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三章 持杯唇未淺(1 / 3)

令狐輕帶回來的消息是礦民自己粗心點燃火藥,與外人並不相幹。官府差人來問話,吳七出麵應付後,官差也沒有深入追究,隻說“以後小心,好好安慰”之類,不了了之。

為方便治療,傷民一直安置在飯仙寺,吳七為寺裏添了香油,懇請寺僧援手相助。主持慈悲為懷,焉有見難不救之理,便讓僧人布置客房,讓傷民住在寺內養傷。那些傷勢不重的,包紮之後就回家了。

寺中多了傷重,人手緊,定香回寺後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候,他根本就不回天孫翔別院,對司空亂斬亦疏離起來。

司空亂斬依舊深居簡出,對定香的行蹤並不細問,有時力兒不解旁敲側擊,她也是一笑帶過。貨倉主那條線索一直懸著,轉眼到了三月末。其間,茶總管因事路過,逗留兩日,與她商討了一些窟內事務;閔嫣知她受傷,特意拐彎過來探望,戲對兩百招,放心一笑,留下滿院杏花的花心,繼續譜他的淒美傳說去;化地窟侍座忍行子深夜入宅,親眼確定她一切如常後,悄然離開。

吳七對外新招了數十名礦工將爛礦收拾好,重新搭建了柱架,漸漸將礦洞恢複原樣。傷勢恢複較好的礦工回到礦地,嚴重的人無法繼續下洞采礦,吳七便用幾兩銀子將他們打發了。定香目睹一切,也深深體會到自己無力去改變什麼,一時惘然。

這一日,他在客房外遇到一名傷腿的礦工,正聽此人悲歎以後家中生計如何是好,弟子來報:夏侯居士拜訪,此時在神劍禪師處,禪師正尋他。未過多久,神劍禪師與夏侯居士緩步走來,夏侯居士見礦工可憐,又聽他言辭之中對花木頗有心得,隨興一問,才知礦工祖上曾是種花的,到他這一輩才改行。夏侯居士善心憐憫,便請礦工去青史樓種花,算是技有所長。礦工原本還在擔憂以後生計,有此轉機,自然千恩萬謝。

皆大歡喜之際,遠遠突然越傳來紛紛踏踏的腳步聲,間或幾聲悶響。不多久,寺內警鍾響起,武僧紛紛跑向前方大殿。他攔住一句急跑的僧人詢問何事,那僧人道:“有一幫惡人來寺中搗亂,主持正和他們理論呢。好多師兄弟都被他們打傷了。”

佛門本是清淨地,怎會有人惡行如斯?神劍禪師輕誦佛諾,向他看來。他心神領會,循聲向前殿走去。飯仙寺以修佛德為主,雖有武僧,但不多,他們此來不僅傳揚佛法,亦有武道的交流。響動如此之大,不知寺中武僧能否應對?思此,他腳步加快。

來到大雄寶殿,遠遠便聽到一聲輕喝,一名阻止的僧人被鬧事者擊飛丈許。他縱身攔下僧人,扶他落地站穩。

“大膽妖女,佛門淨地豈容你等放肆!”有僧人大喝。

他轉身時,正好聽那鬧事者坦坦清語:“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這聲音……

“姑娘,萬事好商量。”主持無質皺眉問,“你究竟是何方人士,為何來我寺搗毀佛殿?”

大雄寶殿外,飯仙寺僧人已倒傷大半,香爐倒了,玲瓏塔塌了,殿內還有咚咚咚的敲擊聲。

他站在無質身後,目瞪口呆。

鬧事者也看到他出手救人,歪唇淺淺一笑,甩字鏗鏘:“你們聽好了,今天拆你寺廟的是我——須彌,亂斬。”

她今日恢複女裝打扮,額間貼了紫色花鈿,墨發辮出玲瓏紋樣,上身素淡緙紗衣,大袖飄搖,下穿藍綢水紗裙,裙上織著白色佛桑花,簇簇盎然,一眼看去錦繡綽約,繁華仿佛。她的腰帶很寬,與裙色相同,上繡銀紋水波,素出一段天然的瀲灩。

一柄折扇怡怡在手,隨著話語刷然彈開,囂張之極。

大雄寶殿內的敲擊聲突然熄了,沒多久,力兒扛著大約半人高的鐵錘跑出來,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她展平扇麵向側方抬了抬。須臾,大雄寶殿四周傳來爆炸聲,眾僧驚慌躲避,所幸爆炸範圍不大,並沒有傷到人。

她笑嗬嗬站在寶殿前麵,突然掠步向無質襲來。武僧急忙阻止,卻不料她根本無意偷襲無質,以優雅的身姿淩空擰腰,輕盈流轉落到他身邊。

轟!一聲巨響,大雄寶殿就如被人抽去了主骨,頹然倒塌,木沙飛揚。殿中佛像被梁上大柱擊中,佛頭碎了一半,佛身也裂了半邊,灰頭土臉的被碎石爛磚埋去一半。

僧眾被眼前一幕驚得失去反應。

她搖著扇子,對眼前的效果很滿意。剛才,她把僧人趕出佛殿,又命人在八根主柱的基座上纏了雷管,佛像邊的兩根支柱她也讓力兒敲碎……萬事俱備,隻欠點火。點火之後,自然就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壯觀!壯觀呐!”她舒懷長歎,頗有指點江山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神劍禪師和夏侯居士遲定香十幾步趕來,見到眼前慘景,臉色皆震。

“須彌亂斬……”夏侯居士輕念四字,想到什麼,低叫:“難道她是七破窟的須彌窟窟主?”想到這裏,他打量定香身邊的女子,越瞧越覺得眼熟。思索片刻,便想起她與月前在青史樓毀掉草書的少年公子如出一轍。

“姑娘毀壞佛像法身,就不怕死後墜入阿鼻地獄麼?”回過神的三秀脫口怒斥。

她斜送一瞥,眸光凝流,嬌多媚煞,“我這是在幫你們積功德,你不感謝我?”

三秀怒諷:“笑話,姑娘積的是哪門的功德?”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這都不知道,你怎麼當和尚的?”她嘲諷冷哼,“我今天拆你一座廟,算是為促成一門親積了小小功德。”

“荒謬!姑娘滿口詭辯,促的又是哪門的親?”

“我——”她點點自己的鼻子,纖纖指尖在空中畫出一道弧,指向身邊的年輕護法,“和他。”

喝——滿場僧眾倒吸涼氣。

定香一直瞪著殘敗的佛殿,聽了她的話,慢慢扭過頭,滿眼震驚地注視她。他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拆了人家的大雄寶殿。他一直以為踢門毀窗是她脾氣火爆,但本性不壞,如今她無緣無故拆了寶殿,毀了佛身,這罪過如何修補?

張嘴,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對她說什麼。雙唇翕合數次,胸口悶悶發痛,終是化為長長一歎。

“不要歎氣,我會心痛。”她搖動扇子在他臉上扇了兩扇。

親狎的舉止又惹得沒見過世麵的僧人倒吸涼氣。

“你拆了大雄寶殿……”他的聲音沙啞又無奈。

“是啊,我拆啦。”她理所當然。

驀地,他揚聲怒斥:“你怎麼可以拆人家的大雄寶殿?”大雄寶殿是寺院正殿,亦是僧眾朝暮修持的地方,裏麵供奉釋迦牟尼佛,是寺中最持威肅之地,她此番不知錯悔的行徑無疑是對佛身的褻瀆。

她收扇怒目,“誰讓你三天不回去!”嬌嗔的指責,怨豔的神情,倒像是妻子數落離家不歸的夫君。

“貧僧修行在此,何有回家之說!”他這次真的動怒了。

“你不回去,我就來找你啊。”她振振有詞,“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正所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胡鬧!”他拂袖怒斥,“貧僧以為須彌窟主是至性至情之人,今日所作所為,也不過爾爾。”

她張張嘴,未及說什麼,三秀卻冷冷諷道:“妖女,休得血口噴人!不要以為你三言兩語就能詆毀定香護法。”

“我和他說話,你閉嘴!”她皺眉抬眼,眸底厭厭煙色,對三秀不屑一顧。

“你閉嘴!”他氣得雙眸灼亮,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什麼時候用這種嚴厲語氣吼過她?她鼓起腮,瞪他片刻,終是恨恨別開眼,悶悶搖扇,卻真的沒再說什麼。

力兒原本以為自家窟主會反唇相譏,再不然也會冷哼兩聲,不料乖得像大家閨秀,當真是吉光片羽,難能可貴。

兩名清秀公子走到力兒身後,滿臉不解,“須彌窟主怎麼了?”他們是鍾月斜和盛春,夜多部眾,閔嫣帶來的,奉夜多窟主令,聽憑須彌窟主調遣。

力兒歎氣。飲光窟主曾說過,她家窟主對喜歡的人會掏肝掏肺的好,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會傷對方一毫,對不喜歡的則冷漠無情,名字長相轉瞬即忘,沒心沒肺。以前窟主戲弄定香不知多開心,十天半月的不見也不覺得牽掛,哪能容他厲聲厲色當眾放肆,如今也才兩天沒見就踢上門來要人,被吼居然不發脾氣……鉤鉤沉沉的心思徘徊婉轉,最後化為舌尖一語低喃:“窟主升華了……”

“升華?”鍾月斜一臉抽搐,在盛春耳邊悄悄嘀咕:“不如這樣吧,我們把定香綁成粽子直接送到須彌窟主床上。”

“好哇。”盛春點頭。

力兒捏緊錘子橫向兩人,“你們都是這麼對付夜多窟主喜歡的女子?”

“……”鍾月斜就像被人卡住脖子,又憋氣又無限惆悵,“你也知道啦,力兒,夜多窟主喜歡淒涼悲情一點,寧願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通常我們沒什麼機會可以直接綁人。”

“你們要是敢破壞小姐清譽,我——”她揚揚手中鐵錘。

三人在側方竊竊私語,從震驚中回神的飯仙寺僧眾已是怒形於色。主持說:“原來是七破窟須彌窟主,未免太過放肆。”

三秀說:“你今日不給本寺一個交待,休怪本寺不講情麵。”神劍禪師合掌誦佛,並沒有強出頭的意思。

她鬱悶了半天,突地合起扇子往掌心一拍,冷笑,“交待什麼,都說我在為你們積功德了。”

“狡辯!”年輕的護法聲色俱厲。

“好啊,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有錯,那就一起上吧。”她走下台階站到平坡上,環顧四下,背手而立,“誰要是覺得我拆寺有錯,一起來啊,我保證不還手。”

背在身後的雙手握緊折扇,她傲視眾人,神色是難得的冷戾。

眾僧麵麵相覷,不知她玩什麼花招。她將眾僧的怒火引向自己,卻又說不會還手,但要眾僧一擁而上對付一名“不還手”的姑娘,於情於理又過不去。

三秀從鼻中哼出冷笑,並不相信她的話,提氣喝道:“貧僧三秀,今日就會會須彌窟主。”說罷,舉拳直攻。

她負手傲立,妖目霜冷,一任拳頭在眼中放大,竟然真是一副不還手的模樣。

拳風帶起額邊幾縷垂發,迫在眉睫。

力兒豈容自家窟主任人魚肉,立即抬起鐵錘急衝上前,但沒有三秀的拳頭快。

拳在額前半寸處停住——不是三秀自己停,而是被一隻手扣住腕脈,完全壓製下。

“定香護法?”三秀滿臉驚愕,“你為何袒護這個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