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七章 又見花豔時節(1 / 3)

山崖邊,錦袍獵獵當風。

一道青蓮色的身影久駐崖前,盯著腳邊一塊碎石,良久無語。

他姓玄,江湖人稱“南堂鬱金玄十三”。

他也是江湖正派邪派聞之變色的七破窟尊主。

“我尊。”身後有人輕喚。

衣角一旋,蓮華身影側風玉立,輕道:“下去找。”

“是。”部眾口上雖答應,心頭卻一片悲愴。岸深千丈,窟主身受一掌,此番落下去,隻怕……

“別想太多。”青色蓮眸徐徐轉過來,俊顏微曬,唇吐戲言:“冰代是個禍害……”

禍害,通常不會太短命。

七破窟部眾被他的話逗笑,終於有幾個定力不夠的輕笑出聲,將籠罩在上空的悲沉濃雲吹散了一些。

禍害遺千年!

禍害呐……

玄十三的話猶言在耳,可如今,七破窟的禍害卻因失憶性情大變,溫馴純良得比日出西山還要有破壞力,甚至玩起了成親戲碼——這讓身為夜多窟主的閔友意如何接受?

所以,當他重返遙方郡,卻被翁曇告知他們已經近身打探遠遠觀望刨根究底不過還是決定按兵不動以免打草驚蛇後,一肚子怒氣憋成內傷,雙掌往桌上用力一拍:“你確定?”

“很確定。”

“不能恢複記憶?”

“暫時沒辦法。”

祝華流也沒離開,練完劍正走上樓,聽到拍桌聲,腳步一頓,回身叫住下方經過的一名夥計:“準備換張桌子。”

“桌子?”夥計不太明白。

他指指翁曇的房間。

夥計立刻明白了。剛才那聲拍桌他也有聽到,不過窟主們議事,他們遠遠聽著就好……思忖著,夥計垂頭輕應:“是,屬下立即準備一張新桌。”

祝華流點點頭,繼續踩樓梯。來到翁曇房外,走進去,正好看到桌子“咯啦”裂開,無塵無驚的碎成木屑。

閔友意暫時顧不上桌子,正擰著迷倒無數女子的俊眉問:“那個溪兒……真的是冰代?”

翁曇淡淡瞥了他一眼:“是。”

“也許不是呢?隻是長得很像的人。”

“她是。”

“可……”

祝華流找了張椅子坐下,見閔友意糾結又,很明白他此時的感受。想當初他知道冰代失憶又成親後,亦是相同。他笑了笑:“友意,這個溪兒不善廚不下地,每天照鏡子的時間比睡覺還長,特別是,她還會拿胭脂勾臉。”停了停,再道,“你何時見過比冰代還要自戀的人?”

一語中靶,正當紅心。

閔友意怔了片刻,索然歎氣:“那個叫什麼然的,究竟怎麼回事?”

“澹台然。”翁曇並不介意記住一個人的名字。他從袖袋裏摸了一小包茶葉出來,興致勃勃灑進壺裏,將扶遊部眾這幾日收集整理的消息緩緩道來:“他是住在漆鬆山森林裏的獵戶,時不時會提些野味到城裏賣,他住的地方叫澹間居,他還有個師父,自從他和溪兒成親後,那位師父就不知去向。不過也有人從澹台然嘴裏聽說,他的師父學呂洞賓雲遊去了。據說他的師父姓木,叫什麼沒人知道,在漆鬆山上好像也住了二十多年。澹台然和遙方郡的楊家二少爺楊爵是朋友,經常到十六樓喝酒。另外,他們還有一個朋友叫阮化成,是住在郊外的獵戶。”

“溪兒什麼時候出現的?”

“從楊家下人那裏打聽到,他們是十月初八成的親。”

“冰代是九月二十三日落的崖,照時間算,前後才半個月,澹台然既然敢與她成親,表明她的傷勢應該不會太嚴重。”閔友意如此估測。

“對。”翁曇微微一笑,“我把過脈,冰代的身體足夠她把七佛伽藍翻七遍都沒問題。”

“那個澹台然……”閔友意眯了眯他杏花亂飛的眼,“老子倒想會會。”

叩叩!門邊有人扣門,三位窟主偏頭,就見聞人掌櫃站在門邊,謹慎提醒:“夜多窟主,我家窟主交待了,您不能打草驚蛇!”

杏花眼不雅地看向屋頂:“庸醫,讓冰代恢複記憶對你來說不難吧。”

“難是不難,但需要時間去刺激。”蒼發的厭世窟主擺好茶盞,將衝好的茶一一點入盞內。

“那就快去刺激呀!你不是跑來這裏喝茶的,庸醫!”閔友意瞥了茶盞一眼,移開視線。

“我正在想怎樣才能刺激到她。”翁曇瞪了他一眼。

“想到沒有。”

招呼聞人掌櫃進來,將一杯茶推到他手邊,俊美的厭世窟主含笑:“來,試試這種茶。”待聞人掌櫃受寵若驚地端起茶放到唇邊,他才再度看向閔友意,“你說……冰代最喜歡什麼?”

“戲。”

“現在舞台已經有了,還差幾個戲子……”

閔友意雙眼發亮,如玉樹瓊花:“我有。”

“那我們還等什麼?”

“給她一出好戲。”

翁曇揚眉微曬,“冰代是禍害,所以,下藥要狠。”

“先臣後君。”

夜多、厭世兩位窟主相視一笑,端茶隔空一比,如飲酒釀。聞人掌櫃雖然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但窟主就是窟主,他們高高在上又時時跳脫的思緒不是他這個小掌櫃能比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喝著厭世窟主親手泡的茶,靜等吩咐。

一直靜默的祝華流端起茶盞,掀蓋放到鼻下輕嗅,“好茶。”淺嚐一口,果然舌尖回甘。他愜意一笑,抬頭看向窗外。

臨雪時節,遙方郡上空籠起了大片濃雲,陰沉,密集,壓抑,怕是……雪之將至。

冬雪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前一天還是幹枯的枝杆和深綠的鬆前,一晚簌簌,暖暖相擁,第二天推窗時,卻發現天地蒼穹眨目之間變了顏色,煥然一新,銀裝瓊枝似白雲加身天女織就,絕美不可方物。

不讓美景當擺設,澹台然拿了小鏟子推雪人。他在澹間居四角各堆了一個雪人,神態憨然。溪兒則在雪人四周踩腳印,一下方,一下圓,玩得不亦樂乎。

雪有時一下就是兩三個時辰,大雪封山,足不出戶,豈非索然無趣?

對於在漆鬆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澹台然來說,這絕對不是問題。除了糧食的充足,他早已買回許多彩紙、彩墨,加上家中集了不少竹枝,他們便趁著大雪封山的日子縮在家裏剝竹枝、剪彩紙,然後做風車。因為他說呀,除夕之前一定會放晴,等到天氣好了,他們就將這些風車拿到城裏去買,還能趕上新年市集,一定能賣個好價錢,而且,每年的收獲都不錯(聽起來是他的經驗之談)。

也就是說,他從秋天的獵戶變成了冬天的小手工藝者。

那些彩紙彩墨色彩豔麗,有一種暖暖的喜感。反正閑來無事,她便坐在桌前折紙剪紙,和他一起做風車。

屋子裏,他專心地削竹簽、鑽小孔,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她也一門心思摧殘出正方形的小彩紙,再把它們一個一個對半剪成三角形。

厚重的窗簾擋去風雪,一盆小炭火讓室內的溫度暖而不滯,徐而不悶。

這種自給自足的百姓生活是很多窮苦人家都想要的吧……她拈著綠色的彩紙瞅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無聲歎氣。

她注意了一下,這幾天他好像有點悶悶不樂,經常坐著坐著就開始發呆,夜裏半夢半醒時,感到他的下巴抵在她頭上,還能聽到他輕輕歎氣。她曾一度以為是家裏的財錢問題,可算了算賬,她發現家中柴米油鹽的支出額度非常小,前不久買醃肉還賺了五兩銀子回來,他交給她藏在床下的壇子裏。

既然不是錢財問題,那……是身體問題?

她試著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卻用事實證明了他的身體有多健康……好羞,閨房之事不提也罷。

以他這種天性樂觀、泰山崩於前依然氣定神閑喝小米粥的人來說,究竟什麼大事值得他長籲短歎?

“然哥哥……”她拖著板凳坐到他身邊,“一家人是不是要同甘共苦?”

“怎麼了,溪兒?”他被她突然的問題嚇住,以無比驚恐的眼神注視她。

她鬱悶極了,“我不開心的時候,你會哄我開心,你不開心了,我也想哄你開心的。”

他鬆了口氣,釋笑:“我沒有不開心。自從娶了你以後,我每天都很開心。”

“可是你歎氣。”

“……我胸悶。”

感覺到他的不信任,她徹底傷心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笨,什麼家務也做不好?我不會和你一起打獵,也不會補衣服,不喜歡做飯也不洗碗,就連蘆花雞也是你天天在喂,我什麼都做不到……”

“不是不是。”他慌了,丟開削了一半的竹簽,將她摟在懷裏安慰,“這種粗活我來做就好,溪兒你手小力小,做這些幹什麼呢。我是你相公,你是我娘子,相公為娘子做事是應該的。”見她仍然鎖著眉頭不開顏,他喟然長歎,遲疑半晌才輕輕開口:“溪兒,你想不想恢複記憶?”

她疑惑不解地瞪他。

“那天……”他摟緊了她,將臉埋進她肩頸裏,輕嗅淡淡的香氣,恨不能一生如此,“來采藥的大夫說……他可以幫你恢複記憶。”

想了想,她莞爾搖頭,“你是說那位迷路來澹間居討茶喝的蒼發大夫?我想,他也隻是一時迷路遇到我,一時心好所以才說不收銀子就給我治病吧。你不是總告訴我,江湖人性情多變,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他們都是隻顧自己開心就打打殺殺不顧別人安危的人,你何必這麼放在心上。”

玉色素指撫上他的眉,一番淺淺的話,無形之間吹散他心頭的悶雲,讓他舒暢不少。可他對她畢竟存有愧疚,私心想將她留在身邊,德心卻告誡他:這樣對她不公平,他這種小人行徑和大奸大惡之徒有什麼不同。也許,他可以先幫她恢複記憶,再讓恢複記憶的她重新喜歡上自己,繼續做自己的娘子……隻不過這個“也許”的變數太大,他完全沒有信心。

“溪兒……”他輕喃她的名字,將暖暖的氣息吹進她耳朵裏,“你一定是上天賜給我的女神……”

她笑著縮起脖子,卻也沒攔著他的親狎。

深冬大雪,足不出戶,他們的親昵舉止也不會讓旁人看去,是不是?

炭火一聲“劈叭”,將他迤邐的神思打回來,她早已被他吻得雙頰通紅,眼角微濕,氣喘不止。

剛才,德心發的一點智慧苗被眼前的綣綣美景一腳踩進土裏,徹底沒有了。冬天的小手工藝者眼底燃燒起烈烈火焰,恨不得立即將懷中的娘子吞進肚……

嗞嗞!嗞嗞!

一種不和諧的聲音出現在他們的聽力範圍內。

兩人呆視半晌,倒是她先笑出來,推開他起身尋找聲音來源。他不甘不願側耳聆聽,眉心驀然皺起,指縫裏夾了兩根竹簽走到緊閉的大門後。

“溪兒,站到我後麵。”他悄聲衝她勾勾手,輕輕提起門檔……等了等,他用力拉開門。咚!一具半邊沾雪半邊沒雪的人形物從門檻直接栽進來。

雪花趁著風飄進屋裏,很快融去蹤影。

他看看外麵,隻有一道拖曳行走的足跡,不見其他。照大雪飄落的速度,這道足跡很快就會被雪掩蓋。他將半雪人拖進來,轉手關上門。

她捂住嘴,指指半雪人的腿:“然哥哥,他受傷了。”

他讓她去師父的房間拿金創藥,自己則將半雪人清理幹淨。等她拿了金創藥跑回來,就見火盆邊靠著一名臉色蒼白、小腿帶傷的……和尚?

接下來自然是他給和尚包紮傷口,再灌下一碗生薑水,讓凍得半僵硬的和尚清醒過來,以便說明來龍去脈。

和尚不止小腿帶傷,醒來立即嗆了一口血,顯然還有內傷,噴出大概三尺遠……看來血濺三尺是有事實依據的。

和尚警惕地瞪視兩人,一副炸毛公雞的模樣,就是光禿禿的腦門太刺眼,讓她頻頻撇嘴。

交流和套話自然是澹台然的責任,他拿出救命恩人的架子,三言兩語就讓和尚屈服招供了……開玩笑,在他的地盤上還敢給他端架子,信不信他一腳把這家夥踹到雪裏當人凍。

和尚在溫暖的屋裏盤腿調了一會兒息,大概覺得經脈順暢了,這才睜開眼睛,謝過他們,將自己的來曆一一道來。不過,還是很含蓄,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