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說,他法號釋摩蘭,久慕中原佛法,特來求經問道,不料遇到中原魔派,這些魔派心胸偏狹不能容物,對他百般刁難,窮追猛打,他身上的傷就是被一名魔頭打的。那魔頭武功詭譎,邪惡,如貓逗耗子將他玩於股掌之間,他拚力躲避,逃進深山,幸好大雪掩去行蹤,讓那魔頭沒有追上來。他見山中有片屋宅,無奈拖著受傷的腿前來求助。
聽起來滿可憐的。澹台然見他相貌堂堂氣宇軒昂,的確像個得道高僧,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大師你就放心在我家休養吧,這雪還要下幾日,魔頭上不了山的。”
“阿彌陀佛!貧僧多謝施主。”釋摩蘭垂眉輕誦,神態之間倒真有些佛的慈悲。
“不用客氣。”冬天的小手工藝者笑著摸摸後腦勺,“大師剛才咳了血,應該是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我明天殺隻雞給你補補。”
釋摩蘭眼角一跳。
我說然哥哥,和尚是不吃肉的吧……她在一邊抿嘴悶笑。
“貧僧的傷並無大礙,調息幾天就能恢複了。”釋摩蘭目不斜視,鄭重地合掌對澹台然施了一禮,“淺勸施主,千萬不可殺生。孰知輪回不易,苦難終有時。”
“嘿嘿……”澹台然傻笑,“大師你餓不餓?現在時辰還早,我們要等一會兒才煮晚飯。你在外麵凍了半天,我就先煮點熱粥給你暖暖身子吧。”
“不用麻煩。貧僧身體已暖,好多了。”釋摩蘭的臉色好了許多,轉問:“還不知施主如何稱呼?”
“澹台然。”他笑嗬嗬報上名字,又拉過她,“這是我娘子,溪兒。”
釋摩蘭低頭對她行禮,抬眼細看她時,神色微微一凝,不知想起什麼。
她不喜歡這個和尚,看到他的光腦門就想狠狠敲兩下,趕出去最好。不過,天寒地凍把人家趕出去又不忍心,然哥哥也不會同意……悶悶地縮到他身後,她垂頭不語。
當她的沉默是見到陌生人後的局促,他粗神經地和釋摩蘭聊起了天,將他聽來的江湖傳聞從釋摩蘭嘴裏加以證實,再順藤摸瓜得到更多的小道消息。
場麵怎麼這麼熟呢?
她退回臥室照鏡子,將前廳留給他們。
入夜之後,雪停了。
晚飯的時候,溪兒很高興,因為澹台然端出一碗粉蒸肉。濃香的肉片下是秋天曬的菜幹和豆角,獨有的陽光味道攪拌著冬的淡寒,入口粉醇,甜香回味,暖胃暖身,引人饞蟲大動。但是,讓她高興的卻不是粉蒸肉本身,而是釋摩蘭的表情。
她和然哥哥吃著香香粉粉的蒸肉,身為僧人的釋摩蘭卻隻能吃醃蘿卜就白飯,而且他們每夾一筷肉,釋摩蘭的嘴角就抽跳一下,實在令人愉快。為此,她多吃了半碗飯,讓然哥哥也高興了一下。
飯後,然哥哥和釋摩蘭下了一盤棋,棋麵是殘的,是久遠以前師父和然哥哥廝殺的殘局。見兩人下得廢寢忘食,她便自己燒了熱水,沐浴之後點了油燈,早早縮到被子裏看書。然哥哥的書架上有很多書,兵家的《守城錄》,道家的《抱樸子》,文章類的《蘇文忠公膠西集》,甚至還有《居家必備事用全集》,真是五花八門來者不拒。她喜歡《玄怪錄》一類的書,所以挑了本《睽車誌》,就著油燈一行行細讀。
他回房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黑發散滿繡枕,半隻小手露在被子外,手下壓著一本書,指尖有些冰涼。他輕輕抽出書,吹熄油燈,心痛地將冰涼的小手塞到胸口捂暖。
閉著眼睛躺了很久,卻睡不著。
他自幼在山裏長大,無父無母,隻有師父。師父教了他很多東西,學堂裏能學到的、學不到的,都教了。他和師父相依為命,生活也簡單,吃飽穿暖、無病無痛,天天看日出日落,已經滿足了。小時候滿山跑,闖禍惹怒了師父,師父總會氣呼呼地說他再怎樣怎樣長大了就娶不到媳婦,他喜歡回一句:“娶不到媳婦我就娶師父!”這句話比他闖的禍還具有震撼力,常常讓師父好端端就從椅子上滑下來,抖著手指瞪他,半天也擠不出一句。
十六歲後,楊爵帶他到醉月樓喝花酒,他終於明白媳婦是什麼了,媳婦就是香香的、軟軟的、滑滑的女孩子。他鬱悶了好久,覺得小時候太幼稚,居然說這麼嗆自己的話,好在師父不是女子,不然真讓師父拿陳年舊事“威脅”他,他一定會叛逃師門……這等不忠不孝之事,他做起來還是有的。
娶了溪兒,天天過著一粥一飯的日子,她也不叫苦,不會做飯但喜歡站在廚房邊看他忙,不會補衣服但喜歡拿了針線絞啊絞,看她那雙手,細膩白皙,骨節小巧又滑嫩,握得緊了,手背上還能見到一條條青綠色的血脈,他想她一定是大戶人家出身,跟他一起過這種山野生活,是不是虧了她?
承蒙師父的教誨,他養成了胸有乾坤的氣度,從小到大沒什麼舍不了的,可是溪兒……他舍不得……
就這麼矛盾、、半夢半醒的,在她清鬱的發香中,他漸漸有了睡意。
驀地,房外一聲輕響。
是腳步聲——刻意放輕的、腳麵落在地麵上的聲音。
他輕輕起身,披衣來到門邊,側耳聆聽片刻,無聲拉開門,果然,釋摩蘭正靠著大門不知幹什麼。聽到他開門的動靜,釋摩蘭回頭,還來不及說什麼,漆黑的屋子突然就亮了起來,裹著火的箭支比冬雪來得還急,從窗口簌簌射入,釘在牆上、桌上、地上。釋摩蘭閃身避開,他趕緊退回房間搖醒溪兒。
釋摩蘭這家夥到底惹了什麼江湖麻煩啊,哪有人半夜三更跑到深山老林裏射火箭的?
溪兒惺惺忪忪地睜開眼,也被外麵的火光和打鬥聲嚇了一跳。兩人穿好冬衣,門“呯”地被人從外破開,一名褐衣男子向內看了一眼,伸出劍尖向外一指,示意他們出來。
戰戰兢兢走出去,隻見屋內聚了八九名衣衫相同的男子,為首那名穿淺藍色衣袍,細眉長眼,精明冷峻,二十七八的樣子,而釋摩蘭嘴角帶血,顯然經過一番打鬥。
“貫門主,貧僧和離閣主已有約定,你們這是……”釋摩蘭驚怒交加。
淺藍衣袍的年輕男子以鄙視的表情瞟了釋摩蘭一眼,“閣主的確答應過你,在你被追殺的這段時間加以收留,再找條路送你回天竺。不過……”他轉眼打量澹間居,視線在澹台然和溪兒身上繞過一圈後,又道:“你卻趁著閣主收留的時候偷了閣主的臥龍球雲劍,閣主現在很不高興,他要我把劍找回去,再把你的頭帶回去。”
澹台然倒吸一口涼氣。他剛才好像聽到熟悉的幾個字……前後一聯想,他大概猜到眼前這些是什麼人了。
明王閣在江湖上有些傳聞,其閣主姓離,也是個不受約束的主兒,他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響——所謂“不響”,是說甩出去不夠正義凜然……而已。明王閣下有三位門主,姓貫的,隻有貫休。
是什麼原因讓明王閣的閣主以為釋摩蘭偷了他的劍?
“一派胡言!”釋摩蘭果然大怒,“貧僧何時偷了離閣主的劍?這等輕鄙小人的行徑,貧僧絕不可為。”
“嘖嘖嘖!”貫休彈舌嗤聲,向側方看去。剛才讓澹台然出來的那名褐衣男子不知何時人他們的臥室出來,手中拿著一把劍。
“那劍……”溪兒低呼,正要說什麼,澹台然輕輕攬住她,不作言語。
貫休接劍端詳,橫瞪釋摩蘭一眼:“你還要狡辯嗎?”
“貧僧從未見過這把劍!”
“你沒見過?”貫休踱了兩步,冷笑:“難道說,是這對深山小夫婦偷了閣主的劍不成?”
“貧僧偷劍何用?”釋摩蘭暗暗運氣,感到內息渾濁,要對付明王閣的人隻怕有困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以上七佛伽藍求教為名,其實是想奪人家的舍利。隻可惜舍利被定香擊碎,壞了你的心事。”貫休隱隱道出了一些江湖事,“臥龍球雲劍一向是我鎮閣之寶,閣主見你可憐,好心收留,你卻徒生盜心。你以為逃進漆鬆山我就找不到?真是蠢不可及。”
“貧僧並非逃走。”
“那你怎麼會不告而別?”貫休負手直立,眼角閃過一抹殺意。“你的算盤打得倒是很響,借我明王閣的保護躲開七破窟的追擊,再偷走閣主的劍,留下‘蘭池夜盜’的蹤跡,讓我們以為是謝繡所為。在我們四下搜尋謝繡的時候,你就趁機離開中土回天竺,暗渡陳倉,帶走臥龍球雲劍。”說著,他自己拍了拍手,為釋摩蘭的計策鼓掌,“可惜,可惜,你寫給你徒弟的信被我們攔下來了。”
“貧僧從未寫過什麼信。”釋摩蘭被他的一番猜測氣到血氣翻湧,“貧僧是被七破窟追殺才逃進山裏,幸得遇到這兩位才免去寒凍之苦。”
“所以你就把劍交給他們,等風聲過了再回來取是不是?”貫休大怒拂袖,“你當我明王閣是什麼地方,容你來去自如,隨心所欲?”
釋摩蘭百口莫辯,隻得望向澹台然:“兄弟,你告訴他,這把劍究竟……”
“他開不開口並不重要。”貫休揮手打斷釋摩蘭,轉向澹台然道:“對不住了這位兄弟,我家閣主有交待,但凡見過這把劍的人,最好不要留在世上。你要怪,就怪天竺和尚吧。”手一揮,他身側的兩人竟然仗劍刺向澹台然和溪兒。那架勢,居然是不留活口。
澹台然大驚,對明王閣的印象降到最低點,掃腿踢開衝上來的兩人,怒道:“你們眼裏有沒有王法?”草菅人命到這種地步,江湖人到底怎麼回事?
已經轉身走出去的貫休聽到風聲,停步,慢慢回身,以探究的眼神重新打量澹台然,驀地一笑:“想不到深山老林的獵戶居然武功不弱。莫非你們是……隱士?”
隱你個頭!澹台然隻想一板凳砸到貫休的腦門上。
“不知閣下高姓大名?”貫休抱拳。
“澹台然。”他將溪兒小心護在身後,防備地瞪回去。
“澹台然……澹台……澹台……”貫休將當今江湖上有名有號的正派邪派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沒發現哪些人和姓澹台的有關聯。他揚眉,“不知澹台兄師承何處?”
“你不用知道。”
“那澹台兄是否介意與在下到明王閣做客?”殺不了,帶走也行。貫休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的一波泓光。
“不必。”
“也許尊夫人會想去呢?”趁垂頭的角度無人可見,貫休的眼珠向左方瞥去。隨從立即會意,突然發難,舉劍從三方同時刺向澹台然。
澹台然踢桌撞飛一方劍者,又扯了溪兒閃身避開第二方劍者,與第三方劍正麵交鋒,起手轉承,掌影如風,將那名劍者逼退。又有兩名劍者從背後襲來,他旋踵避開劍尖,被三人困在中間,不料,貫休突然出手抓向溪兒。
“溪兒!”他一拳擊中劍者腰腹,那人倒地吐血,一時間無力爬起來。他欲上前攔下貫休,可打不死的劍者就像蝗蟲一樣纏上來。
貫休的手就要扣住溪兒的肩……倏地,眼前一花,前方空空如也,哪有人影。
室內眾人統統瞪大眼,被眼前的一幕驚呆——溪兒並非不見,而是以快得難以用眼睛捕捉的速度躍上橫梁。
她的輕功……貫休額角滲出一滴冷汗。
詭譎難測,縹緲如魅。有這等輕功的女子,會是山野村婦嗎?
澹台然眨眨眼,慢慢抬頭,眼珠子如被冰凍千年:從來不知道溪兒的輕功這麼好……
“然哥哥……”她可憐無助地望著他,“我要怎麼下去……”
貫休可疑地歪了歪身子,警醒過來。他調整表情,衝橫梁上的女子抱拳一笑:“不知澹台夫人如何稱呼?”
她咬著下唇瞅了他一眼,看向澹台然。她不喜歡這些人,突然闖進他們家不說,還亂放火,最討厭。
澹台然震開圍攻他的兩名劍者,想躍上橫梁保護自己的娘子,但旋踵之間,另一道身影躍上了橫梁,雙手成勾扣在溪兒脖子上。
“釋摩蘭?”澹台然擰緊眉心,不明白天竺和尚是何用意。
“澹台兄弟,貧僧有個不情之請。”釋摩蘭忍住翻湧的血氣,輕道:“隻要你讓他們離開,你的娘子絕對不會有事。”言下之意,就是想借澹台然之手擊退明王閣的人。想必是他自知不敵,又見澹台然展露一身武功,便有了如今的應急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