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六章 屏前知多少(2 / 3)

早在她對劍表現出強烈的喜愛之情後,澹台然就拿了劍到城裏原模原樣打了一把。原本是希望在遇到麻煩時用假劍可以蒙混過去,沒想到謝繡會回來討劍,她一時舍不得,索性將那把仿製的劍給他。沒料到的是這個自稱“孫子子”的女子當晚就找上門,想必她就是謝繡曾經提到過的朋友。也罷,劍原本就不是他們的,物歸原主,避免麻煩。

孫子子沒有接劍,卻皺緊眉頭,滿臉的懷疑。

尷尬的沉默降臨,三人六目各懷心思。驀地,孫子子問:“喂,你叫什麼?”

澹台然瞅瞅她,再回頭看看溪兒,最後點自己的鼻子:“你問我?”

“廢話!不問你問誰?”孫子子對他的口氣並不好。

“……孫、孫女俠,小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鄉村農夫,小生的名字入不了你的法耳。呐,劍、劍在這裏,我們不是有意欺騙。請女俠……”公然讓人走不太禮貌,他也怕孫子子聽了不快,便轉口道:“夜深了,女俠還是早點回去休息……”

咻!琥珀色的長鞭淩空如蛇,打斷他的話。

“名字。”孫子子顯然失去耐心。

“說了名字你就會走嗎?”溪兒忍不住開口。不能總是讓然哥哥替她擋災啊,雖說他們欺騙她是不對,可這位女俠也太咄咄逼人了。

孫子子又愣住。

“他叫澹台然。”溪兒輕聲乖巧的將他的名字說出來,滿目期盼她拿了劍快走快走。

“……”

“孫、孫姑娘,劍還給你。你不要傷害他。”

“……”

“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

“……”

“那位謝公子明明說將這把劍送給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小,悶悶不樂。

孫子子像是嚇壞了,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她用力吞下口水,遲疑半晌,下定決心似的說:“既然你喜歡這把劍,你、你就留著吧!”

“咦?”兩人嚇了一跳。澹台然以為她說的是反話,連連搖手:“不不不,這劍原本就是女俠的,一定要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孫子子輕輕低喃,突然找了張椅子坐下,轉問:“你們……你們是……”

澹台然立即大聲說:“夫妻!”

孫子子的身影可疑地歪了一下。她撩開眼角的垂發,嘴角抽跳,再問:“就是說,你們……真的成親了?”

“成親還有假的不成?”澹台然不高興了。

“真的成親啦?”

“真的。”

“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初八。女俠,劍在這裏,你快點回去休息吧。”

孫子子盯著腕上的琥珀色長鞭,直接忽略掉他後麵的話,“為什麼成親?”

這次輪到澹台然臉皮跳了:“女俠,我們成親與你並不相幹吧?”

孫子子還要追問,溪兒趕緊道:“我們成親是因為我喜歡然哥哥,然哥哥也喜歡我。”說完,腦袋又縮回到他身後,臉上通紅一片,拉著他的衣角在手裏繞圈圈。

澹台然就像吸了龍髓吃了鳳腦,眉眼唇組合成一張除了“傻”字再無其他可形容的笑臉。

孫子子可疑的又歪了一下,害澹台然以為自家的椅子是不是高低不平。孫子子很快端正表情,抬頭,眯眼,高傲的視線在兩人身上繞了幾圈,驀地閃步出門,身影消失在月夜下的樹林裏。

來不明去不明,江湖人怎麼可以這樣?

月夜下,一匹快馬飛奔入城,直抵十六樓後院大門。馬上跳落的人正是奪劍未成的孫子子。青衣侍者立即上前將馬兒牽過來,準備拉去喂草。

“聞人掌櫃呢?”她問牽馬的侍者。

“這個時候應該在賬房那邊。”

孫子子旋足尋去,轉眼不見蹤影。

賬房內——

年輕的聞人掌櫃正拔著算盤珠子,時不時眯一下眼,也不知是計算著什麼呢,還是算計著什麼。他年紀不過二十六七,剛眉長目,屬於那種不算太俊美但也不會失禮於人的長相。

“聞人掌櫃!”孫子子衝進來,“我、我找到窟主了!”

聞人掌櫃手一抖,慢慢抬頭:“在哪裏?”

孫子子趕緊將方才在澹間居發生的事一一闡述,末了道:“溪兒肯定是窟主。”

“為什麼窟主不和你相認?不跟你回來?”

“我不知道。”孫子子皺起秀眉,“快飛鴿疾書,通告各窟窟主。”

聞人掌櫃靜了靜,歎氣:“子子,我怕……”

“怕什麼?”

“我怕空歡喜一場。”聞人掌櫃離開桌子踱了兩步,沉重歎氣:“這一個月來,各位窟主隻要聽到有消息,無論正確與否都快馬親臨,每次都不是。你還記得上次夜多窟主聽說江裏撈起一名受傷的女子趕來認人嗎?那女子的臉都爛了……可惜,不是。”

“這次一定是!”

“……”

“我今晚守在那裏,以防萬一。你負責通知各窟窟主,等他們到了立即和我會合。”說完,提劍跑出門,完全不理聞人掌櫃在她身後目瞪口呆。

聞人掌櫃抬手欲叫,手在半空停頓片刻,卻招手叫來青衣的侍者,輕聲下令放出飛鴿,還叮囑一定要三隻連放,以示緊急。

二更時分,天際銀盤如飽滿的桃核,隻差一道彎彎的牙形便是一輪滿月。

翅翼震空,細小的禽影劃過銀月,驚風,不驚夢。

是夜,澹間居。

熟睡的夫妻緊緊相擁,隻是,女子頗頗皺眉,在她急劇遊動的眼簾下,有什麼影像一閃而過……

夏日的荷塘裏盛放著一朵朵蓮,粉的、白的,嬌容掩映。荷波之上,黃裙女子翻飛如黃鸝,信手折斷一朵白蓮,笑著往山上走。

來到一處精致的樓閣前。

進了樓閣,入目的是垂地的紗簾,和一隻煙已燃盡的香爐。懊惱沉香,疏影朦朧。她輕步移近,手還沒觸及紗帳,一道帶著初醒的聲音自紗簾內傳來,是名男子:“我已經醒了。”

她以蓮掩唇,偷笑:“醒來就好。”

帳簾徐徐卷起,輕紫色的身影似要從臥榻上站起。驀地,堂上出現七道身影,身姿筆挺,皆是俊爽男兒。輕紫色的身影愣了一下,扶額站在臥榻邊,不知她搞什麼鬼。

“參見我——尊——”七名部眾各退三步,做女子拜見的姿態。可以想象,齊齊一排男兒竟然做出女兒家的扭捏動作,何其壯觀!

輕紫色的身影顯然也被嚇得不輕,“咚”的一下子坐回臥榻,半天說不出話來。等七名男兒收了扭捏身姿挺直腰肝,他才輕輕咳了聲,“你……就是要嚇我是不是?”

“此言差矣——”她彈指一笑,“您素來是文德與武功並震,霜威共素風俱舉,他們這些小把戲又怎會把您嚇到呢,對不對,我尊?”

“……”榻上男子撇嘴,半天擠出一句:“承讓。”

“嗬嗬……”淺笑慢語著靠近,她將白蓮進案台上的水瓶裏,手腕一轉,一柄扇子“啪”地彈開,放在胸口搖啊搖啊,揚起絲絲烏發撩到男子肩上。

男子上上下下打量她,吹了一會兒扇子風才道:“你這個時候找我,不會隻給我扇風吧?”

“當然不是!”扇麵一轉——八月涼——草書三字赫然在目,她的聲音也徒然一變,“臥賴壇汝,汝缺堪透西空,薄來米隨,隨氣封長作續——”

曲折的戲腔,婉轉纏綿。

男子嘴角抽搐,似想說什麼,卻不料蓮花指在他下巴那裏似有似無的一勾……勾得他什麼話都咽回去了。

半晌,男子挑眉:“你就是要……如此嗎?”

“樂趣呀,這是樂趣!”八月涼搖得撲撲響,一雙眸子俏然斜飛,如流年飛花。

男子正待說什麼,一隻手比他的聲音更快,身影旋足點空,奪了她的八月涼,同時,一道短發身影斜斜靠在大柱邊,手中把玩著扇子,麵含微笑,眼中杏花亂飛。

“友意!”她嬌嗔瞪眼,掠身奪扇。可惜短發公子不願如她的意,倒是戲謔心起,與她一招一式緩緩折解,扇子從左手轉到右手,再從右手拋回左手,就是不讓她觸及分毫。

奪得倦了,她刹然頓步,寬袖一甩,笑道:“你就這麼喜愛奴家麼?”

短發男子正要踩步躍上橫梁,卻不知為何腳下一滑,咚,非常讓江湖人掉眼睛珠子地撞上柱子。

偏偏她火上澆油,捂臉含羞:“哎……難道奴家的美也是一種罪過嗎?奴家天生麗質,紅顏多舛,從不拈花惹草,從不遙台望月,從不……”

“行了,冰代!”短發男子以嗆飯的表情將折扇雙手奉上。

七名部眾早已退到一邊偷笑。輕紫色的身影從水瓶中取出白蓮,正一瓣一瓣扯著。

她盯了短發男子半天,這才笑眯眯接過來。回身一轉,側方正好有麵銅鏡,映出她狡黠得意的笑臉。

那張臉……

那張臉……

黑暗中的眼睛突然睜開。

第二天,天空多雲,鬆林密密,略顯陰寒。

趁著初雪來臨前的幹燥天氣,澹台然和溪兒到後院山坡刨土豆,用他的話就是:“我們要留備食物過冬。”

整個農作物收成活動中,溪兒的角色就是拿著小鏟子以一行一行的順序將土豆從泥裏翻出來,而拾土豆、去泥、裝籃這些粗重活都是澹台然的。

鏟了沒多久,她蹲在一顆土豆前發起呆,他在她旁邊蹲了半天,就是不見她有反應,還長籲短歎,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是不是刨土豆很悶,溪兒?”他憂心忡忡地開口,“不然你去照鏡子吧,等我刨完這些土豆,我帶你去城裏聽戲好不好?”

他不想讓自己的娘子不開心。昨天被那位孫女俠一鬧,她又做噩夢了。將她抱在懷裏,夜裏輕顫驚夢的身軀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有些時候,他還是怕,怕她突然恢複記憶。城裏的老大夫說了,她是腦部受重擊失去記憶,不知道會不會哪天就恢複了,也可能一輩子都恢複不了……他有私心啊,他慚愧……

“溪兒你想恢複記憶嗎?”他用手背輕撫她的臉,心愀如擰。

“記憶……”她抬頭,漠然的眼神顯示出心不在焉。

“你昨晚又做噩夢了。”她不快樂,他心尖都是痛的。

說到夢,她茫然無際的眼神清明了些許,澀澀瞟了他一眼,皎白的容顏低下去,頰上飛起淡淡粉紅。

昨晚的夢,每一點每一麵她都記得很清楚,清楚到她有點羞愧。

那鏡中女子的臉,赫然是她。

畢竟她已嫁為人婦,卻還在夢裏與其他男子嬉戲,這種朝思暮想實在太邪惡,她覺得對不起然哥哥。可怕的是,夢現的短發男子就是曾經在遙方郡遇到的江湖俊公子,倒是簾後那道輕紫色的身影有些陌生,卻又令她忍不住想親近……呀,太羞了。

難道她本質上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於理不合,於理不合呀。

她捂住臉,將頭埋進膝蓋。

“溪兒!”他鄭重其事地捧起她的臉,蹲在土豆田裏,頂著濃濃的陰雲,迎著寒冷的北風,說出誠懇無比的肺腑之言:“小生是你的相公,你要有什麼不高興不開心的事,就對小生說,小生一定幫你趕走、處理掉那些讓你不高興不開心的事。”

“還好啦……”她瞥開眸子不敢看他。

“要是有什麼苦惱,你也可以告訴小生。隻要是娘子要求的事,沒有小生做不到的。”

“……”

“如果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害怕,就在屋子外麵散鹽。住在山裏,山精鬼怪比較多,我小時候就用這招。家裏買了很多鹽,我再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都是私鹽……不過我每次都買兩大袋,嘿嘿!”

“……”

“不要傷心啊娘子,有什麼天大的麻煩,小生給你頂著!”他拍胸拍得當當響,“小生是你相公,你要記得哦!”

“……嗯,我記得。”她將他的手心按在臉上,暖暖的,會心一笑。

“好,不要刨土豆了,你回屋去照鏡子吧!這裏我來,我很快就能挖一大籃。”他拉她站起來,扳了她的肩往上堆,要她快快回去做高興的事。

她點頭,拿著小鏟子,提起裙尾跑上坡,回頭時,他正站在土豆田裏,抬頭看著她。

抿唇一笑,她羞澀垂眸,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屋照鏡子。

遠遠有風吹來,折斷枯枝,發出“咯啦咯啦”的清脆聲。

同樣是這一天,十六樓的聞人掌櫃以無比虔誠的激動迎來數位客人。

這些客人不是一起出現的,而是三三兩兩分批出現。他們將馬兒交給侍者打點後,立即換了馬匹找人帶路,幾乎沒在十六樓停留多少時間。盡管如此,聞人掌櫃還是叮囑夥計準備好廂房和一切起居事宜。

這些客人直到黃昏才回來,個個神色驚詫,匪夷所思。

當晚,他們擠到聞人掌櫃的賬房裏開小會。聞人掌櫃有幸在場,目睹了這些人從爭論到猜疑、從陰謀到滅口、從咆哮到定論的全過程。

聞人掌櫃理解,完全理解。

這些人嗬,隨便拿一位放到當今江湖上,都是讓人夜不能寐、聞之驚風、聽之咬牙的角色。何況,此時聚集在十六樓的不是一位,是數位。遙方郡還能這麼太平,已經是奇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