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九章 策去心收(2 / 3)

第二波風浪的推手是獵塵教。

誰也沒想到會是獵塵教。

獵塵教一向隻在雲廣天牧山一帶出沒,旗下分堂分舵雖布置於中原各大城市,卻隻是為了方便在中原做生意,少有惹事足之舉。傳聞獵塵教曆任教主都會修煉《九天玉雪功》,此功一共九重,練成者將絕情絕欲,冰心冷情。正因為如此,獵塵教對中原武林並無稱霸之心,安守西南一域,與世無爭。

但這素來與世無爭的獵塵教,如今卻大手筆動作起來。如果說他們是突然動作,其實也不算,人家早就一步一步安排妥當,徐徐侵進,然後聯成一線將結果公諸天下。此謂之:先蠶食,次鯨吞。

具體而言,他們大半年前就開始擴張分堂分舵,也就是暗著搶生意,搶生意之後,勢力坐大,然後搶地盤,甚至用一種慢毒控製了一部分幫派,讓他們臣服於自己。各地的生意、地盤都搶到手後,其教主突然揚言:我獵塵教要遷宮中原。

此言一出,江湖嘩然。

但引人猜測的還在後麵,獵塵教教主第一個拜訪的是南武盟主。

拜訪的那天,奇服鮮豔的異域男女相擁而來,香華飄散百裏,絲竹之聲直入九霄,聲勢浩大,無與倫比。教主坐在青紗轎內,有幸聽到他聲音的都說:其音如雪,其歎如琴。

連聲音都美妙如天籟,那人豈不是……引人遐想……

江湖各派掌門卻沒有這些遐想飄飄的心思,他們隻看到一個畫麵——下馬威。

然後,他們覺悟了,醍醐了:獵塵教既然想遷宮中原,肯定要找一個風水寶地,隻要他們堅守陣營,占地不讓,看獵塵教能遷到哪裏去。於是,他們醞釀了,團抱了,唇亡齒寒啊,早在被明王閣閣主砸場時團結的陣營更加堅固,更加壯大。

澹台然知道這些,因為有些事是他親眼目睹。諸如,在明王閣閣主到處找幫派砸場的時候,他攔了一攔,讓損失傷亡降到最小;諸如,在獵塵教教主向南武盟主討教中原武學時,他與獵塵教下的某一位院主切磋了幾招,讓中原武林沒有丟臉,又加上劍氣過猛,尾風掃到獵塵教教主那頂華麗炫目的轎子,當場碎得拚不回去,讓中原武林大長臉麵。

來回奔波的確累,但當他回到飲光窟,站在藻風自薰樓外,見她軟躺在鏤花雕雲絲棉輕被的臥椅上,什麼疲累都飛了。

她手中拿著一本書,另一隻手放在肚子上,時而輕撫,側方案幾放著水鏡、折扇,隻要偏頭就能從鏡中看到自己。

他突然很感謝七破窟,所有人,都謝。他們把她養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好……

九個月的身孕,快要臨盆了。如果她和他還住在澹間居裏,他也隻會向大夫討教一些注意之事,再多給她燉些雞鴨魚湯之類,或鮮蔬小菜,在他有限的範圍內給她最好的東西。

她本就是個高高在上的人,被他趁機騙了,心底總會不甘,卻肯為他把孩子生下來,單憑這一點,她說什麼他都會聽。

“冰代……”他輕腳走到她腿邊,在臥椅邊蹲下,連夜趕路的倦容上是深深的虔誠,和感激:“辛苦你了……”才說到這裏,她的肚皮突然動了動,他趕緊摸摸,輕喃:“乖女兒,不要踢你娘。”

她放下書,胎兒的小拳腳讓她略有不適,微微蹙起眉。等腹中胎兒靜下來,她才笑出聲:“我喜歡兒子。”

“女兒好,你看牙牙多乖。”他專心安撫她腹中胎兒,心中想到什麼便說了出來。

“牙牙?”她似笑非笑。

他暗叫不好,趕緊抬頭看她,卻見她眉心蹙緊,一副隱忍的難受模樣,一時心痛,幽:“他讓你這麼難受,也許是個兒子。”

“他也沒讓我太難受。”她斜來一眼,重新拿起書懶懶翻過一頁。

“冰代……”

“玩你比較開心。”

因為玩他玩得太開心,所以腹中胎兒慢慢成長便沒放在心上了——是這個意思?他摸著她的肚子揣摩。

相處這幾個月,他發現七破窟個個都是禪語高手,明明才幾個字,後麵卻隱藏了一堆意思。開始他還似懂非懂,聽得多了,前後積累加聯想再加推演,他大概也能揣摩到一些意思。再深,於他就是瑤台望月了。

他也沒什麼大奢望,知道師父在森羅姥姥那裏再續前緣,他希望師父續成功,於自己,他隻希望離她近一點,等待未出世的孩子,以後,再看著孩子慢慢長大。他知道自己在飲光窟裏的地位很尷尬,他的房間和刑家兄弟排成排,雖然能在飲光窟隨意走動,但遇到她議事 的時候,他想見她還要通報。感覺上,他像是被收成了飲光窟的部眾。

不過,他不介意。

七破窟財大勢大,她肯定不缺錢,他也沒想過創立什麼莊什麼堡給她,如果玩他能讓她開心,他不介意,真的不介意。他的人生願望本就很小,很渺小……與她相比,大概就是了。

因為小,所以,易滿足。

明王閣閣主大鬧江湖後失去蹤影,各派搜之尋之,對澹台然此人謝之謝之。

獵塵教教主給南武盟主的下馬威不夠火候,接二連三拜訪數大門派,禮之鬧之,對澹台然此人念之念之。

反倒是因為臨盆在際,計冰代無暇他顧,讓澹台然有了幾天空閑陪在她身邊。

忙裏偷閑的時候,總有些事放不下,澹台然身體閑了,腦子卻開始消化近幾個月來接觸的事情。

外傳七破窟皆美人,容姿天度,服無常飾,又或情美或才美,貌勝衛玠,才比子建,若是以前的他,隻怕也就是笑笑了事,如今身處窟中,才知傳聞不但不假,反而味有不及。各窟窟主氣宇天成,非輕易就能形容,旗下侍座也是麒麟智慧,千秋獨有;那些近身侍者更不必說,純黠慧巧,忠直冷耿,機巧心思,不一盡數。

自幼被師父強塞猛灌,他倒不會對自己的才情自慚形穢,隻是,他野生野長在山中懶散慣了,偶爾望月吟詩就已經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自然不會刻意去講究什麼,也端不出那些嫵媚花心和珠玉歎詞。可七破窟不一樣,到底是長久的環境造成,他們的一言一行全無故作,自然天成,一牽衣一瞥眸,一轉袖一回身,一凝眸一遠眺,就像一粒粒珍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奪人視線。就連吃葡萄——也能吃出一段鏗鏘婉轉的戲來。

卻是這出戲,讓他膽顫心驚,忐忑不安,心如鹿撞之中還帶了一點甜軟和滿足。

秋日的午後極為燥熾,山中清涼,卻要披件壓鬆軟錦的寬衫。須彌窟的力兒送了一籃子葡萄,紫晶珠圓,嬌俏可人。子子洗了一串端進藻風自薰樓的小院,正好冰代午睡轉醒。他一直坐在旁邊陪著,看她午睡也是樂趣。

子子端來溫水為她淨麵。等她擦完臉漱完口後,子子再取出一小串紫珠放進小盤子裏,又取了薄如蟬翼的銀柄小刀切皮去核,再用頭鏤圓球的細玉食簪叉起半顆送到她嘴邊。

檀唇輕啟,糯齒咬綠,舌尖輕輕一卷,真是精致的散慢。

他目含豔羨,盯的卻是她嘴邊剝了皮的半顆葡萄。

“澹台公子也吃啊。”子子笑著看了他一眼,“難道澹台公子也想讓我喂?”

“不敢不敢。”他知道子子在取笑自己。

“澹台公子如今是武林裏一呼百應的大俠,讓你喂他,也不委屈。”她懶懶側了側身,未束的烏發縷縷滑下肩頭,滑進微敞的衣領裏,襯得一段皓頸白皙晶瑩。

他偷偷咽下口水,聽得出她話中的諷刺。

“是,窟主。”子子當真取了另一隻玉食簪叉起一顆沒去皮的葡萄,佯勢送到他嘴邊。

他嚇得從椅上跳起來,連退兩步,“不、不必了,謝謝。”

她輕輕一笑:“澹台公子在外麵花心倜儻,怎麼回到窟裏就不自在起來?”他正揣測她突然冒出這句話的意思,一物迎麵拋來,帶著隱隱香氣。他接住後展開掌心定眼一看,心中暗暗叫苦。

是一隻香囊。

移目看她,果然是譏嘲淡笑的表情。

“冰代……”他要解釋,卻被她搶白——

“澹台公子倒是學會花心了,別人送的香巾紙箋都拋了扔了,獨獨留下笛姑娘的香囊,還放在衣袋最裏層的兜裏,是想貼身掛著吧。”

“沒有沒有。”他先否定,又趕緊道:“我本來是要扔的。”

“舍不得?”她慢慢坐正,嚴肅地抿唇點頭,“也是,笛姑娘是南武盟主的小表妹,靠山夠硬。”

不是靠山的問題——他幾乎想大叫,聲音卡在喉嚨裏,出口卻化成軟軟的勸音:“我、我隻是隨手塞進荷包,趕路太急一時忘了,冰代,我不喜歡那個笛姑娘。”

“英雄美人,我懂。”她歎氣,將他肩頭一縷發撩到頸後,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肩,打個圈,似有似無,縮了回去:“行走江湖,哪能不惹桃花。”頓了頓,加重語氣,“桃花易傳。”

沾了桃花粉色的英雄事跡最易流傳,再由閑人畫蛇添足,怎不傳得繪聲繪色——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怔住。目不轉睛瞪她半天,突然丟開香囊,裂嘴笑起來,嘿嘿不絕。

“我還有醜角的天賦啊。”她感慨。

他捂嘴笑一會兒,偷偷拿眼瞧她一會兒,又捂嘴笑一會兒,再拿眼瞧她一會兒。等他嘿笑夠了,突問:“冰代……冰代你是不是……吃醋了?”

溪兒是喜歡他的,甚至能回應他的感情,冰代卻不是。在記憶中,冰代對他從來就是戲謔多於真情。這也是他心頭密密的一層結。若是冰代吃醋,他隻怕要跳上屋頂大叫一番,與天同慶。

她表情一怔,轉又一笑:“醋,偶爾吃一吃也無不可。”

“你放心,我真的不喜歡笛姑娘。”他努力扳起臉,嘴角的弧度卻怎麼也收不住。

“那你喜歡誰?”

“你呀。”

她靜默無語,靜到他明白自己說了什麼之後,才慢慢、軟軟、清嗓婉轉:“汞自——彩情,不神晃空——”

“……”風吹來,他滿頭淩亂。

她叉了半顆葡萄喂到自家侍女嘴裏,臉色倏地一沉:“笛姑娘很好。她既然送你香囊,你也應該送一件回去。”

他摸不清她這話背後的意思,笑聲咽住,表情微微扭曲。

“澹台公子從獵塵教手中救下笛姑娘,江湖英雄有目共睹,就連當日拜訪南武盟主的教主也說:一睹英雄美人,我這座轎碎得也不虧。是也不是?”她不鹹不甜的將當日險情說出來,雲淡風清,“澹台公子當務之急,是赴南武盟主十月十五日之約,與武林同道共商大事,再抽空赴一赴笛姑娘的香飄千裏絲琴宴,也許有幸與南武盟主結成表親家,豈不是一樁美談。”

“冰代。”他凝視她的眼睛,無比鄭重地說:“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開封府,仙菜門,明王閣,獵塵教,隻要你開口,我都會做到。我不要一品官侯千金,不要無名小家碧玉,不要名門幫派的閨豔秀色,我此生……”畏畏縮縮捧起她的手,見她沒拍掉自己,心頭微喜,輕輕將那隻細軟輕滑的手掬在自己掌心,“隻娶一妻。”

有些話她聽得耳熟,憶起是自己曾經說過的,不由莞爾。

他的表情很嚴肅,語調內斂低沉,靦腆之中含著一絲不自然的羞澀。但是,每個字都很清晰,仿佛淨手穿起的玉珠,一顆一顆沿著線落在一起,叮當,叮當,親密得不留一絲間隙。

她應該羞紅臉,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隻是“應該”。

也沒抽回被他掬在掌心的手,她垂眸微曬:“想不到澹台公子也是一個專情的人。”

“是是,我是。”他雙眼晶亮。

“隻娶一人?”

“隻娶一人。”

“娶了誰?”

“娶……”

“嗯?”她冷冷一哼。

他閉上嘴,卻還掬著她的手不放。

她卻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你娶的是溪兒,對嗎?”

他鬱悶地瞅了她一眼,不敢接話。

“這溪兒……何許人也?”她瞥看子子。

“稟窟主,澹台公子所說的溪兒,不知來自何方,不知去向何方。”子子配合得恰到好處。

她皺眉:“那不成了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