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五章 扇掩芙蓉天自然(2 / 3)

“然哥哥……”她站到驢子的另一邊,偏頭看他,“你答應以後給我買胭脂的。”

“是。”

“不許抵賴。”彈開扇子掩去如水雙眸,也將臉上的暖暖春光一並掩了去。

一行白鷺上青天……他盯著七個黑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咧出傻笑,“不抵賴。不抵賴。絕不抵賴。嘿嘿……”

溪兒這是答應他了嗎?

害羞的溪兒沒讓他心跳加快,卻給了他另外一種感覺——心癢。

現在親親她的臉,她應該不會拒絕吧……心癢的後果就是色心大起,澹台徒弟心生邪念,意圖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自己未過門的娘子。

他嘟起嘴……

緩緩地……靠近……靠近……

“咚!”一人從後麵撞過來,讓他結結實實吻上了……驢背。

“誰呀!”他火大地跳起來。

“噓——”撞他的人將食指壓在唇上比個噤聲,轉眼向前方樹林躍去。雖然快,還是讓澹台然看清了容貌——十六樓裏被明王閣一群人追擊的謝繡。

捂嘴哀悼自己的吻,他牽起毛驢繼續走。

“他……”她指指樹林。

繞到她身邊,捉過她的手牢牢握住,他小聲說:“什麼都沒看到。我們回家。”

她向他貼近了些,有點害怕。

沒多久,明王閣的那群人從同樣的方向衝出來,橫眉豎目叫住他們:“喂,前麵的,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人從這裏經過?”

他把她護在身後,慢慢搖頭。

“真的沒見過?”一名長相粗獷的男人將劍壓到他脖子上。

他哭喪了臉,“小、小生和娘子是要回家的,我、我們沒看見有人啊!”

“和一個山野村夫計較什麼,師兄,這裏隻有一條路,我們還是趕緊往前追吧。”男裝打扮的女子挑開男人的劍。

呼啦啦,這群人各施輕功,浩浩蕩蕩跑出一溜煙。

澹台然一手溪兒一手驢,麵不改色繼續走路,不料驢背上傳來一道含笑的聲音:“多謝這位小哥。”

兩人回頭,驢背上坐著的是……

“你、你怎麼在我的驢背上?”澹台然大驚。

“我飛上來的啊。”錦衣公子笑眯眯,坐得安穩極了,一點也沒有下來的意思。

豎起食指,澹台然指向錦衣公子的鼻子:“你、你是誰?”

“在下姓謝,單名一個‘繡’字。”

“蘭池夜盜謝繡!”

“哦,看來這位小哥知道在下的名號。”謝繡在驢背上皺了一下眉頭,“啊,我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真麵目,這是行走江湖的大忌,如果這位小哥知道了在下的真實身份,在下隻有……”眉峰刹時陰冷一片。

“你、你想怎樣?”他趕緊將溪兒拉到自己身後,不信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滅口。

“我想……”謝繡忽地從驢背上跳下來,拍拍手,“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明王閣那群人又死咬著我不放,這裏荒郊野嶺的,也沒個休息的客棧,不如這樣吧,小哥,我今晚在你家借宿一晚可好?”

“……”

“你要是不答應,我隻有……”謝繡按按拳頭。

“……”他理解了一下,試著問:“你……是想去我家?”

“借宿一晚。”謝繡放下拳頭,“隻借宿、一晚!這位小哥,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混江湖的,一回生兩回熟,不打不相識,重新介紹,在下謝繡,我那個江湖破名號,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那都是閑著沒事的人叫來好玩的。小哥你呢?”

“……我叫澹台然。”

“原來是澹兄。幸會幸會!”

“……我姓澹台。”他決定鄙視謝繡。沒讀過百家姓,至少也要知道澹台滅明吧,人家可是“寧讓錢,不讓言”的始祖。

“……”謝繡恍然大悟,“澹台兄,幸會幸會!”

“你、你真的要去我家?”

“莫非澹台兄見死不救,讓我落到明王閣那群冷血無情的人手上,被他們冤枉之後再大卸八塊?”謝繡以幽怨的眼神瞪他。

他遲疑不決,一是不知謝繡和明王閣誰對誰錯,二是不熟悉謝繡這個人,三是不想惹江湖事——驀地,衣袖被扯了幾下。“溪兒?”他偏頭。

她踮起腳,手掩嘴在他耳邊悄悄說:“我們幫幫他吧……夜裏一個人在外麵……好可憐……”

他的溪兒就是善良……他轉過頭:“好吧,山郊一帶是沒有客棧的,你就去我家休息一晚,明天你再趕路。”

謝繡愣了一下,彎眸微微一笑:“謝謝澹台兄,也謝謝……呃,不知姑娘怎樣稱呼?”

她看向澹台然,他立即幫她回答,“溪兒,她叫溪兒,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原來是未來的澹台夫人。”謝繡抱拳一揖。

她趕緊移位避開他的揖禮,小聲說:“叫我溪兒就可以了。”

“溪兒。”謝繡迎風抬眸,直視澹台然身後的女子,“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你牽驢。”澹台然將驢繩拋到謝繡手上,牽起她邁開步子。他不喜歡謝繡盯著溪兒的眼神。

謝繡盯著掌心上的繩子,再看看身邊的小青驢,認命地歎氣。

三人一驢踩著夕陽霞光往澹間居前行,長長的影子拉在身後,一派安寧。

沒多久,澹台然和溪兒就不覺得安寧了。因為他們發現,謝繡——好嘮叨!

一路上都是他的聲音。

“江湖人總是很容易交朋友。是不是,澹台兄!其實呢,我也是被迫成為蘭池夜盜的。第一次的時候,其實我是去和一位官夫人幽會,所以穿得漂漂亮亮,啊,我的衣服都是在天孫翔定做的,他們的布料和款式都不錯哦,有機會你們也去那裏定做幾件吧,報我的名字,掌櫃會給你們八折。說回來,說回來,那天我和官夫人幽會,沒想到明明去赴宴的官員半路折了回來,我沒辦法才裝成夜盜,故意拿走一些珠寶如意。後來的幾次情況也是這樣,那些官員太無常了,比女人還變幻莫測,明明說是去辦事,都不知道他們搞什麼鬼,非要半路折回來,害我偷的東西越來越多,又怪我衣服穿得太漂亮,所以才冠我一個蘭池夜盜的名。你們說我冤不冤?”

“哦,原來是這樣……”

“我來遙方郡啊,本來是為朋友送東西的,我和那位朋友約好了在這裏,可我等了快十天都不見影子。我想啊,我那個朋友大概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又來不及通知我。當然,我也不能總是等在這裏啊,所以我決定不等了。沒想到出去吃個飯又撞到明王閣的人,二話不說就冤枉我偷了他們的劍,太沒天理了。幸好我在路上遇到你們。”

“哦,原來是這樣……”

“澹台兄,你疏財仗義,義薄雲天,實在是難得的少俠人才,為何屈於這山野林間?聽小弟一言,何不放足武林,你我揩手幹一番大事業。到時,我們一起看最美的女人,喝最美的酒。有道是:男兒當封侯拜將,雲煙寫像。”

“哦,原來是這樣……”

對於新客的到來,師父老人家十分高興,拉著謝繡打聽江湖近幾年發生的事情——也就是真正參預者知道的內幕,作為以後和老友喝酒下棋時的談資。謝繡也毫無保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玩“江湖隱情我揭揭揭”,兩人一時開懷大笑,一時勾肩搭背嘀嘀咕咕,就差沒有對著明月焚香結拜。到最後,澹台然也加入,你灌我一杯,我灌他兩杯,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恨晚意猶未盡。

三個男人抱著酒壺指點江山,從祁連山談到光之定城的城主,從昆侖派少俠談到廬山派當紅門徒,從少林寺扯到七佛伽藍,再從窟佛塞聯想到七破窟,對七破窟那位神秘莫測的玄十三大談特談。對於完全沒有話題的溪兒而言,自然是躲得遠遠的。

澹台然似乎也不想她出現在謝繡眼中,聽到她要去燒熱水,立即點頭:“去吧去吧!小心些哦。”

她來到廚房,往灶台裏塞了一通枯枝,拿了折扇把玩。

人一靜下來,腦子裏就開始想事情。她的記憶隻有醒來以後的,可她想把以前的記憶也找回來。是不是努力想就能想回來呢?歎了口氣,她閉上眼睛開始回想……

塞得過滿的灶台終於燃起了部分枯柴,幽藍的火苗往外一親,縮回去,像惡作劇的孩子。

她腦子裏閃過的畫麵是——

她一身破爛來到遙方郡尋親,尋到地址,卻發現親戚搬家了,問兩邊的鄰居,他們也不知道親戚搬去哪裏。無奈,她又饑又餓,昏倒在小巷子裏。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被賣到醉月樓,被一群凶惡的人關進柴房。她寧死不屈,趁機逃出來……問題出來了:她是怎麼逃出來的?一,打昏守門的跑掉,二,撬開門偷偷溜走,三,翻窗。

無論怎樣都好,唯一的結果是她的逃跑計劃失敗,被發現,還被人追到郊外。然後,在一顆叫“可不可能樹”的樹下遇到然哥哥。

嗬……捂嘴一笑,她繼續組織畫麵——

她穿著裙子,為了追一隻兔子追到山坡,坡滑,她骨碌骨碌滾下去……問題出來了。一,她是被石塊絆倒以臉貼地的姿式摔下去的嗎?還是,二,因為草地濕滑,她沒站穩,以背貼地的姿勢滑下去?

無論怎樣都好,唯一的結果就是她骨碌骨碌滾下山坡,起因卻是一隻兔子。

兔子……

慢慢扭頭,她注視栓在廚房一角啃白菜的小白兔,嘴角微微抽搐。

追兔子肯定不是因為它可愛!她在心底否定,憤憤搖起手中的扇子,除了扇自己,還抽空往灶台的方向扇扇。

如此,一晚無事。

第二天醒來,他們發現話嘮謝繡已經走了,他睡過的床上卻多了一把劍和一張字條。字條上說,這把劍是留給他們的禮物,當作相逢恨晚的見麵禮,也算他們成親的賀禮吧。

師徒兩人加上她,盯著整齊的床鋪和躺在枕頭上的那把劍,不約而同:“唉……”

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會不會惹來麻煩……

又是一日晴好的秋。

紅菊怒綻,曲徑幽涼。細帶湖色抹胸,杏色碎花長裙,外麵配了件織有蓮花和鯉魚的朱色錦裙,裙褶密密重重,隨著女子的淺移慢步搖曳蕩漾。

這件外裙差不多花了一匹布,因蓮花吉祥鯉魚喜慶,加上紡織工藝精妙,正風靡全城。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蓮鯉朱。

長指纖手翻腕一轉,“啪”,漆骨的折扇輪輪一閃,掩在女子臉上。

扇麵上,顏體書三字——釣魚翁!

她走走停停,似在欣賞亭階花木。路中,一條長長的綠枝伸出來,枝上蠕動著一隻綠色毛蟲。她收了扇,躡手躡腳來到枝前,以扇柄輕觸樹枝,驀地用力向上空一挑。樹枝顫動,毛蟲被拍得飛起,周遊半空落下來,正好讓平開的折扇接個正著。

縮成一團的小毛蟲正好落在“魚”字上麵。

她掩唇一笑,輕步帶裙拐進一處小院。蓮鯉朱錦迎風揚起,掠過一道五棱形拱門,門牆上雕著三個字:小花汀。

院內種了佛桑、木芙蓉,雖是秋色朦朧時節,枝頭的花卻開得盛豔,仿佛在流年盡頭的弱水中綻放最後一抹生命的微光,再靜待來年、春風過蕊。

院子裏早已坐了一名女子,妃色羅裙墜地不施,聽到腳步聲回頭,額心點了一朵紫金佛桑鈿,猶為奪目。

“昨夜東風拂、我、眉——”戲腔婉轉,蓮鯉朱衣旋旋一轉,折扇翻轉,毛蟲送到妃裙女子手邊。

妃裙女子皺眉,曲指彈開毛蟲,“你不捉蝴蝶,捉隻毛蟲幹什麼?”

“這叫——羅帶弄青蟲——”好好的調子在半路拖得曲曲折折,一派梨園吊嗓的風格。

“我寧願:踏花迎野僧。”妃裙女子順著她的戲腔比個蓮花指。

“泥呀泥呀——”蓮鯉衣袖如水遮麵,素指纖纖一指,“怎索維:島蝕前蔫裁,寸風疑歲——柳——”(正所謂:釣石千年在,春風一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