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幫你殺人。”他記起前情,立即振聲拒絕。
“……”
“不氣不氣,你慢慢說,讓我做什麼?”他輕輕撫上她的背,久違的纖細和溫暖讓他幾乎掉眼淚。
“五月十八,大相國寺。你去。”
“做什麼?”
“幫人。”
“誰?”
“誰對,就幫誰。”
“我怎麼知道誰對誰錯……”他伸手想摸她的肚子,卻被一扇子拍開。
“你去了,自然會知道誰對誰錯。”她揮揮團扇,“你走吧,我要休息。”
“是,你要好好休息。”他乖乖點頭,轉身走了幾步,突然覺得不對,遲疑了一下,轉身,“冰代……”
“我不殺鳳天虹。”
“……謝謝。”他終於安下心,戀戀不舍的將她烙在眸瞳的最深處,一步一回頭,直至出了門、下了台階,飛鴻般消失在夜空裏。
宅院內一片寧靜。
風過階涼……
刷刷刷刷刷!五名黑衣男子出現在院內。
福袍身影站在門邊,致以歉意:“難為你們了。”
“謝飲光窟主體恤!”五人熱淚盈眶。
“……扮弱真的這麼難?”她不能理解。
“難!”五人異口同聲。他們是化地窟部眾啊,被自家窟主調來開封協助飲光窟主,原以為是多麼艱難險阻的事,沒想到被飲光窟主當豬一樣養,天天貓在宅院裏沒事做,終於有任務了,卻是故意刺殺鳳天虹還不能刺殺成功。行,至少也是刺殺,他們樂顛顛去了。想不到今天卻要在鳳天希前麵扮弱,還要故意用一些亂七八糟的宗派劍法,用得他們好慚愧。
“……休息吧。”她默默掩上門。
澹台然出了那片宅院後,夜風迎麵吹來,腦子冷靜了一些,想到自己居然要當爹,嘴角止不住上翹,在街口石礅上坐下,傻笑一晚。
天微亮,他跑回租賃的小屋洗漱之後,換下髒衣,到天廚策開工。
一晚未睡,居然精神抖摟。
掌櫃見他來了,眼睛一瞪:“鳳姑娘找你。”他往角落走,聽掌櫃在身後小聲抱怨:“我這裏是開門做生意的,你小子再要是忙的時候亂跑出去,我一定辭了你。”
他精神抖摟,自動將掌櫃的話從耳朵裏濾掉。
身為一個準父親,他要學會大度。
“鳳姑娘。”他在鳳天虹身後停步。
“澹台!”鳳天虹早已回頭,皎白的臉上有絲疲憊,清亮的眼裏染了絲絲的紅。她拉他坐下,壓低聲問:“你昨天是不是跟蹤了殺手?”
“……是。”
“查到什麼?”
“沒有。”停了停,他又道:“跟丟了。”
“大哥一定查到什麼,卻不告訴我。”鳳天虹嘟起嘴,展現出利落之餘的女兒家憨態,“昨晚大哥追蹤一名殺手,回來後悶不吭聲把自己鎖在書房裏。”
他眼角一跳,細細回想,不覺得鳳天希有黃雀在後的本領,自己應該沒有被反跟蹤。再則,既知冰代有了身孕,他也不能讓旁人傷了她,她可是他孩子的娘!思緒翻轉,他佯笑:“可能吧。”
“大哥一定很煩。”鳳天虹歎氣,“晏如哥的仇還沒報,魔岩禪師那封信也不知道說什麼,江湖百事通都不知道的事,我們還能到哪裏找線索。現在,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飲光窟主。澹台,你說他們會不會為了拳譜?”
“什麼拳譜?”他不明所以。
“雲門虎嘯拳。”
“應該不會……”他虛弱地搖頭。雲門虎嘯拳也隻有像鳳天希那種全身裹著浩然正氣的家夥才練得出威力,而且,那身正氣還要綿綿不絕,毫無節製,普通人隻怕是畫虎類犬……話藏在心裏,他想起昨晚她答應的事,料想應該不會再有人夜襲鳳天虹,肩上的壓力鬆了鬆,問:“五月十八,開封城有什麼大事嗎?”
鳳天虹抬頭想了想,“好像有什麼人過生辰。昨天有人送帖子來,大哥放在書房裏。”
“是康王四十歲生辰宴。”不知何時走過來的掌櫃丟下一句,夾著賬本繞過他們。
“康王?”他聽冰代提過,哪家後院長出來的蔥?
“原來是康王的壽帖。”鳳天虹點點頭,見他一副“我沒聽懂”的表情,不由低聲解釋:“康王朱厚喬,當今皇上所剩不多的一位皇叔。聽說很得皇上信任,又好交江湖朋友,每年生日都廣邀名門大派,大小官員得了邀帖的可以進席生辰宴,沒得邀帖的也會自動送禮。”
聽起來很呼風喚雨……他垂眸沉思,不明白冰代和康王有什麼牽連。她讓他五月十八去相國寺,誰對就幫誰,至少他要清楚發生什麼事、有些什麼人,而後才能判斷對錯。萬一他認為對的,冰代覺得錯,他能怎樣?
“聽說康王今年生辰要親自到相國寺祈福,保佑我朝國泰民安,皇上穰福,永永無窮。”身後再度傳來掌櫃的聲音。
兩人嚇了一跳,就見仿若幽魂、神出鬼沒的掌櫃夾著算盤從他們桌邊繞過。
賬本夾進去,算盤夾出來,是要開店迎客了。他借機站起來。
雖然知道鳳天虹暫時沒有危險,他仍然叮囑她萬事小心,隨後跑到廚房打下手去,滿腦子是昨晚她的模樣。
五月十八日之前,開封府熱鬧得……異常。
皇叔過生日,皇帝的禮物到了,盛迎。
京城有交情圖巴結的官員派人送上大禮,車隊成群,就怕別人不知道。
名門大派得到邀帖的也紛紛派遣得意門徒出席,或掌門親自備禮。這些人聚集於開封,難免有磨擦,以往結下梁子夙怨未了的江湖人劃下黑道白道的線,壁壘分明,你犀言冷語,我傲慢無禮,一言不和就跳到大街上單挑,多言之後產生雷電火花的則約了某日某時某某在哪裏恭候大架。
刀光劍影!群毆互毆!忙得官府焦頭爛額!
知府紅大人聽到捕快們的抱怨,搖頭笑了笑,繼續落筆寫字,一派枯藤老樹昏鴉之態。巡檢司對聚集開封府的江湖人亦是不打不壓,無論他們是刀光劍影還是群毆互毆,隻要不傷及百姓,一律不手。
人多,天廚策天天滿座,端盤送茶的夥計更是忙得隻有腳尖沾地的福份。
澹台然本想趁夜到那片小宅院探望冰代,等著他的卻是一室冰冷,那晚的輕紗軟燭,那晚的震驚喜悅,仿佛黃粱一夢。遙遙空蒙。跑去找宅子的主人,卻是兩位年過花甲的老夫婦,說是一個月前宅子被人租了去,銀錢兩訖;問什麼人住進來,雙雙搖頭不清楚,反複隻說著銀錢兩訖,原本還有半個月租期,今天接到租宅人的通知,說是不租了,他們便過來看看。
謝過兩老,站在空靜靜的宅院裏,他的喜悅一刹那之間成了溫湯對雪,化的化,涼的涼,淺薄稀疏,把握不住半分。至此,他天天盼著十八日快快到來,就算被掌櫃指使到後院去洗碗碟,他也一心念著十八日十八日,雙目赤紅,洗碗如洗仇。
七破窟的飲光窟主,再度隱去身影。
多方人馬,各懷心思,迎來了五月十八日的第一縷陽光。
澹台然早早來到大相國寺,寺門外寧靜異常,隻有三名小沙彌在掃地,門內隱隱有些身著兵服的人走動。想必是考慮到康王要來祈褔,主持特命僧眾遣開門外的貨郎小販,王府禁衛也早早部署崗位,保護康王的安全。
康王今日的行程全開封府都知道:白天,辰時,康王到大相國寺上香、祈福,主持親執祈福法事,之後,康王將拿出寒蛟火曈漏為彩頭,請各路江湖朋友以武助興,最後勝出者得寒蛟火曈漏;晚上,康王府邸舉行晚宴,各路江湖朋友、到賀的朝廷官員齊聚一堂,美酒紅袖,妙歌豔舞,不醉不歸。
日頭高升,漸漸有人往大相國寺聚集。三五成群的江湖豪俠,四人大轎的官員富紳,紛紛在康王抵達之前出現。澹台然混在這些人中進了大相國寺。見許多人上香求願,他也買了九柱香,誠心拜求天王殿彌勒、大雄寶殿三尊,又在羅漢堂千手觀音座下為冰代和腹中孩兒求了一道平安簽。
出了羅漢堂,他四下觀察,沒發現雲門鳳氏兄妹,倒看見紅如壽和夏侯伏南在殿角紅柱後低語,也不知說什麼。
突然人聲靜止,紛紛擠成一堆,讓出大片空地來,主持帶頭,領事的僧人排成兩行,魚貫而出,急步迎客。他在人堆裏抬頭遠眺,見一群紅衣帶刀衛擁著一名華服人緩緩走來。
也隻有康王才能享有這種陣仗。
主持的恭迎證實了華服人的身份——康王頭戴翎尾和冠,身著青衣,衣上繡三章紋圖:火、華蟲、宗彝,火在肩胛,華蟲、宗彝在兩袖,針針細致。袍側墜以白珠青絲綬,腰下懸一塊竹形雙魚玉佩,雖說四十生辰,容貌倒像三十四五,隻有當他對身側的白衣謀士低語微笑時,眼角的魚尾紋才略略顯露出來。那位白衣謀士看上去二十七八,容貌普通,舉手投足卻氣質一流。
祈禱的程序早已安排妥當,康王按部就班入佛殿,在主持的引導下焚香、禱告、頌文、大禮,一切結束後,巳時已過。眾人休息到午時末刻,紅衣帶刀衛抬出寒蛟火曈漏,江湖豪俠很給康王麵子的開始以武助興。
說是各路江湖豪俠,其實也就是開封府周邊地區的大小門派,與武林大會全無可比之意。真正在江湖上響當當的門派絕不會因為康王的一道壽帖就抬著禮物屁顛顛趕來,原因一,路途遙遠,原因二,沒什麼交情。
十多家門派進行比試後,殿前空地上剩下八卦門和火鶴劍的兩名年輕門徒,兩人都用劍。早在比武開始前,比到精彩危急的刹那,外圈看熱鬧的百姓時不時炸出一聲“好”,鼓掌鼓掌,把那群心高氣傲的江湖人以武會友看成了街頭戲猴,此時,遠遠又炸出一聲“好”後,台上兩位年輕門徒已持劍分開,臉上都鋪了些許羞愧和難堪。
康王倒不覺得百姓叫好有何不妥,與他的幕僚謀士同坐殿下陰涼處,時不時點頭輕談,興致勃勃。
“雕蟲小技!沐猴而冠!”人群中傳來幽幽魅魅的冷聲,四麵八方,如潮水漲退,令聽者心頭乍寒,卻分不清聲音從何處傳來。
澹台然驀地感到腰間一緊,身後一股力將他拋出。他於半空提氣,縱身一旋,落在擂台中央,與持劍的兩人麵麵相覷。
“公子接劍!”側方拋出一物,他抬手接下,目光移去。
人群如遇避水犀,嘩啦讓出,中間一人亭亭玉立,好一派濯清漣而不妖。
刑九月?他心頭一驚,卻不便說什麼:既然是她的侍者將他推上台,必有用處。現在情況是……讓他和這兩人比劍?他看向刑九月,果然見他的頭微微向下一點。
紅衣帶刀衛站出一人,大喝:“大膽!”
康王手一抬,揮退紅衣帶刀衛,和藹笑問:“你是何人?”
“……澹台然。”
“澹台然……”康王低念,側身問身邊的白衣謀士可曾聽過這號人物,白衣謀士搖頭。康王轉而再問:“說他們是雕蟲小技,莫非你能以一敵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