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子子提到燕子嗔單挑“斷腸玉笛”習非酒,受了點輕輕小傷,她不禁駐足關懷:“霧蛇劍沒事吧?”比起燕子嗔的輕傷,她更關心他們手中的劍。
身為近身侍女,子子的回答非常之體貼:“窟主放心,霧蛇劍未傷分毫。”
“那就好。”她鬆了口氣,重新邁開步子。
行行走走,輕聊慢談之間,四人來到一渡門。此門是進入七破窟的第三道門,門側石柱上刻著兩行字:春風一渡,不下西山。門邊有一座醉危亭,亭上橫幅刻著“醉笑陪君三萬場”。商那和修、掃農和夜多窟的鍾月斜、盛紀南已在亭內,令她意外的是,七佛伽藍的小和尚有台也在裏麵。
繞著有台走過一圈,她彈開折扇掩麵輕搖,送出淡淡香風。發間的蓮花玳瑁簪墜墜相擊,清脆有聲。
妖風撲麵……有台小和尚眼觀鼻、鼻觀心,數著胸口的佛珠默誦佛名經。
“怎麼回事?”她移目盛紀南。
盛紀南無奈地瞅了商那和修一眼,期期艾艾將事情交待出來:因為商那和修討厭冤魂一樣的澹台然,偏偏那家夥死賴不走,嘴裏不停咕嚕“要見溪兒要見溪兒”之類,各窟部眾見飲光窟主沒放什麼話,也不敢妄動此人;今早打掃山道後,商那和修下山溜了一圈,與有台約在斑竹林練功……是說將有台當成練功的木人樁,然後,他見到澹台然在勸進門外探頭探腦,賊眉鼠眼,鬼鬼祟祟,飛向有台的拳頭情不自禁半路轉彎拐向澹台然。拳是拐了……悲慛的事實發生了——他的武功不及澹台然。
“傷到哪裏?”她嫣然笑瞥。
“腰後青了一塊。”盛紀南代商那和修答了。
商那和修一張貌美如花的臉繃得硬梆梆青菜菜,猶自悶氣。
有台嚅嚅嘴,輕道:“還……還算好啦,那位蘭若出手並不是很重。”
“你閉嘴!”商那和修斥聲大喝。
更崩潰的事實是——他被有台救了。淪落到靠和尚救,他顏麵何存?不如直接扯下臉皮放在山道上天天掃。
有台被他吼得一驚,難過地低下頭,悶悶數佛珠。
七破窟縱然處處與七佛伽藍作對,但真正到“恨”字地步的事卻極少,畢竟有台救了商那和修,於情於理都不能以怨報德亂吼人家。鍾月斜和盛紀南不約而同歎氣,鍾月斜還一臉同情地拍了拍有台的光頭。
她用扇子敲敲商那和修的腦門,“人呢?”
商那和修捂頭,恨恨瞪了有台一眼。
盛紀南明白她問的是誰,代答:“還在山下。”
她垂眸片刻,轉身出了醉危亭,經過有台身側時,步履微頓,似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越往山下走,計冰代的話越少。來到斑竹林前,眉眼之間已是淡然如霜。
林木疏密層次,枝上都已點綴了新新嫩嫩的鵝綠新芽。放眼斑竹林,不見人跡。
彈開折扇,她凝眸淺思,在斑竹林前慢慢踱步。孫子子站在後麵,靜靜陪伴。刑家兄弟守在丈遠的樹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斑竹林裏傳來一道細微聲響。
紙扇淡搖,懶步輕踱,她不急於轉身。孫子子眯起眼,刑家兄弟頭部一偏。
風過斑竹,沙沙之音撩人心緒。
又踱了幾步,她偏眸旋身,蓮鯉朱裙舞出天香風華,裙邊細玉叮當,鳴珮拖紳,曳香搖翠。
從下往上打量,他全身隻用兩個字形容:邋遢。
衣服下擺、前襟上黑一塊灰一塊,髒得慘不忍睹,頭上沾了不少草屑,眼角幹枯,嘴唇也裂開了,看上去孤寂可憐,幹扁得讓人欺負不起來。
其實,他有一副不過不失的清爽容貌。雙眼雖亮,卻未必多彩到引人目不轉睛,膚色像淺色的雞蛋殼,鼻、唇和下頜組成的線條圓潤無棱角,遠離淩厲和苛刻,讓人覺得他開朗且易於親近。
這是她第一次靜下心麵對澹台然,不覺習慣地進行了一些估量。像他這種人,若不是與和尚或官權、商利有所牽連,她其實不會注意太多……
就在她心中估量時,他的眼睛緊緊絞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有喜,有盼,有驚,有慌,他想走近又不敢,一切情緒混合在一起,讓他隻能捏緊衣擺怯怯縮縮立於竹前。
眼前的女子很像他的溪兒,但他又有一絲不確定:衣裙是他從未給過的絢麗,眉眼之間沒有了純良和溫順,有的是難以言明的陌生和他看不懂的光芒,隻那一把折扇慢搖是他熟悉的姿態。然而,她手中那把折扇也有著他從未見過的精致,扇麵一角繪一隻綠螳螂,栩栩如生,空白處題著“伺機”二字,狂草美麗,下方還蓋了幾個他看不懂的印章。
相對無言顯得尷尬,他想說些什麼,沒見到她時也想好了一堆的話,可真正見到了人,一肚子的話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求什麼,普通女兒家知道被騙後早就仗劍殺來,但她沒有追究不是嗎?他尾隨她到熊耳山為了什麼,等在這裏為了什麼,請她原諒?
不……
他隻想離她近一點……所有情緒在胸口發酵,似要薄噴而出,最終卻化為一道低喃:“溪兒……”
溪兒!
兩個字,猶如猛羽開閘的機關。她用力合上“伺機”,頷道施禮:“澹台公子。”
敬稱,足以拉開生疏的距離。
他沒覺得尊敬或其他,當下心口一涼,“溪兒……”
她傾首抬眸,冷淡戾傲:“溪兒……是誰?子子,我七破窟有叫溪兒的人嗎?”
“聞所未聞。”慧黠的小侍女垂頭輕答,神色淡漠。
“澹台公子,你逗留這裏所謂何事?”她無意廢話,“打傷我部眾,又為何事?”
疏淡有禮的笑刺目奪魂,他知道自己傷錯了人,一臉的懊悔。忍著心涼前移兩步,鼓起勇氣說:“我……我要見我娘子……”
“哦?”她橫踱幾步,“澹台公子的娘子是誰?你們——”伺機扇在空中一點,“知道嗎?”
“屬下愚昧。”孫子子與刑家兄弟異口同聲。
“溪兒,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是……我是……我是真的想……”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我是真的想……”
“放肆!”刑家兄弟快影攻上,迫他鬆開她的手,退出三尺。
她捏著伺機扇半天沒動,臉上的表情就像生吞了一隻鵝蛋。刑家兄弟逼離澹台然後退回原地,守護為先,不妄自做命令之外的決定。
她怔忡半晌,終於舒了口氣,彈開伺機扇,慢搖慢道:“澹台公子,你口中的‘溪兒’,我七破窟肯定沒有。念在你千裏迢迢來我地界,路途辛苦,我送你一間大宅如何?你自己去挑,喜歡哪兒的風景哪兒的宅子,都可以。”
他臉色大變:“我不要!”
她微勾唇角:“那你喜歡哪家的女子?上至一品官侯千金,下到無名小家碧玉,或是名門幫派的閨豔秀色,隻要你點中,我幫你娶!”伺機扇利落一收,爽朗幹雲。以她的身份,這些話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他臉色鐵青:“我不要!”
似乎貧賤不移富貴不啊……她轉轉手腕,伺機扇上,螳螂淩空躍動如活物。撇撇嘴,她索性直問:“你想要什麼?”
“我隻要你。”他又想握她的手,這次她眼明手快拂袖避開,字字鏗鏘——
“不可能!”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角微紅瞅了她幾眼,難堪地收回來,抱頭靠著樹枝滑坐在地,頭頂一片黑漆漆的烏雲。
這種不慍不火的反應最麻煩,打得沒趣罵得也沒趣。她冷眼斜視,給他片刻的時間調節被拒絕後的難過心情。來回踱步,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她再度開口,“你不要高屋大宅,不要閑妻美眷,你要楊爵的命嗎?”
很有效,他飛快抬起頭,瞪大眼。
她滿意極了,徐步走到他前方,“楊爵一家有二十幾條命,加上阮化成一家,大概有三十條。他們的命……”彎腰,伺機扇抬起他的下巴,迫他昂頭直視自己,“全都在你手裏。”像他這種凍死豎著站的性子,既然不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就脅之以威。
“不……你不會……”他突然笑了笑,牽強又難看。
“我……為什麼不會!”扇柄在他下巴上點了點,用力在他臉上拍了兩下。
“溪兒不會這麼做的……她那麼善良……”
她直起身,冷笑睥睨。雖無一言,表情卻已說明一切:她說得出,做得到。
“溪兒……”他想接近她,指尖才觸到裙擺繡繪的蓮花,她提裙半退,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記飛踢,將他踢回斑竹林撞上竹叢又彈落在地。
拂袖轉身,朱裙逆風蕩漾,綻如莖莖蓮花。拋出的話,卻是絕斷無情:“我給你一個時辰離開熊耳山。一個時辰後,如果你還在七破窟視線範圍內,阮化成死。再見你一次,楊家少一命。你自己算,楊家有多少條命可以給你耗!”
他捂住胸口,強忍悶滯,直到那道蓮花身影消失在叢叢木林深處才咳出來。心髒跳得厲害,似要爆出胸骨一般。
那一腳並不重,但踢在他心口上。又冷……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