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六章 屏前知多少(3 / 3)

呐,坐在桌子正北方位的蒼發公子是江湖人稱“雪彌勒”的厭世窟窟主——翁曇,坐翁曇左手邊的冷麵公子是化地窟窟主——祝華流,坐祝華流對麵的是一位靈俏秀麗的女子,也正是扶遊窟窟主——酈虛語。

在他們身側,或站或坐的侍者、侍女也不容小覷,至少化地窟窟主身後的那位就惹不得。人家可是有“化地五殘”之稱的金牌殺手燕子嗔啊。

其實,也不必用千言萬語形容他們,三個字即可——七破窟!

很不才的,聞人掌櫃本人就是扶遊窟部眾。所以,他謙虛謹慎地聽自家窟主斷言:“肯定是做戲!”

酈虛語指的是白天躲在樹林裏偷看到的一些詭異場麵。

“窟主隻是失憶了。”孫子子急忙為自家窟主辯白。

“失憶失到跑去和陌生人成親?”酈虛語扯動嘴角假假一笑,“她會嗎?”

“那個人武功不錯,我看冰代並無重傷在身,應該是他治好的。”蒼發微搖,翁曇用中指點點額角,表情是毫不掩飾的頭痛,“要治她的失憶,應該把她帶回窟裏,你們為什麼攔我?”今日他本想近身細探,身邊的家夥卻扯衣抱腰不讓他靠近。窟裏還有個重傷等著他,他隻要確定冰代安然無恙就行了,至於怎麼帶她回去……打暈不是直接一點嗎?

“因為我們不知道窟主是不是真的失憶啊。”孫子子委屈開口,“厭世窟主您若是貿貿然衝出去,壞了我家窟主的大事怎麼辦?”

翁曇糾起眉心:“她有什麼大事?”

“可能、可能那個人是什麼關鍵重要人物呢,”孫子子皺起她的細眉,為自家窟主想借口,“也許窟主在落難的時候發現了什麼重大事件,她就借機掩飾身份,接近那人打探詳情。”

“掩飾到犧牲……色相?”翁曇很不理解。

“……”孫子子鬱悶。

“庸醫……”祝華流驀地開口,“如果是冰代,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孫子子更鬱悶。

沉吟至今的燕子嗔不忍見她鬱悶如斯,開口建言:“也有可能是那人趁火打劫,騙娶了飲光窟主。”

“難道一直等在這裏?”翁曇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反問。

酈虛語沉吟:“不如……”

“按兵不動。”冷顏的化地窟主接下她的話。

燕子嗔接下自家窟主的話:“對,先不要打草驚蛇。”

孫子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說誰是蛇?

燕子嗔打個寒顫,有一種大雪就要臨近的錯覺。

十一月十四這一天,太陽辰時含羞帶怯露了半邊臉,沒一會兒就被陰雲掩去。溪兒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到院子裏喂雞,盯著一群小蘆花“咯咯噠咯咯噠”,她有一下沒一下地丟著米,實在不覺得這是件有趣的事。

冬至快到了,山裏的野味冬眠的冬眠、埋地的埋地,然哥哥不用打獵,卻趕了兩頭豬回來。細問才知道,他一直有請附近的村家農戶代為養豬,豬就養在農戶家裏,他每個月拿些野味當交換。農家人樸實,有時候還送他一把兩把新鮮的蔬菜,或者一些長豆、南瓜之類。豬養大後,他就趕回家裏殺掉,做成醃肉過冬,還能拿到城裏換銀子。

山間風爽,沒幾天就將醃肉吹幹了。今天一早,他將剩下的醃肉搬到太陽下,叮囑她隻要練功、照鏡子、勾臉就行了,他會回來收拾的,然後提了一些肥的、幹爽的臘肉到城裏去賣。等他出門後,她繞著山坡走了一圈,打完坐練完功,想到他總是托著小米碗喂雞,而且笑得嘴都合不攏,以為是件多有趣的事,於是搬來小板凳依葫蘆畫瓢……事實是:喂得她昏昏欲睡。

放下小米碗,她托著下巴眯了一下眼。這一眯好像眯得小睡了一下,等她驚醒時,卻看到院子裏站多了一個人。

人?

嚇得她從小板凳上跳起來,驚疑不定地打量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她家院子的……灰發公子?是灰白色的頭發耶,蒼蒼如遠山,但臉皮看上去很年輕,不像老頭子。

“你……請問……”她不知該怎樣麵對。

蒼發公子穿著很光滑的衣服,肩上背著一隻小簍子,簍子上扣著一頂尖尖的笠帽,腳上不見有泥,容貌……很俊淡。劍月似的眉,沉香似的眼,淺櫻色的薄唇輕輕抿緊,像在想著什麼。

他盯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奇怪到她想哭……嚇到了。

基於“半夜女俠上門奪劍”的前因,她以為蒼發公子也是江湖人,也是為了那把劍,心慌慌,腳不知不覺後退。

察覺到她的怯意,蒼發公子撇撇嘴,開口:“我上山采草藥。”

“……”

“路過這裏。”

“……”

“口渴。”

這一句她聽明白了,趕緊壓下心頭恐懼,以不太抖的聲音說:“我、我給你倒茶。”說完,飛快跑到廚房提了茶壺和茶碗,回到前院時,蒼發公子已經將背簍和笠帽取下放在地上,正繞著院子四下觀察。

她將茶碗倒滿七分,雙手遞上:“公、公子,請喝茶。”

蒼發公子艱難的將視線定在她手中的茶碗上,半晌才接過來,“謝謝。”幾乎隻是沾唇抿了一口,他覺得全身不舒服。放下碗,他上前一步似要說什麼,遠遠林子裏突然“哢嚓”一聲,像是小動物踏斷了枯枝。手抬到一半,半張的嘴頓了片刻,最後轉為一聲長歎:“看姑娘氣息微輕雜亂,是不是以前受過什麼傷?”

她睜大眼睛,閃閃發亮重新打量蒼發公子。采草藥的,肯定是大夫,光看就知道她以前受過傷,好厲害啊……

蒼發公子不明白她為什麼表情徒變,用一種幾乎戲劇性的神情注視他。同樣的臉,不同的性情,他真的不習慣。清嗓一咳,他伸出手,姿成握脈,“手來。”

她眨眨眼,問號。

“我給你探脈。”他表情淡淡的,耐心十足。

“呃?哦,謝、謝謝……”她局促地伸出手,讓他略略低溫的手指按在腕脈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話,他的外貌也稱得上怪異了……是俊美怪異的那種,但她就是覺得他無害。

懸了一會兒脈,他快手如電探向她的頭。她全身僵硬,以為他要做什麼危險的事,不料他隻是將掌心按在她太陽上,側眸傾聽了一會兒,便若有所思地收回。

小蘆花不知死活的在他們四周“咯咯噠”,院中隻有沉默。

沉默讓她心驚膽顫。深吸一口氣,她鼓起勇氣問:“很、很嚴重嗎,大夫?”難道她除了失憶,還患上不治之症?

蒼發公子神遊物外,隔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回神,皺眉反問:“你叫我什麼?”

“大夫……”

“什麼?”他這次是真的動了情緒,一雙俊目用力睜大,好像看到什麼不可思議不可比喻的事。

“……大、大夫……”她把自己縮成一團,不知道哪裏有錯。采草藥的不是大夫就是藥童,他這個年紀不應該稱“童”了吧。

“……我姓翁。”

“翁大夫!”她明白了,也很尊敬的大叫一聲。

“……翁曇。”

“翁曇大夫!”

“……我不是大夫。”他聽得好別扭。

她閉嘴,什麼話都不說了。然哥哥說過,有些人醫術高超,但性格怪異,明明就是大夫,偏偏不承認自己是大夫。她理解,完全理解。

“就你一個人在家?”有扶遊窟部眾的消息,翁曇當然知道澹間居的主人澹台然跑到遙方郡賣臘肉去了,所以,他刻意明知故問。

也不知她將他的話理解成什麼意思,立即道:“我家相公很快就會回來的。”

翁曇勾了勾唇角,“他知道你身體抱恙嗎?”

她大驚失色:“我真的得了不治之症?”

“也不是不能治。”他坐到她搬出來的小板凳上,拿起小米碗喂雞,“既然我遇到你,我就給你治吧。”輕輕淡淡的調子,好像施恩一樣。

“我、我到底得了什麼病?”看他神色嚴肅,她心慌慌起來。

“斷憶。”

“咦?”

“你還記得三天前中午午飯吃了什麼嗎?”

“……”是然哥哥做的飯,菜色是……她冥思苦想。

“呐!”他放下小米碗,拍拍手,從光滑的袖子裏抽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大拇指在食指上一旋,一根變三根。“你腦部受損,我為你施針通絡,讓氣血經行,化去淤沉,你自然什麼都記得了。”

她呆呆瞪他。

“你放心,我隻是在你腦袋上紮幾針,不痛不癢……以前也紮過的。”末句壓低很多,近乎昵喃。

她瞪,瞪瞪瞪,驀地,瞪大的眼睛慢慢眯起來:“翁大夫……翁公子,你怎麼知道我失憶了?”

蒼發卷卷隨風,他抬眸一曬,“顯而易見。”

“你隻是探脈、摸摸我的頭就知道我失憶?你比城裏的老大夫還厲害,你是神醫嗎?”她無比崇拜地凝視他。

才說完,就見他身子一歪,可疑地滑下小板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明明他滑下小板凳了,眨眼之間卻從她眼中消失。她急忙回頭,他正好好站在身後,指間還夾著三根銀針。

倏地,他翻袖側手,三根銀針直射身後。

一道身影閃過銀針暗器,轉眼站到她前麵,以身相護。

“然哥哥!”她笑著叫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澹台然皺眉直視翁曇,“閣下是……”

“他是上山采藥的神醫!”她笑吟吟扯他的袖子,“他隻是探我的脈、摸我的頭就知道我失憶了,他還能幫我治失憶呢。”

“溪兒!”澹台然回頭悶喊,“我不是告訴你不相輕信他人嗎?這人莫名其妙出現在我們家,非奸即盜。快,回屋去,讓小生來對付。”

翁曇上上下下打量澹台然,驀道:“你不想治好她的失憶?”

澹台然見過不少江湖人,一見就知眼前這位蒼發公子不容小覷。隻是,他莫名出現在澹間居,突兀地說要治好溪兒的失憶,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和溪兒的過去有關?

是來打探虛實的,還是真的隻是采藥?

心思百轉,他揚起禮貌的憨笑:“小生當然希望治好娘子的失憶,可是,小生沒有太多銀子,請不起……”

翁曇一句話頂回去:“我不收你銀子。”

“……還沒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我已經告訴她了。”翁曇笑著望向他身後的女子。

“是翁神醫。”她快樂的將他介紹給澹台然。隻是,沒注意到翁曇在聽到“神醫”兩個字時,嘴角不受控製地抽了一下。

這麼輕信一個外人……澹台然大受打擊,扁嘴橫了翁曇一眼,豁出去似的將她擋在身後,嘴唇抖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準你勾引我娘子。”

山間刮過一陣風,吹得枯枝“劈劈”作響。

翁曇卻因他的話起了興味,摸摸下巴,傲然冷笑:“我隻是想治好她的失憶,你……怕什麼?”

“我不相信你。”澹台然也冷下臉。

“嗬!”隨興一笑,蒼發俊顏如東君臨世,睥睨無一物,“你不信我,為什麼她就要信你?”

“溪兒是我娘子,她自然信我!”

“溪兒……”咀嚼這個名字,翁曇似笑似諷,正要再刁難,卻不料一直縮在澹台然身後的她探出頭來——

“我、我不治了,謝謝翁神醫。”她不想然哥哥不高興。何況,翁神醫對她來說是陌生人,她的確不應該太相信陌生人。

翁曇眯眼歪頭,“為何不治?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

她點頭,後又搖頭。這一點一搖,不僅翁曇,澹台然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可她已經縮到澹台然身後,不再理會翁曇。

沉默……

沉默……

林木深處,枯枝時輕時重響個不停。

風很大啊……翁曇向遠遠林木投去一瞥,破聲哂笑,搖頭:“也罷,我這些日子暫時住在遙方郡,你哪天想通了想治了,到十六樓來找我。”言畢,背起竹簍出了澹間居。

又起風了,這次,送來澹台然和溪兒的對話——

“他、他有沒有把你怎樣?”焦急。

“然哥哥,你說什麼呢?他是上山采藥的神醫,不是壞人。”

“還好我回來得早,若是晚一點,他的真麵目就露出來了。”擔心,氣憤。

“他應該不是壞人……”

“他少年頭白,言行詭譎,肯定是江湖人。江湖麻煩多。以後見到這種人要繞遠一點,知不知道,溪兒!”

“你怎麼可以批評人家的頭發!”

“……”

“你、你太不尊重大夫了!哼!”

“溪兒,你吼我……”委屈。

“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溪兒……”

“我不要理你。”

“溪兒……好好好,他是好人,大好人。”

“沒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