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九章 情留恨許(2 / 3)

與人,她圓滑世故,與事,她精益求精。她是誰?她是飲光窟主,一個每日三省吾身的人,一個斤斤計較、錙銖必較的人。她的《外交錄》第一條是:友善、友愛,但以不損害七破窟利益為最高標準。所以,她不會因一時之氣狂毆某人而揍到他三個月寫不了一個字,那是友意才做的事;她不會因一言不順耳就別扭不爽用奇怪的藥讓某人的手爛成一隻白骨卻還要抱大腿哭求解藥,那是庸醫才做的事;她不會舌綻蓮花將某人騙得翩翩欲仙時再一腳將那人踹下山崖順便扔塊石頭,那是虛語才做的事;她更不會冷麵如霜懶得廢話一了百了揮劍斷情仇,那是華流才做的事。

誰能告訴她:那叫澹台然的家夥,她如何處理才好?

想不通的問題讓她顰起眉心,腦中一片茫然。遊神之際,雙眸驀然一抬。側耳聆聽,閣樓下半掩的門依稀被人推開,淺淺的腳步聲正踏梯而上。

是哪位躲開了子子和力兒的防線嗎?

長睫半斂,她玩味勾唇。鏡中,素色芙蓉臉亦是蕩漾一笑,為玉雕般的茫然添上一抹飛花春色。

聽著徐徐上樓的步聲,她拿起鏡邊的折扇,一格一格慢慢轉開。

隨著弦麵的擴張,草書四字映上眼瞳——對酒不敢。

瞥了一眼,她將折扇彈手收了。

“刷!”扇開。“啪!”扇合。

“刷!”

“啪!”

“刷!”

“啪!”

扇開扇合呼應著足音,倏地,她將合上的“對酒不敢”往掌心一拍,足音在門外停頓。片刻後,有人走進來。

雲紋大袖下伸出一隻手,撩開一層簾紗、二層簾紗、三層簾紗、四層簾紗、五層簾紗……麵不改色,耐心十足,終於見到了皎鏡前玩扇的女子。

不必回頭,清晰的鏡麵上早已反照出來人的身影。

駝色錦上繡著飛魚躍渚,外罩半色雲紋輕儒開襟袍,腰部微收,似有意似無意勾繪了一段優雅的腰線,宛如鬱金高傲睥睨,媚我中堂。袍下,深藍長靴針線細密,絞得緊致輕暖,可見做工的機巧和用心。他身影俊直如竹,隻是隨意往簾邊一站,已是“芬香酷烈,悅目欣心”。

四目在鏡中交彙,相視無言。

青色蓮眸徐徐下移,盯住她手中開合的“對酒不敢”扇,沉默半晌,不禁抿了抿嘴:這麼冷的天……

“我尊……”菲唇微啟,她懶洋洋地歪了歪頭,“是來探望我的?”

玄十三垂了視線:“怎敢。”

“可有要事相商?”

“是。”

“我尊,失憶對我並沒有太大……影響。”對酒不敢扇在指間一轉,她徐徐起身,嫣然一笑,“我隻是想把事情想清楚。”

“那就好。”

“您可不可以讓他們別再外麵偷窺了,子子和力兒是女兒家,體諒一下。”

“……不是我讓他們來的。”玄十三委屈地摸摸唇,踱到梁柱邊隨意一靠,轉入正題,“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今年的窟佛賽有勞你。”

“是。”

“讓江湖忙亂一點。別總是把話題定在我們身上。”青色蓮眸拂地一瞥,如春後蝴蝶翻飛,在空中帶出一波絢爛彩意。

“是。”即是說,這屆賽事一要製造江湖話題,引起關注和恐慌,二要隱藏我尊的行蹤,聲東擊西,讓正義之師捕風捉影,三……嗬,這三嘛,就讓她從中取一點紅利好了,以江湖為舞台,給澹台然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

對酒不敢扇徐徐款搖,清碧眼底閃過一波橫芒。

玄十三見她凝眸沉思,螓首微偏,折扇在下巴上輕輕拍著,知她領悟了自己的意思,情緒也從失憶的震驚中冷靜下來,胸中不由得一舒,怡然抬臂,“你在屋裏也悶得夠久了,不如隨我出去走走。看些新綠嫩芽,心情會好很多。”

她盯著他殷勤相扶的手,彈開對酒不敢扇,含羞掩麵,“公子,奴家沒那麼嬌弱……”

酥滑的鶯啼引來玄十三臉皮一麻,若無其事收回手,他轉言:“我聽曇說……”

啪——對酒不敢被用力合上。

她不願提,玄十三倒也不惱,淺笑搖頭,順著她的意思不談庸醫特意繞彎跑到他那裏提及的事。右手扶腰欠了欠身,等她先行。

蓮鯉朱牽風蕩漾,垂落在地,迤迤出了簾門。玄十三走在她後麵,神情是旁人罕見的專注和關切。

目睹兩人並肩出了藻風自薰樓,子子的拳頭忘了揮出,力兒拎在手裏的部眾也忘了扔出去。

“窟主——”子子提裙追上。

力兒眨眨眼,吐了口氣。她的忙總算是幫完了……手臂被人拍了拍,她回頭,被她拎住衣領的倒黴部眾張嘴指著自己的脖子,比手劃腳,臉色有點青青紫……呀!她趕緊鬆開衣領。

喘幾口氣,那名部眾揉著脖子抱怨:“力兒,你不如把我扔出去快一點!”

力兒一愣,點頭:“好哇!”言動手動,提起他的衣領用力一拋——千山鳥飛絕。

片刻,林中傳來響亮的哀號。

飲光窟主聞聲一笑,對酒不敢迎風徐搖,蓮鯉朱裙在風中拋豔成瓣,似要破衣飛綻。

轉眼過了三日,窟佛賽的宣傳已緊鑼密鼓進行。收到窟佛金帖的各個門派不約而同在心底鬆了一口氣。通常,被七破窟邀請觀賽的門派都不會成為賽事的中心,換個意思:他們不會被七破窟拎到台麵上當炮灰。沒收到窟佛金帖的自然在心底忐忑猜測:我們沒有十年前九年前的舊案讓七破窟翻出來吧?

今年會比什麼——這個話題已成為江湖所向披靡的新一波談資。

相較於沸沸揚揚的江湖,囿於熊耳山中的飲光窟卻寧靜有序,儼然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世外桃源。

棋局要好好布置,太吵,組不出什麼好局。

藻風自薰樓外,小花汀八角飛雲亭內,計冰代放下手中的話本,凝神聽取侍座安和子對近幾個月事態的處理陳述。安和理事她一向放心,失憶這段時間,南北通路運作正常,東西河運有些小磨擦,但在夜多、扶遊部眾的攜手下安然解決,並無大事發生,倒是我尊當時交待關於陸家少年的事——陸堆,“東風萬戶侯”陸沐霞的愛子。陸沐霞以“議禮有失,有謀反之心”入錦衣衛獄,侍衛崔道琪救出陸堆,送往伽藍尋求句泥保護,句泥卻將陸堆扔給了七破窟。去年九月,三年一屆的“嵩山修武會”上,陸堆認出都禦史嚴獻壽是誣蔑其父入獄的人,欲行刺殺,不過失手了。當時,我遵命她查清楚陸家入錦衣衛獄的原因,她在半路遇到釋摩蘭,一言不合交起手,又因分心被天竺禿驢掌風掃到,這才跌落山崖……這筆賬有得算,慢、慢、來。

“嚴獻壽與陸沐霞並非政敵,在嚴獻壽背後還有一隻手,照目前掌握的情況,應該是背後那隻手指使嚴獻壽去扳倒陸沐霞。”安和子低聲說。

“查不到那隻手?”她直視安和子。

“曾懷疑過兩位,但不是。”

她點點頭,拿起手邊的話本,“今年賽事的時間長,中間肯定無趣,我們排演這部戲解悶,你看如何?”

安和子瞧了封麵一眼,“西遊記?”

“對。”她笑眯眯。這是數代以前名為楊景賢的戲曲家創作的雜劇話本,楊景賢其人留下的資料不多,僅《錄鬼簿續編》有記載,不過他的作品卻流傳下來。《西遊記》寫的是唐僧西行取經的故事,共六本二十四出,架構龐大,場景變換多,要全套演完是一件極為考驗的事,普通梨園也不過擇取其中的幾出加以組合排練,但求情節完整即可。

要排演六本二十四出,勢必考驗妝容、服飾、暗器、火藥、輕功、拳劍、兵器、內息——窟主您確定?安和子以眼神表達疑問。

她揚眉,顯然不是說笑。

“屬下稍後就去準備。”安和子順水推舟,投其所好,完全沒有忠義死諫的意思。

她垂眸欲笑,頃刻之間卻偏目向拱門看去。一名部眾快步跑來,不進小花汀,隻在拱門外提聲稟報:“啟稟飲光窟主,商那和修被人打傷了。”

“誰那麼蠻不講理?”

部眾可疑地沉默。

“商那和修受傷,你不去找掃農、掃麥,卻跑到我這裏來,說吧,究竟誰打傷了他?”

“……就是賴在山門下不走的人。”

“澹台然?”她倒無所顧忌,輕輕吐出部眾含在舌下的名字。

恢複記憶,她策馬回窟,他一直尾隨在後,數日來徘徊在熊耳山下,嚇之不退,驅之不走,像不散的冤魂。子子並沒有刻意在她麵前提到此事,她是從子子和力兒的聊天中聽來的。當時不理,是因尚未定奪如何處置他。

“安和,你忙去吧。”她牽衣起身。

安和子垂頭淺笑:“是,屬下這就去忙。”

目送安和子出了拱門,她輕喚:“子子?”

“在!”飲光小侍女從樓閣上縱下。

“我的菊花侍者呢?”

“在外麵練劍。”

“我們下山散步。”執扇在掌心一拍,舉步笑行。但見悠悠青石道上,羅衣隨風起,微步動輕塵。