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七章 詫六醜魑魅,故惹行客(1 / 3)

連夜將解藥送到巡檢司,澹台然“被專業地”懷疑了。

也在情理之中。

夏侯伏南久居官場,統領巡檢司,在皇帝那裏多多少少得到了一點信任度,他能遊走百官之間,當然也不缺少為官者應有的城府,對於澹台然從何處得來的解藥自然有幾分懷疑。偏偏澹台然沉默以對,夏侯伏南的懷疑就更深了。

另一方麵,巡檢司與江湖人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多多少少沾了些江湖狡猾。澹台然送來的解藥是真是假,還要試試才行。

藥當然是——真的。

陰射魚服下解藥,呼吸立即平緩過來,臉色也不再蒼白。澹台然暗暗鬆了口氣,向夏侯伏南拱拳告辭。夏侯伏南見解藥是真,便對自己的懷疑抱歉一番,叮囑他暫且不要將陰射魚已解毒之事告訴旁人。他點頭答應,聯係到飲光窟主提過的“康王”,暗猜夏侯伏南大概要轉明為暗,釜底抽薪。

第二天,他托著一盆收拾下來的碗碟正要送到後院,眼角瞥到天廚策外一名雲門門徒匆匆跑過,心頭一跳,放下碗碟跑出來攔住雲門門徒,問過才知昨晚有人夜襲雲門,鳳天虹受了傷,雲門門徒這是去抓藥。

“什麼人偷襲?”他又驚又怒。昨晚……

“不知來路,用劍的。”那名雲門門徒急著抓藥,無意寒暄,說完兩句就跑掉了。

他衝到雲門,下仆對他也熟了,指指院邊的拱門:“門主和小姐在偏廳。”他無暇理會下仆臉上怪異的笑,卷風般衝進偏廳,看清鳳天虹隻是左手小臂上纏著一圈白布後,暗暗鬆了口氣。

“還好……”他輕喃一句,轉身往外跑,瞬間沒了身影。

“澹台……”鳳天虹抬起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隱隱抽搐:“他來幹什麼?”

“關心你。”鳳天希望著空蕩蕩的門,淡淡地說。

澹台然去了哪裏?

城西五裏亭。

亭子原封不動,昨夜的帳篷卻像東瀛一夢,早無蹤影。草是草,石是石,仿佛昨晚此處根本不曾存在過什麼。

他繞著亭子走了兩圈,憑著記憶在昨晚帳篷的位置走了一圈,最後停在昨夜站過的地方。

昨晚,明明就是咫尺,卻讓一道紋簾隔成了天涯。

心頭潮起潮落,但空站此地也等不出什麼蔥。他麵無表情回到天廚策,又被掌櫃冷嘲熱諷了一番,說是再隨便丟下工作往外跑就另謀高就吧。乖乖聽訓,他也不反駁。但此後數日,他每晚收工後都會跑到雲門去蹲屋頂。

計氏父子早已離開,計父也沒必要向小輩交待去哪裏,但看他疏離的態度,顯然不願意手小輩們的江湖恩怨。鳳天希不以為意,對孫眉眉也是禮敬有加。他對計皎倒生出些許交結之心,但計皎總是冷冷淡淡,禮貌卻不熱切。於是,送計氏父子離城後,他除了感歎幾句,便一笑置之。如今雲門遭襲,妹妹受傷,他心頭大怒,除了加強守夜,更警惕萬分。澹台然蹲在他雲門的屋頂上,他又怎會不知。但澹台然不願露麵,他以為他是擔心自家妹妹,也就由著他蹲,

初十當晚,又來了五名黑衣人,蒙麵持劍,目標直指鳳天虹。鳳天希十五招之內就將他們逼退。五人眼神交換後,四散逃開。

澹台然一直蹲在簷角,目睹鳳天希以一敵五,再見黑衣人逃散。

黑衣人逃時,他動了——無聲無息,尾隨。

黑衣人輕功不凡,他輕息追尾,目睹黑衣人消失在城南一所幽靜宅院內。

此處一片宅院,住的都是些家中殷實但又不算大富大貴之人,不顯眼,不奪目,一片灰瓦白牆綿綿延延,藏匿其中,不失撲朔迷離之狡。

輕輕縱下屋簷,他側耳須臾,聽到後方傳來足音。提氣踩步倒勾橫梁之上,片刻後,一道身影拐進來,從他身下經過,往西廂小院行去。

那人提著一盞水晶燈籠,幽幽光亮打在臉上,麵目分明。

是一名侍女——飲光窟主的貼身侍女,孫子子。

他等燈籠走遠後,無聲落地,貓步相隨。不多時,孫子子來到西廂小院,將水晶燈籠在門外燭架上,推門入內。他貼近門牆,故技重施倒勾簷下橫梁,聽房中傳來輕軟淺慢的對話——

“小姐,已經確定是十八日。”

“嗯……”這一聲輕輕絮絮幾不可聞的喟息,聽得梁上君子心跳一突,忙不迭築牆。

“水要冷了,起來吧!”

“唉……”水聲,笑聲,嬌嗔軟語,悉悉窣窣的穿衣聲。

“燕窩羹的溫度正好。”

“不想喝。”有些負氣和嬌憨。

“不喝怎麼行。”孫子子軟軟勸誘,“才五勺。小姐,來,我喂你!”

“這麼麻煩……”餘下的抱怨似乎被小侍女一勺子燕窩羹給堵了回去,低不可聞。

他靜靜掛在橫梁上,麵無表情。不知掛了多久,直到孫子子叫人搬走沐浴後的熱水,又端出空碗、掩上門扉、提了燈籠離開,他才屏息落地。

門隻是虛掩,他一指便推開了。滑身進去,又是重重簾紗,屏風佇立。獸爐中不知點了什麼香,撲得滿室都是,依稀很濃,可當你深嗅一口氣想去辨別時,卻又發現香味消失了。待你吐了這口氣放棄時,香氣又繞了回來。

床在左側,幾道白紗簾用彎月勾絞起,露出一道背立的身影。黑發半辮,水羅長裙,是無人得見的閑散衣著。

他慢慢向前走了兩步。

“子子?”背立的身影聽到腳步聲,徐徐側身,妖眸懶懶一抬。

四目相對,又是無言。

“是你?”素顏的飲光窟主不驚不乍,將手中鏡子往床上一拋,抬步踱到屏風邊,扯下一件福字寬袍披上。

他不動。

事實上,不是他不想動,也不是他不願動,而是他不、會、動。

在她轉身的一刹那,他就徹底無懸念的被石化了。唯一靈活的隻剩下眼睛,烙在她身上左右移動,滿滿的震驚。

師父說,他是孤兒。小時候他一直幻想自己是哪家王侯將相家被人抱走的小公子,突然有一天認祖歸宗,從此錦衣玉食,什麼都不用學……他隻是想想而已,特別在師父讓他學東西的時候。但迄今為止,幻想僅僅止於幻想。

師父教了他很多東西,文有詩詞歌賦,武有輕功拳劍,帶他偷過雞、釣過魚、打過劫,還帶他去過醉月樓。師父常告誡他,莫沾江湖事,染了江湖,一身都是腥;但師父也很委婉地教訓他:然兒,如果你以後真的沾上江湖事,那就要沾得一鳴驚人,沾得石破天驚,這才不愧是我的徒弟,不然,我教你的一身武學、一腔才情就是浪費啊浪費……

難道是他自己想學嗎?也不想想,是誰抱著一個八歲孩子的大腿哭得涕淚橫流姹紫嫣紅,就是因為他把掌法練成了刀法。隨之而來的就是滿腔熱血的師父“苦誘”本性純良的徒弟學這學那的血淚史,他不想學,師父就抱著他的大腿哭……他不學還能怎樣?

正是師父那不可比喻的灌溉式教育,塑造了他大事不驚小事不急的處事態度,但縱觀他輝煌燦爛不可思議的成長曆史,沒有哪件事能像今天這樣轟得他外焦內嫩,通體油茲茲。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肚子有點凸……有點……圓……

這是……這豈不是……

“幾個月?”他問得十分之呆。

“四個月。”她答得漫不經心。

“誰的?”他咬牙。

“你以為是誰的?”她笑瞥一眼,撐著腰慢慢踱回床前,正要拿起鏡子,他呼啦啦一陣風掃到她前麵——

“我幫你拿。”討好似的將鏡子小心翼翼放到她手上,“給!”

她抬眸微掃,捏住鏡柄將他推離兩尺,似笑非笑道:“很開心呀?”

“嘿嘿……”

“不是你的。”

晴天霹靂!他又僵了。

“是你的。”她對鏡一笑,並不介意他發現自己的秘密。端詳鏡中自己,瞧到滿意了才放下鏡子,與此同時,臉也沉下:“深更半夜,你怎麼找到這裏?”

當……

被震驚、驚喜、喜悅、茫然、糊塗等等之情緒包圍的準父親澹台公子終於想起半夜三更跑來這裏的初衷,頓時挺起腰,板起臉……嘴角卻止不住上翹。

隻能說,板臉真是一件體力活。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鳳天希,七破窟飲光窟主就在他眼皮底下。”譏諷的調子,帶了些懶意,在暗香盈盈的房內卻如羽毛般繚人。

他在床邊蹲下,盯著她的肚子,又瞅了瞅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要當爹了?”

她笑了笑,不答。

“……”他想叫她,卻不知該稱她什麼。溪兒,娘子,還是飲光窟主?前兩個她不喜歡,後一個就太生疏,他不喜歡。怎麼說她也是他的娘子啊,總不能窟主來窟主去的叫吧。都願意將孩子生下來了,是不是表示她開始慢慢原諒他?“冰……冰代……”他生硬、甚至帶著些許卑微的情緒叫出這個名字。

她不知何時從枕邊摸了把團扇,搖了一搖:“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他對上她的視線,飛快垂下:“我……跟著跟著……就跟來了……”

跟著跟著?從哪裏跟?素色唇角勾起冷淡的弦:“你在保護鳳天虹。”

他急忙抬頭:“冰代,你和她無冤無仇,可不可以不要傷她。如果、如果是她哥哥得罪你,你可以找她哥哥嘛,為什麼一定要傷害鳳姑娘!”

“她是一顆好棋。”

“……你不能把人當棋子。”他好言相勸。

她單手撐在軟軟被單上,用團扇抬起他的下巴與自己直視,徐徐吐出三個字:“我想用。”

“可是……”

“你對鳳天虹倒是特別……關切?”

“沒有沒有。”他連連撇清,看了她一眼,委委屈屈低頭,“我隻是不想你的手沾上血腥。”

“那你留在開封幹什麼?”她拉動福字袍,起身走了兩步,妖眸回視,遙遙如天上星,冰冷寒情:“你在幫雲門對付我。”

“……”

“你偷偷潛進我房裏,也是跟蹤未成事的殺手而來,你的目的不是要找出幕後主謀嗎?現在,你找到了。”她甩袖蕩漾,妖氣橫生:“你打算怎麼處置我,澹台公子?我有四個月的身孕,武功自然不是你的對手,你是要把我送給鳳天希,還是挾持我放了鳳天虹?”

他被她慍怒的表情嚇到,怕她動了胎氣,急道:“我不是……”

“你敢說你不是為了鳳天虹而來?”

“……”讓他傷她絕無可能,但怎樣才能說服她放過鳳天虹?真是左右為難。急中生智之際,他靈光一閃,“鳳姑娘是好人。”

她冷笑:“我不是好人!”

“……冰代也是好人。”

她靜聲不語,眼底波光粼粼,瞧了他片刻,驀地道:“不殺鳳天虹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