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五章 扇掩芙蓉天自然(3 / 3)

“怎樣?”

“鍋靜牽飯——界不石——寸斷——隨、諷、釀——”(過盡千帆,皆不是,腸斷、水風涼。)

妃裙女子姣美的桃唇微微一抽,拿起桌上的半顆石榴扔過去。

朱裙展如大翅,蓮花鯉魚似趁潮而起躍上半空。飛足點上一朵佛桑,身影在空中淩空數旋,飄飄灑灑落在妃裙女子身側。

抬手,“釣魚翁”上半顆石榴,鮮紅的果實一粒一粒,嬌豔動人。

拿起石榴,“釣魚翁”半轉著掩上容顏,隻露一雙飛鳳般的眼,如描似繪,妖射九重。

她——是誰?

我、我又是誰?為什麼我能看到她?

是我認識她?還是我……

“啊……”腦中一陣鈍痛,驚夢的女子輕喘不定地睜開眼,神識恍惚之間,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我在哪裏……啊,我在睡覺……溪兒緩緩坐起來,掌心按住胸口,心跳不急,倒是後腦一陣陣的抽痛。睡不著,索性掀被而起,披衣出了臥室。秋夜涼意纏綿,她攏了攏衣,發覺自己手上無意間拿了一把扇子。山林漆黑,隻有一彎弦月掛在高空,瑩瑩有些光亮。

今晚初七呢……她默默想著日子,一骨一骨打開手中的折扇。

一行白鷺上青天。

明天初八,是她和然哥哥成親的日子,奈何今晚會做這麼詭異的夢?她依稀記得夢中的庭院樓台、花木深幽,那麼美麗的宅院她肯定沒住過;她還記得那兩名女子身上的衣裙,華麗優雅,隻怕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一輩子也穿不起。她和她們應該沒有淵源,怎就做了這個奇怪的夢?

難道因為明日成親,心頭略存慌亂?

她無意識地搖著扇子,斂目低頭,遠遠看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盯著地上的影子。一縷發絲拂到鼻子上,麻麻的癢,她伸手劃開頭發,抬頭直視弦月。百褶裙在夜風中徐徐揚起,挺直的纖背是絕對的傲然。

“溪兒——”澹台然不知何時站在門邊,手裏拿了件披風,輕輕一抖,披到她肩上,“這麼晚,當心著涼。”

“謝謝。”話才說完,她的手被他握住,移按到他胸口。

“手都涼了。”他輕輕摩挲她的手背,讓自己的體溫感染她。“是睡不著嗎?快進屋,我給你講故事。聽兩個故事你就能睡著了。”

一時失笑,她搖頭:“不是。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他神色微驚,“什麼夢?很奇怪嗎?哪裏奇怪?”

“就是……”她欲言又止,丟開適才的迷惘,先一步向臥室走去,“沒什麼,是我心煩意亂睡得淺,才會做一些高不可攀的夢。夢就是夢,不當真就行了。”

“溪兒……”他亦步亦趨緊緊相隨。

她回頭淺笑,“是我吵醒你了?”

“沒有。”他張張嘴,驀地將她攬進懷裏緊緊抱住,用力之大,害她有些吃痛。

“怎麼了?”她羞紅了臉,卻沒有。

“溪兒……溪兒……”他喃喃叫著她的名字,鄭重地說:“你記住,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我都是真的喜歡你。真的真的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她小小聲在他懷裏咕噥。

他全身一僵,好久好久才慢慢放鬆身體,退後一步,歪頭求證:“溪兒,你剛才說什麼?”

她嘟嘴,不高興他的戲謔。

“溪兒?”

“……我要睡覺了。”她轉身關門,動作之快,害他差點撞平自己的鼻子。靠著門板,她舉扇掩麵嗬嗬一笑,心情愉快不少,爬睡覺時也有了睡意。

貼著門板的澹台然是怎樣一副表情,她不知道,她也沒看到。就連澹台然自己也不知道靠在門板上的臉是怎樣的情緒。

溪兒仰首站在月下的樣子,陌生又遙遠,他怕……怕她有一天毫不猶豫乘風離開,全無留戀。

師徒二人都是閑雲野鶴,縱然婚禮一切從簡,必須的禮數還是要照做。拜天地之後,溪兒在房裏枯坐,澹台然和楊爵、阮化成,外加師父老人家在外喝酒,她間或聽到他們的大笑。

枯坐生悶,她又不喜歡蓋頭擋住視線,便輕輕取了下來,以打量他的房間來打發時間。裝飾沒什麼變化,隻不過貼了紅喜字,又多點了幾根蠟燭,看上去明燦燦的。角落裏有個書櫃,有些野史誌怪和曲譜故事,沒多想,她信手拈了一本,坐在書櫃邊翻讀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蠟燭“劈剝”一響,她抬起微微酸滯的脖子,側耳聆聽,不聞外麵有聲音,一時奇怪,不禁放下書拉開房門。

外麵真的沒人。

她提起裙子往院子走,院子裏也沒人。她再往外走,借著月光找了一圈,正想著他們去了哪裏,突然聽到屋後坡地的方向有聲音,躡手躡腳走去,隱隱聽到說話聲。

放輕腳步,她慢慢靠近,借著樹縫透下的月光看清了:是澹台然和他兩位好友。但他們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

“我贏了,快,交銀子!”澹台然伸手。

楊爵笑著拿出一綻銀子,阮化成搖頭,也拿也一綻小元寶,都放到他手上。楊爵笑著說:“當日我們打賭,看誰先成親,原本以為我被家中催得緊,肯定贏,想不到澹台比我厲害。願賭服輸,這十兩銀子我輸得心服口服。”

“他隻是運氣好。”阮化成淡淡說著。

“倒是化成你,什麼時候成親呢?”楊爵挑眉,“澹台已經成親了,我爹這些時日也積極的為我訂了一門親,你呢?”

“我不急。”

“急不急,總要成親的。”

“對對對。”掂著銀子的新郎倌點頭,“化成,你不是喜歡十六樓的薇薇姑娘嗎,讓楊少爺給你牽根紅線……化成你眼睛不舒服嗎?”

“我想,他大概是要提醒你。”一道淡淡的涼色輕音在他身後響起。

澹台然全身一抖,不敢回頭。

她輕輕瞟了楊、阮兩人一眼,直視他石化的背影,調子飄飄如柳絮:“你和他們打賭?”

“溪、溪兒,你聽我解釋……”他膽戰心驚轉過身。

“你們的解釋我聽得很清楚。”她向楊、阮二人微微一福,轉身回房。

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時好,最後還是楊爵推了他一把,以時間不早為理由,扯了阮化成匆匆離開,不打擾他們的新婚之夜。

他追她到院子裏,她突然頓足,轉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喜色身影在門邊停住,側身將門板合起來。他趕快伸手擋住,隔著門縫可憐兮兮:“溪兒,和他們打賭隻是玩笑,玩笑罷了。”

“娶我也是玩笑?”

“不是,娶你不是玩笑。”他焦急地搖頭。她要關門,他扣著門板就是不放,心慌慌膽跳跳,“我沒騙你,溪兒,真的沒騙你。”

她麵無表情直視他,慢慢吐出四個字:“我、要、休、息。”

“可是……”他抓耳撓腮,憂心忡忡,“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盯他半晌,她驀地彎腰從地上抓起什麼往他懷裏一塞:“和它洞房去!”

和……和它?

他瞪著懷中的小白兔,“啪”,臉上清晰無比地感受到門板關上的風。

溪兒……摸著門板他欲哭無淚,悲哀的是,他還聽到了門鎖落下的聲音。難道他的洞房花燭夜真的要跟這隻小兔子一起?他的人生怎麼能悲慛到這種地步!

蹲下來,他對著門縫低叫:“溪兒,聽我解釋啊……”

房裏沒聲音。

他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西西索索”的換衣服聲。

“溪兒,和化成、楊少爺打賭隻是我們喝酒後一時興起,你知道的,男人喝多了酒總是神誌不清,說的話根本就是玩笑,不當真。但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和賭約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還有就是:沒打賭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想娶你了!”他對著門縫堅持不懈,希望能打動她。

溪兒明明就很相信他,很善良很溫柔啊,他多哄哄就會好了吧……就是……他不太有信心……

房內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他支愣起耳朵努力聽努力聽,安靜之外還是安靜。

弦月之下,一聲紅衣的新郎倌苦著俊臉坐在門檻下,摸摸懷中小兔子的耳朵:“怎麼辦,溪兒真的生氣了。小兔子,我的洞房花燭夜隻能和你一起過了。”

小兔子縮在他懷裏,耳朵動了動。

“小兔子……”

小兔子“呼”地從他懷裏跳開,“溜”一下竄進廚房,完全不打算和他共度洞房花燭夜。

新郎倌抬抬手,滿目淒涼,獨自一個人蕭蕭向北風。

回房,一晚孤枕,輾轉難眠,澹台然打定主意天一亮就去哄溪兒,一定要把自己的娘子哄到開心為止。

師父老人家很體貼地早早跑去找老友下棋,將澹間居讓給新婚的徒弟,大概他老人家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徒弟的洞房花燭夜會淒涼如斯。

第二天,澹台然蒸好饅頭煮好雜糧粥,早早候在桌前等溪兒出來用早餐。溪兒的確依時辰起身,可惜,還是不理他。他悶悶不樂,跑到附近的村子買回一袋鮮嫩青豆,準備中午做青豆飯逗她開心。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她在灶邊引火,他趕緊跑上前:“娘子,這種事我來做就好。”

她也不推辭,負手靠在旁邊的木柱上看他引火,還滿臉悲壯的吟詩:“娘子,看,為夫七步成詩。咳咳……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啊……相煎何、太、急。”

一步一句,待到最後一個“急”字時,他手中的枯柴也進了灶台。為了燃火,他蹲下來吹了一口氣,呼,煙灰撲麵而來,沾了他滿頭滿臉。

“燃了!”他轉頭,貓兒洗臉似的抹了一把,那花紋……

她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娘子娘子,你終於笑了。”花貓臉一下子貼到她鼻尖,眼睛亮亮的,眸心深處似乎有些什麼在蕩漾,如徐徐微風。

伸出兩指推開花貓臉,她咬咬下唇,端正表情,指指他的腳:“你走了八步。”

“呃?”

“不是七步成詩嗎?”

“……那個……為夫以後改進,一定改進。娘子娘子,今天我們煮青豆飯。這是今年新藤長出來的豆子,又嫩又香又滑又多汁……”

豆子哪會多汁?她撇嘴,沒打斷他,任他歡天喜地的吹噓。

將豆子嘮叨了半天,他歪頭試探著問:“娘子,你不生我的氣了?”

唇一抿,她的眼淚毫無預警掉下來。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都是我的錯。”他慌了手腳,圍著她不停繞圈,想拭去她的眼淚,卻又猶豫不敢觸碰她。

“以後不許拿我打賭!”她拚命用手背揉眼睛。明明就沒有情緒的,怎麼眼淚止也止不住呢?

“絕不!”他終於體會到“恨不能將心肝全部掏出來”的感覺了。她的眼淚就像毒藥,將他的五髒六腑燒得摧枯拉朽痛苦不堪。他寧願把心肝全部掏出來,隻為換她一個淺淺的微笑。

聽到他斷然的肯定,揉了半天眼睛也止不住淚的她,終於扯過他的衣袖輕拭眼角,將餘淚沾盡。抬頭時,卻見他睜著一張花貓臉目不轉睛注視她,忍不住又笑起來。

或許她原本就是一個小氣的人吧,生他的氣,是因為他把自己當賭注。如今不生氣了,也是因為他眼中不掩的焦急和示好,以及棄狗般濕答答的眼神。

當晚,他抱著兔子蹲在門邊,可憐兮兮瞅了她一眼:“娘子……”

準備關門的她咬著下唇默默側身,讓出一條縫。他眼睛一亮,傻笑著跳進去,關門。

夢寐以求的洞房花燭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