個月嗎?”

“沒有必要了。”他既然無法阻止突來的危險,倒不如讓她多加防範。

她快步攔在他前麵,“按照賽事約定,我既然答應了不離你視線三個月,就一定會遵守。既然你要回飯仙寺……好吧,力兒,收拾衣服,我們搬去飯仙寺。”

“啊?”力兒睜大眼,很快理解過來,點頭,“是,窟主,我這就去收拾。”

“請留步!”他急忙阻止,凝眉輕問:“請恕貧僧請教,窟主這是何意?”

她一本正經地昂起頭,“遵守諾言。”

“窟主大可不必……”

“可必!”她完全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力兒,你怎麼還站在這裏?”

“等等!”他深深注視她。當初他提出不準她離開他的視線時,她百般不願,如今卻為了遵守約定搬去飯仙寺,不知有何目的?但如果她去了飯仙寺,一定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想想,這個責任他擔不起,還是算了……

“你想讓力兒等多久?”她開始不耐煩。

“窟主……”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貧僧還是留下……”

“這才對嘛。”妖眸霎時彎起,笑逐顏開,笑意盈盈如蓬萊弱水。

廳內,聽到出事而快馬趕回來的大公子令狐遲用眼角瞥瞥他們,詢問身邊的令狐晨:“怎麼回事?”

“窟主升華了。”

“……”

為了掩人耳目,司空亂斬這幾天隱居在宅院裏,深居簡出,從旁調度。“彩虹公子”除了令狐遲、令狐晨、令狐輕,其他的都被她趕回他們的老巢……就是各地的天孫翔啦。令狐輕目前經驗不足,她暫時讓他跟著大公子學習。

不知不覺七八天過去,她對那位貨倉主敬佩起來,對幕後礦主也更加好奇。因為在炸船之後,貨倉主與幕後礦主全無聯係,既不邀功也不自滿,頗有勝不驕敗不餒的氣度。不過既然要玩,她一定奉陪以底。

另一方麵,日夜麵對朝思暮想的人,那人卻總以為她玩世不恭、滿口謔語,若即若離勾得她大流口水。清晨時他喜歡在屋頂上坐禪,閑來讀書時他喜歡喝茶,如果遇到某位令狐公子拉他閑談,他總是經不離口,三千大喻八百小喻無一不通,宣揚佛法宣得不亦樂乎。

雖然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她也自知不是長久之計,何況,他這幾天隻要有空就往飯仙寺跑,完全不怕她惹是生非。她也無謂做找人跟蹤他這種傻事。他去寺廟能幹什麼,還不是向神劍禪師彙報他近日行蹤和所見所聞,然後念一通經,回來。

每次他從外麵回來,不管她撞沒撞見,都不會問什麼。就如此時,內院隻有她一人在窗邊練字,原本力兒要陪她,不過令狐晨兩天前收到一張詩社的邀帖,今日正好以花心佳公子的身份去赴一個詩賦會,力兒好奇,她便讓令狐晨帶力兒去開眼界。她敢保證,力兒一定會酸著牙齒回來。

想到力兒現在正被一群風雅先生婉約閨秀酸著,她歪唇一笑,沒由來地愉悅。自得自樂之際,一道蓮骨身影飛快衝進內院。

笑意深了些,放下筆,她拿起剛才寫的一張字箋,正要問他自己的字好不好,卻被他臉上的怒容嚇住。

眉鎖重樓,眼含霜冰,九點香戒刺目至極。

她斂了笑,暗想自己最近有做過什麼惹他生氣的事。

“你就一定要用這麼狠的手段算賬?”他眼底閃著一波厲光,語氣咄咄逼人。

慢慢放下字箋,她歪頭,“算賬?”最近她有算誰的賬嗎?

“鵝湖山後山礦洞發生爆炸,死了五名礦民,十多人受傷,那些傷民現在還在飯仙寺躺著。”

她心思玲瓏,立即明白他為何質問。歎口氣,她輕問:“你以為礦是我炸的?”

“不是你?”

“如果我說不是,你信嗎?”

他冷冷注視眼前這張素淡的妖顏,眸底怒火並未消失,擺明了不信。

事也有巧,兩兩對瞪之際,令狐輕提著袍子衝進來,“窟主,出事了!剛才飯仙寺的和尚跑到城裏請大夫,聽說鵝湖山後山的鉛礦發生爆炸,那些傷民沒地方安置,全搬到飯仙寺去了。”

“誰做的?”她移眸令狐輕。

“已經去查了。”令狐輕來來回回打量兩人,似有話說。她也不讓定香回避,示意令狐輕直說便可。令狐輕瞟瞟定香,突然問:“定香護法已經知道了?”

“他知道。”她代他答了。

令狐輕抿唇,沉吟片刻後道:“爆炸驚動了官府,不管是誰做的,如果吳七平息不了,官府追究起來查到礦石真相,對我們無利。”

妖眸淺淺凝流,她直視他,“我現在說不是,你信嗎?”

他迎著她的視線,半晌無語,不知是仍然不信還是評估他們對話的可信度。片刻後,他垂眸低道:“如果真的不是窟主所為,剛才貧僧多有冒犯,請恕罪。”

“你急著跑回來,就是為了質問我?”她淺淺一笑。對他莫名的冤枉竟然不生氣,也不介意他有沒有回答,轉頭對令狐輕道:“查清楚究竟什麼回事。如果是吳七自己搗鬼倒還好應付,如果有人和我們一樣打銀礦的主意,把這隻琴瑟琵琶給我拎出來。”

等令狐輕走後,她輕輕瞥他一眼,重新提筆在新箋上寫字,沒問他是走是留。寫完一句,她抬頭,見他木然呆立在窗邊,似乎在自責剛才的魯莽。她不想他尷尬,揚眉一笑,“你已經道過歉了,而且,我不生氣被你誤會。”

在外遇到難解不平的事,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她,並帶著情緒來責問,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已經把她放在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雖然把罪名扣到她頭上有點委屈,不過看在他的麵子上,她不介意。

“是貧僧唐突。”他眼底仍有怒焰的光亮,情緒卻是懊惱。

“如果真覺得唐突,那就進來陪我練字。”她在花箋上寫下第二句,“你剛才在飯仙寺,想必看到、聽到什麼,不如慢慢告訴我。你現在回去也幫不上什麼忙,而且我相信,稍後五公子會帶回我想聽的消息。你不想一起聽嗎?”

在情在理的話成功打消了他早已準備在舌尖的告辭,惘然低歎,他邁過書房門檻。

“我想喝你煮的茶。”她偏目斜飛,嫣笑在唇,毫無芥蒂。

他腦海裏全是剛才所見慘況,哪有閑情煮茶。隻是,枯坐無趣,倒不如找些事讓自己分神。思此,他將火爐風口抽開一條縫煮水。趁此空閑,他注視專注寫字的身影。盯了片刻,他打破室中沉寂:“我隻在飯仙寺聽到山後傳來幾聲悶響,因為寺中總能聽到爆破聲,所以都不曾留意,直到村民抬著受傷的礦民來飯仙寺求助,我們才知道後山礦洞發生爆炸。三人當場死亡,兩名被埋在山石下,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斷氣。”

“吳七呢?”

“他不在。礦外隻有兩名礦頭。”

“我們在這裏妄猜也沒用,不如等五公子的消息。”她放下筆,兩手拈起花箋抬高欣賞,自我滿意後轉給他看,“怎樣,我的字還能看吧?”

他凝眸細看,箋上有十個字,是一句回環詞:樓外水雲秋,秋雲水外樓。

她的字細秀微草,斷續分明,疏密自成天然,何止能看,分明就是一張可圈可點的行書箋。

以前的疑問因這張行箋跳出來,他脫口問:“你為什麼要毀了那張草貼?”

她正等著他評幾句,好與不好皆可,卻沒料他天外飛來一問。她怔道:“哪張?”

“青史樓那張。”

“哦,你說‘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張?”她滿臉驚奇,“你喜歡?”

他不掩惋惜之情,“寫得好,毀了自然可惜。”

“和尚也喜歡草書?”她鼓起腮,百思不得其解。

“僧人為什麼不能喜歡草書?”他反問,“在唐德宗年間,就有一位以狂草著稱的僧人,法名懷素。他幼時無錢買紙,便在寺外種了一大片芭蕉,等到蕉葉長大後,他摘下蕉葉為紙,臨帖揮毫,後來老蕉葉摘光,新葉又不能摘,他就直接在芭蕉樹下以鮮葉為紙練習,無論寒暑。後人稱他的字‘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他最得僧人喜歡的就是狂草《四十二章經》。”

“開口閉口都是經。”她憤憤怨念。

適時水沸,他似笑非笑搖頭,將注意力放到泡茶上。她拉遠行箋自己又欣賞了一會,蹭到他身邊,“定香,你玩沒玩過回環詩?”問完她就後悔,他天天念經,一桶到底,哪有風花雪月的情調。不料他的回答卻害她睜大眼——

“讀過一些。”

“好風如扇好雨如簾。”

“好山如黛好水如環。”他停了停,又道:“這不是回環詩。”

她一抬行箋,“呐,樓外水雲秋,秋雲水外樓。”

他將沸水散涼後注入壺中,隨興道:“移步看塵飛,飛塵看步移。”

“卷簾雙舞燕,燕舞雙簾卷。”

“愁似晚雲天,天雲晚似愁。”

“朱樓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灩灩長。”

他思索片刻,將茶水傾入杯中,亦道:“渡連芳草馬如飛,空有書齋在翠微。”

前麵幾句是五字回環,後麵那一對卻是十四字回環。她的“朱樓映日重重晚,碧水含光灩灩長”不但自成一句,反過來念亦是“長灩灩光含水碧,晚重重日映樓朱”,而他“渡連芳草馬如飛,空有書齋在翠微”反過來則是“微翠在齋書有空,飛如馬草芳連渡”。雙句成詞,四句成詩,可分可合,是風雅才子婉約閨秀常玩的機幄。

她端起他推來的茶水輕啜,目光送向院中池塘,玲瓏一動,笑意盈盈,“芙蓉臨水照,但見綠頭鴨。”

“……”

“我沒騙你。”她幽幽低喃,“你知不知道,有些話說多了會變成真的。我不是小狐狸,我是司空亂斬,我以前總是戲弄你,說我喜歡你,說你是我相中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真,可它就是變成真的了。定香,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刻一塊三生石……”

他動作一頓,側目看她,她卻捧著茶水低頭淺啜,似乎那杯茶叫“定香”,她剛才說話的對象也是那杯茶。隻不過,姹紅的頰,嫣然的羞,還有耳垂一點點的桃花色,統統進了他的眼底。

扶在壺邊的修長手指微微一動,仿佛心有所撼。

那手放開壺柄,抬起——卻是將火爐的通風口關上。

他麵色沉穩,微笑應道:“承蒙窟主垂青,貧僧慚愧。”

她悶悶抬眼,“你隻是不信。”

“我信。”他熙怡淺笑,“隻是我這一生已托付古佛青燈,你於我,不過是煮沙成飯、壓雪求油。你又何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不是他第一次拒絕,卻是他最悲憫最明確的一次。

“隻要你不當和尚,一切皆可為。”

“亂斬……”他無奈長歎,“你知道這不可能。伽藍是我的家,我的責任,我的最後歸宿。你的三生石上絕對不會有我的名字,何必將大好韶華浪費在我身上。”

“我偏要刻,你奈我何!”她的脾氣也上來了。

他啞口半晌,頹然別開眼。拂過窗邊的涼風吹起寫滿字的花箋,簌簌紛紛,迤迤邐邐,徐徐飄落在地。他的聲音就如涼風拂麵,牽人心中一痛,“既然窟主真心相待,又何必讓貧僧為難……”

為難……咀著這兩個字,她鬱鬱撇嘴,妖眸映著茶水瀲灩,怨豔兩何。

他是不是想告訴她,無論她怎樣做他都不會動心動情?好個伽藍護法,好個人中帝釋,好一個……無情無垢無塵無欲的出家人!

舌尖突然苦澀起來,茶也失了味道。

窗外池塘邊,木芙蓉開得正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